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患坊生微澜
时小椴2024-10-09 09:513,347

   长安,长安县,嘉会坊。

   各家各户门前的素灯都已换了新装,坊间少了几分寒食节祭祖的气氛,恢复了往日里那般的热闹。

   今日也是许不言出狱后,第一次去患坊上值的日子。

   他所在的患坊位于嘉会坊的贫民巷之中,穿过十字街向北,便能瞧见大片硬山顶的屋子。

   这种“人”字形屋顶在长安最为常见,是唐朝百姓家常用的屋檐设计,而官员们居住的房子是歇山顶的模样。

   这片区域是长安有名的贫民巷,里面杂居地都是些贫苦百姓,商贩从他们身上是很难赚到钱的,他们更喜欢去崇义坊,那里居住的都是长安城内的达官显贵们。

   在贫民巷最正中的高地上,有三间用夯土墙圈起来的宅院,两扇厚重的木门关得严丝合缝,一面素色的旗子高高悬在门楣正中,上面用廉价的西凉炭的炭灰瞄着患坊两个大字,这便是许不言上值的患坊。

   按照大唐太医署的等级划分,患坊是最低级的医坊。

   此刻患坊尚未开门,外面巷子间早已聚集了不少来瞧病的百姓。

   这些百姓都是男人,老少皆有,但无疑是贫民巷里亦或是城北跟城南的贫穷百姓,从他们的穿着上便可窥见一二,只瞧这些人大多头戴幞头巾子,穿粗褐衫,相比于幞头,这种头巾更为廉价,下身穿的大多都是裈裤,也就是合裆裤。

   这种裈裤一般是当做内裤穿的,但穷人大多直接把裈裤当外裤来穿。

   像这种建立在贫民巷的患坊,在长安城中并不多,虽然同样隶属于太医署,却是最下等的患坊,并不受重视。

  随着患坊内一声敲钲的声音传来,两扇厚重的木门被人缓缓推开,在患坊外排着队的老少立刻喧腾起来。

  患坊里的书吏搬了张桌子坐在门口,一手持笔,一手持簿,面无表情地询问一个个前来就医的患者是有何处不妥,按门别类给这些患者发放就医的腰牌。

  这些腰牌总共可分为四科五类。其中四科为医科、针科、按摩科、咒禁科;;五类为体疗、疮肿、少小、耳目口齿、角法。

  许不言上值的地方是患坊里西面的小屋,类似换衣的更室,不过南北三四步的大小,里面除了一张摆有笔墨纸砚的板足案,便是个边角磨得破损的蒲团。

   他将身上的澜袍褪下,换了上值常穿的褐色深衣,从随行的药箱中掏出个琉璃沙漏摆在板足案上,待瓶中细沙流尽,便是半个时辰,他便翻覆瓶口重新计时,如此反复四次,便是两个时辰,就到了他下值的时间。

  在许不言另一侧稍大的屋子内,端坐位虬髯汉子,一身华贵的铭袍彰显此人的身份地位,随行有仆役伺候,身前案上精心摆放着熏香兽炉,更有婢女在身后煮茶。

  正是在裙幄宴上见过的司马南。

  此人不似许不言这等没有编制的患坊低等药生,而是这个月从太医署莅临患坊的药师,正八经儿的太医署在编公务员。

  司马南更是师从太医署太医少正华无疾,在太医署内属于背景深厚的那一类人。

  恰巧这个月按照医署监门莅出给的制度,正是华无疾负责这间患坊的行政工作,作为弟子自然要来帮衬老师一二。

  可司马南瞧着自己就诊屋外空无一人,而对面那许姓小医却门庭若市,脸色难堪,盘腿窝在精美的禅椅上,咳出一口痰来,吐在了地上,那奴仆连忙弯腰用纸将地上的痰一包,塞到了自己的袖子里。

  司马南看向了路过的患坊书吏,扯着公鸭嗓问道:“吕吏,这许不言不过患坊一小医,这群人怎么对他如此趋之若鹜?”

  吕吏脸上堆起了笑脸,端起案上的茶碗递给了司马南。

  “这等贫民巷内的粗鄙低贱之人,哪里识得司马医师的大名,他们有眼不识泰山,放着您这尊大佛不来拜,反倒去拜那姓许的小子,只能说他们有眼无珠了!”

  司马南皱起眉头,瞧着那些贫贱百姓对许不言恭敬的模样,丝毫不像是佯装出来的。

  “听说这许不言是青州来的,所学医术也不是家传,而是跟道观里的山野道士修习过时日,可见医术自然不如司马医师您厉害!”吕吏又恭维了两句。

  这点倒是让司马南十分认同,要知道这医署内取医,第一便是家传其业,第二才是庶人攻习其术者。像司马家这类世代家传的医门子弟,才是医署里的实权者。

  想到此处,司马南心里那点芥蒂烟消云散,只当真如吕吏所言,是这贫民巷之人粗鄙,没有见识,不识真佛。不禁看向许不言,眼中露出几分鄙夷神色来:“小州医博士诈谙药性,不知天外有天!”

