来医院的一路上,袁溪一直在反思,明明决心跟宗昊撇清,可为什么一听到他住院的消息,脚就跟有了自主意识似的往外走。
也许该把脚给砍了。
又或是出于同情,同情他声销迹灭的那两年原来是去做了肝移植。
这么大的事,自己毫不知情,他为什么不说?
如果今晚林又森在身边,还会这样么?
她不知道,并且心骂:妈的,狗男人好烦。
与吴远在医院走廊碰了面,宗昊的经纪人也在旁边,正被医生严厉教育:
“开什么玩笑!都肝移植了还喝酒,这不光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更是辜负了别人捐给你的肝脏,虽然他恢复得很好,但一定不能大意,必须做到滴酒不沾!”
经纪人连声答应:“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他肝移植的事,以后保证不会了,绝对不让他碰酒。”
急诊的临时病房中,床无虚位,各有情绪低落的家属陪伴,偶有低沉的人声,仪器滴滴响着,护士脚不沾地地来回查看。
一张张帘子围住一副副憔悴的躯体,堪堪遮挡缺乏尊严的病态。
宗昊躺在最里面的那张病床上,脸色苍白脱了色,手上输着液,歪着头似乎是睡着了。
听见一些响动,他挣扎似的将眼皮撕开一条缝,依稀看见袁溪站在面前,还以为自己做了梦。
“当年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张口就问。
那表情好像在问:什么时候还钱?
声音清晰得不像是做梦,宗昊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茫然把那张美得带着点儿肃杀之气的脸给看了三四秒,又望向吴远。
吴远只得“承认错误”:“我都跟她说了。”然后默默退了出去。
宗昊这才意会,低下眼皮,长而缓地吁出一口气:“……我不想拖累你。”
什么陈腔滥调。
袁溪无情无绪地说:“你以为这样我会感激你么?你这样做想过我的感受么?你发现了自己的病,可是第一反应不是告诉我,而是觉得可以一个人解决,你这是不信任我,我很失望,真的失望,你知道那种……”
她轻哽,顿了片刻,“……那种突然消失、自以为是的不拖累,其实有多伤人吗?你为什么不能好好跟我商量?事情不是你这样解决的……”
袁溪虽情绪有些波动,声音也稍颤,却半点没有泪,连眼眶都没红。
她对他的泪,早流干了。
“……”
宗昊这些年一直在内疚,他不愿承认一个事实,总用冠冕堂皇的“不愿拖累”来遮掩自己的懦弱,他害怕,害怕她厌弃自己。
就像现在这样。
“其实……”他终于承认,“我是不想让你看见我病重的样子。”
宗昊想到最初,术后那一段艰难的排斥期,每天把药当饭吃,腹水、疼痛、人像烂泥躺在床上不能自理,得靠操着浓重法国口音的护工才能起身行动。
出类拔萃的画家不愿示弱,不愿被人们看到这副窘态,哪怕是最亲近的人。
只能躲在异国他乡的偏远角落里苟且,从可疑的器官交易中偷得一丝紧迫的生机,与命抗争,显得那样无助,卑微,“……那不是人过的日子。”
袁溪笑他不可理喻:“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是那种看到伴侣有难就单飞的人?还是非得舍弃自己的事业而让对方感到自责?我想两者并不冲突,只要能找到一个平衡点,就可以同时兼顾好这些关系。何况人生就是生老病死啊,如果要一起生活下去,这些事情,难道不该一起承担吗?两个人总好过一个人挺。”
宗昊听了这话有点想入非非,总觉得她是在暗示些什么,便试探地问:“那我……还有机会么?”
“放弃吧。”她轻淡又坚决地回道,“我已经找到那个人了,不是你。”
宗昊:“……”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她已经彻底放下了。
“不过,”袁溪换了副平常的情绪,“恢复得还不错,要不是今天,还真一点看不出来是生过大病的人,能等到一颗合适的肝脏,也算运气好吧,是你命硬啊。”
运气?宗昊不这么认为。
他知道这肝来路不明。
自己获得了一颗几乎完美匹配的肝脏,那这世界上,就必定有一个人为此付出生命。不是捐献的那种付出,而是……
这时,吴远和经纪人进来,告诉宗昊今晚休息一夜,观察到明天若无情况就可以出院。
袁溪正要走,手机震了起来。
她等这电话好久,也没在意是在病房里,直接划开。
“jojo啊!”林又森的大脑袋欢天喜地地从屏幕里冒了出来,“我到柏林啦,刚在实验室里没信号,一下误了时间,诶,你这是在哪儿啊?”
袁溪:“医院。”
他神情立刻严肃起来:“怎么了?”
