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月光明朗。庭中有风掠过,枝杈轻摇,影落石砖。屋内烛火摇晃,何氏夫妇相对而坐,一人心烦意冗,一人愁眉不展。
“阿岱,你说国师这是何意?”何王氏想起自己那刚年满十六且大病初愈的柔弱女儿即将离开自己就心中泛痛。
“我也觉得奇怪,我向来与他无瓜葛。”
何岱思索已久,还是没想明白韩时斯的用意。
韩时斯在朝中为官风评极佳,只是为人冷淡、不近女色。而且他师从名门,万一他所言的古籍秘术确有其事呢。
“你说——不会是皇——”
何王氏的眼眶发红,欲言又止。何岱听闻脸色大变,赶忙制止自家夫人。
“姝儿,不可胡说!”他安抚道,“你不要胡思乱想,自上次出征归来,我已主动上交兵权。”他知道自家夫人在担心什么。
“还有以前陪伴我多年的部下,也已经遣散不少。”
何岱作为将军,深知功高盖主一意。这次他为南临国解决了西蛮战事,一回朝便以身体年迈为借口将兵权归还。他陪伴皇帝多年,皇帝待他不薄。他在朝中谨小慎微,不与任何同僚往来密切,也不结仇,独善其身。何岱自知当朝皇帝不会动他,但难保日后新王登基不会拿他开刀。
“再过些日子,我就向皇上辞官,咱们一大家子返乡住回老宅。”
天色微亮,一夜未眠的何氏夫妇已经早早起来清点着随何晏之一同送去国师府的东西。夫妻二人担心女儿在国师府生活不习惯,连床垫、被褥和枕头都准备了一套与何府中一模一样的送去,就差把床都给扛过去了。
“阿岱,我还是不放心。”何王氏轻皱娥眉。
“没事的,除了两个丫鬟,还有一个侍卫陪同。况且我们两府距离不算远,你若是想女儿了,我随时带你去。”
同样担心的何岱没有表露出来,耐心安慰着夫人。
“我们走吧,早膳差不多也备好了,今早母亲来与我们一起。”
夫妇二人互相搀扶,形影交叠。
昨夜失眠,久久未入睡的何晏之因开窗通风望月,致使今早醒来发现自己头晕鼻塞。迷迷糊糊间洗漱完毕,阿秋已经利索地给她挽好了发髻。她匆匆赶往厅堂,迎面听得祖母的关切。
“慢些,晏晏你慢些,不急。”
祖母诵经结束后便先来庭中晒着太阳,她见何晏之一路小跑,不免担心起孙女的身体。何晏之跑到祖母身边抱起她的手臂,撒娇炫耀起前些日子锻炼的成果。
“祖母!你看我是不是气色红润许多?我现在小跑两步都不那么喘了。”
“是啊,看着有精气神多了。”祖母满眼疼爱,伸手去摸孙女的脸。
何晏之乖巧地贴脸凑近祖母,抱紧了祖母的手臂。
饭桌上,何岱再次叮嘱了何晏之许多注意事项,头晕的何晏之脑子发懵,但还是下意识地应声回复。母亲与祖母也再三叮嘱了一些事情,一家人的早膳连吃带聊竟过去了近一个时辰。
直到早膳结束,何晏之被送至何府门口时,众人才发现国师府派来的轿子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何岱本已备好软轿将人送去,谁料韩十四竟也备了轿来接人。轿子在门口等候一个多时辰,何府下人竟没有通报进去,何岱惊觉失了礼数,心生恼怒,也怕何晏之去了国师府因此被冠以不懂礼数的名头而被小瞧。
何岱斥责门口的下人办事不利,不料从轿子突然由里掀开了帘子。此时旭日初升,刺眼的阳光晃得何晏之睁不开眼,她眯着眼隐隐约约看到一个男人从轿中走出,她垂头躲避阳光,却看到男人的腰间挂着一枚玉坠。
玉坠通体白玉以平安扣为造型,以金丝镶嵌作装饰。
何晏之惊讶于玉坠的眼熟,下一瞬听到男人开口。
“何将军息怒,怪只怪我来得太早,我想着你们应该还在用膳,就没让下人进去通报。”
男人走近,何晏之睁开眯着的双眼。
是那日在茶馆碰掉她发簪的男人!
他今日身穿云灰长袍,上绣锦竹暗纹,衣袖口处镶银丝祥纹滚边,腰间一条深色宽边锦带,锦带由蝠纹作饰,中间嵌颗亮眼宝石,以示身份尊贵。
男人今日看起来,与那日在茶馆有所不同,有所言:“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
再看何晏之一身藕色云锦,璎珞纹绣于衣襟,裙面绣着缠枝纹,下摆是精细水波纹。她肉眼看着形销骨立,下巴削尖,眉目素净,整个人含弱病态的模样,可独一双杏眼明澈,顾盼生辉。
“原来你就是韩时斯。”何晏之开口,带着淡淡的鼻音。
韩十四没想到她会主动开口,“原来你就是何晏之。”
他比她高出许多,说话时微微偏头弯腰。随后他学着她说话的句式回复她,面容冷峻,但不难听出些耐心。
二人正式初见,何岱在旁。
对于何晏之刚才的出言,何岱本想阻拦,但未等开口就见韩十四已经先他一步有了回应,并且韩十四的反应与耐心不似作假。
“韩国师与晏晏见过?”何岱问。
“曾有过一面之缘。”韩十四礼貌道,“那日在茶馆一时着急碰掉了何小姐的发簪,真是抱歉。”
“没事。”何晏之笑笑,歪头轻轻摸了摸盘发上的金簪,“只是好巧,今日还是这支发簪。”
韩十四看去,果然还是那只曾被挂落落地的镂空海蓝宝石蝴蝶金簪。他微微一笑,没再言语。
二人坐上轿子,一路无言。
何晏之从未去过国师府,也不知这轿夫抬着走哪条路。没走一会儿,她见韩十四闭眼小憩,便偷偷掀开帘子望向外面。
她本是脑袋贴着轿子内壁,侧头向外看,可这一路上外面的风景着实新鲜热闹,她的脑袋渐渐向外探出小半截。她卷起帘子的手臂酸痛,索性撒手不管,任凭那帘子遮在发上。
正值四月,城内柳絮纷飞,忽有春风拂面,夹带柳絮迎来。
何晏之猝不及防被糊一脸,接连一组喷嚏。她一喷嚏一点头,接连三四喷嚏下来,她才想起轿子内小憩的韩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