   二人的谈话并未背着外人,仅仅一道之隔的许不言自然听到了,只是依旧低眉写药方,全当没有听见。

   患坊后苑是处理医政所在的公堂,周遭幽然静谧,就隐匿于照壁后,身处翠色满园的怀抱中。此屋是一幢平檐中堂,尽显古朴雅致,其东侧西厢,以蜿蜒回廊轻挽,巧妙勾勒出一方静谧天井。

   天井中央几架牡丹亭亭玉立,花瓣轻展,似邀春光共舞,为这患坊公房平添了几分生机与雅韵。

   而在公房环绕的四周,被人精心规划出了一亩药园,独立成趣,绿意盎然。

   园内几位身着皂色衣袍的药园生正挥汗如雨,锄头起落间,细心地料理那些种植的药材。这都是那位莅坊的太医少正吩咐种下去的,容不得他们出错。

   公房是罕见的敞室,东西宽能有三四十步,室内铺就着上好的地衣,瞧着材质不菲,应是出产河南道仙、滑二州的方纹绫,北侧放置张胡床,正中则单独置了张枰,枰上摆着一副围棋,案几后正坐着一人,便是监门莅坊,掌管此处患坊的医署医少正华无疾。

  这华无疾是并州人,生得魁梧高瘦,虽然年过五旬,但保养有术,丝毫不见老态龙钟。

   他身上穿着医官绿袍,腰间并无鱼袋。

   不多时,司马南脸色阴沉的走了进来。

   华无疾轻瞥了眼身旁素来眼高于顶的徒儿,心中已明了几分:“莫非是在患坊内碰了壁,风头被人抢了去?”

   司马南被老师这番直击心底的话语惹得脸颊微烫,随即愤然启齿,言语中带着几分不甘:“我查了患坊的名册,那许不言是天宝二年来京落为民籍,祖上三代皆是平民,不过跟了常州道观里的野道士学过几年糟浅医术,这样的人,也想在医署总巡大考中独占鳌头,岂不可笑?”

   华无疾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神中透露出几分不屑:“你且放宽心,总巡考核,首重‘习业’之道,意在强调医道之基,需精通医书,深谙阴阳五行诸家相法。那许不言不过是小地方出来的医者,医理浅薄,各类医经恐也仅略知皮毛,何足挂齿?此战,你赢定了!”

   正当师徒二人谈话间,患坊的门扉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猛然推开。

   一名药生匆匆而入,带来了一个颇为麻烦的消息:台院侍御史张珩府上的管事亲自来了患坊,恳请华医正出手,为府中缠绵病榻的柳夫人过府莅门诊病。

   华无疾之前在医署内听闻过这侍御史张珩府上的糟乱事。

   这张珩去年冬至娶了一门小妾,宠妾灭妻,导致正妻柳氏忧忿成疾,去了医署里请医,没有哪位医官愿意趟他家这浑水,更何况,长安医坊素有“宁医十男子,不医一妇人”的说法,这男医治女病,不仅男女有别,内外设防也是造成了诸多不便,而专门治女病的闺门坊,也曾派女医去了数次,这柳氏的病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重了。

   这次张珩府上的管事直接找了门,他要是在推脱,多少有几分说不过去。

   “张珩虽然只是六品侍御史,但台院的院长乃是他的恩师,此人又负责‘东推’,此番若拒,恐生波澜……”司马南的话语未尽,已被华无疾以手势轻轻打断。师徒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公房门口。

   只见一位体态略显丰腴的管事,身着圆领宽袍,步伐稳健地步入公堂里。管事目光扫过这质朴的公房,旋即向华无疾深深一揖,手中奉上张御史的亲笔拜帖,言辞恳切:“我家老爷有言,若华医正能解夫人之困,诊金自当加倍,再添三成以表谢意!”

   华无疾并未急于览阅拜帖,只是淡然一笑,将其置于一旁的枰上,缓缓言道:“不巧得很,宫中急召,老夫需即刻随崔医正入宫。不过,管事莫急,吾患坊内尚有一医中俊才,其医术在贫民巷中早已声名远播,百姓竞相求诊,此子师承青州名医,医术高超,定能解夫人之疾。不妨遣人请他随管事前往贵府一试。”

   管事闻言,脸上阴霾一扫而空,转而喜笑颜开:“如此甚好,烦请华医正派人引路,不胜感激!”

   华无疾轻瞥身侧爱徒司马南,司马南心领神会了老师的意思。

   这分明是老师临时想出的一场精心布局的“请君入瓮”。

   试想,若许不言未能妙手回春,治愈柳氏之疾,那张珩的滔滔之口,岂会放过这桩“钱白花、病未愈”的闹剧?届时,老师一句轻叹“惜乎庸才在侧”,许不言的声名,怕是要在患坊跟太医署内的风言风语中黯然失色,那么总巡大考之期,此人风评必然最差!

   思绪至此,司马南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向管事优雅地颔首,手势轻扬,引领此人步入患坊前的医房。只瞧那许不言正端坐在狭窄的医房内,门外求医者络绎不绝,景象之盛,宛如市集繁华,令人叹为观止。

   管事目睹此景,面色由疑转喜,惊叹道:“此人医术,竟至如斯境界?”

   司马南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尴尬而又不失风度的微笑,侧身一让,恭敬地请管事入内。

  

继续阅读:第二十八章 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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