“没什么,宗昊住院了,我来看看他,你也看看他吧。”说着就将屏幕转过去对着一脸病郁又猝不及防的宗昊,接着转向吴远和经纪人,“喏,他俩也在,来,跟我们林总打个招呼。”
就像过年时,大姨在线联系没能来聚会串门的亲戚,用视频逐个扫脸认亲。
林又森:“……”
宗昊:“……”
吴远和经纪人懵懵地向他招了下手:“……林总好。”
几人被轮番展示了一圈,都对着屏幕干瞪眼。
宗昊跟情敌撞了个正脸,自己还是一脸的病相,看着对方在蓝天白雪里生龙活虎的样子,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
而林又森直眨巴眼,心想这是什么女朋友的迷惑行为……
看他睫毛都能扇出风来,袁溪笑道:“怎么啦?你宕机啦?人家跟你打招呼了,说点什么啊。”
“那……”他认真想了想,“……助他早日康复?”
宗昊有些胸闷:“……”语气为什么是个问句?
袁溪还要说两句,护士突然冲过来呵止:“这里不能打电话!”
她对着林又森哂笑,举着他的脸,风一阵似的刮走了。
……
……
两人通完话,林又森舒了口气,余笑还意犹未尽地挂在脸上。
不光因为袁溪本身,也因为她大方地告诉自己在医院看宗昊,说明对那段过往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坦坦荡荡。
他现在陪薛响视察将要收购的公司,行程从早上排到下午三点都没间断,正坐车要去当地一家有名的餐厅吃猪手。
旁边,薛响趁着国内时间在睡前见上女儿一面,小婴儿还在牙牙学语,教了半天“爸爸”,嘴皮都麻了,她只是“啊啊啊啊啊”,要不就是“妈啊啊啊啊”,弄得老父亲心很碎。
同样是扣下电话,林又森还美滋滋地回味着袁溪的隔屏小吻,而薛响当即收起奶爸脸,拿起pad,无缝切换到工作状态,继续之前的话题:
“机械性人造器官没有活性,用途比较局限,主要是人造皮肤和人造血管,而这种半机械半生物性人造器官,是这家公司的主攻方向,外面是活组织,里面有芯片和微型马达驱动,目前已经有几例成功案例,都是肝衰移植。之后要对移植者进行追踪观察,如果顺利的话,不出十年就可以面市,但也免不了排异反应。
“所以,另一个最重要的发展方向是全生物,那需要用患者自身的细胞或组织来培养,也就是说,让细胞沿着程序设计好的结构在患者体内自主生长成新的器官,这样就会大大减少排异反应,动物实验已经成功,面市的话,至少还得三五十年,现在收购,时机正好。”
这些话在恋爱脑的林又森耳廓上刮了一圈,没被听进太多,但他抓住几个关键词,便也懂了这一大段术语表达的意思。
林又森想到母亲,不由一阵惋惜:“每年那么多人等待器官,能实现人造量产,那真是造福人类。”
薛响并不觉得这事如想象那般美好,至少开头不会容易。
他眉间凝起一团愁云,看了眼手边的黑盒子,确定防窃听装置还在正常运行,才道:“不过现在有个棘手的问题,公司CEO汉斯私下跟我说的,就在两天前,他们斯图加特的实验室被定时炸弹炸了一批设备,不过好在不是核心技术,他还收到一封警告信,逼迫公司停止人工器官的研发,不然还会有下一次袭击。”
“……怎么回事?”
薛响:“目前国际上有个非法的器官贩卖组织,通过暗网才能联系,名称不详,只知道它招募黑客建立了一个全球基因库,黑进主要国家的大中型医院,获取病人信息,然后只要有人出钱从他们那里卖器官,他们就能在基因库里快速匹配到最合适的人,然后……上门收货,再移植到客户身上。”
林又森:“……上门收货?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么?”
“不然为什么全球每年都有那么多离奇失踪或死亡的人?如果能买通一些门路,那么也可以做到天衣无缝的,就当作事故,人躺在棺材里,谁能瞧出里面少了零件呢?”
“……草。”
“你有没有听过,十多年前有家做给富豪提供换血服务的公司?”
林又森还真就听过:“是换血求长生的那个吧?我看过一个介绍的视频,有六百多名会员,都是中老年富豪。这些人也不知道是愚昧还是想长生想疯了,居然相信定期给自己更换年轻血液就能保持青春,二十一世纪了啊,还当自己是吸血鬼呢?后来那个‘小作坊’好像被关停了吧?因为安全问题。”
薛响:“是,现在有一种传闻,说那家公司的创始人在隐退后,转而建立起这个器官组织,他应该就是脑子不太好,总想走歪路。”
“所以……”林又森街上他的话,“如果人造器官能成功推广,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种冲击?”
“没错,可以说是直接抢了他们的饭碗。”
“那你还要不要收购?”
薛响一口道:“当然,巨船怎能因风浪而不前?我们现在做的事,完全是合乎正义和未来发展的,我就是要做这世上不义之人的死敌,还记得那句老话么?能力越大?”
林又森笑了笑:“责任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