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来了。”
暖阁之外，李妈妈轻启帘幕，步伐轻盈，缓缓步入屋内。其后，一个伟岸身影紧随，身着绚烂澜袍，于病床前巍然伫立。
许青鹅凝视着眼前这位至亲，心中震撼难平——怎么也不会想到，曾经对她疼爱的阿耶，竟会因崔姨娘寻来的咒禁博士一句“父女相克”，便狠心欲将她活埋于黄土之下！
她缓缓抬眸，乌黑长发如瀑，映衬下的小脸更显娇弱无助，泪光闪烁间，勉强挤出一抹笑容，那笑容如晨曦初露，温柔而坚韧，让周遭人的心湖不禁泛起温柔的涟漪。
“阿耶……”许青鹅轻声细语，声音中带着一丝怯意，却更添了几分令人怜惜的韵味。
许弘感站在床榻前，低头看着眼前的嫡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青鹅柔弱的脸上努力扬起笑意：“阿耶，女儿总算见到你了，女儿知错了，悔不该当初不听阿耶的话，跟姓左的私奔，是女儿糊涂，求阿耶原谅。”
这样认错的话，让许弘感脸上僵硬的神情缓和了几分，语气也跟着柔了几分：“青鹅感觉头上可好些了？”
许青鹅垂下头，细声细气的回答：“女儿已经无事，让爹爹担心了。”
她听惜花说，从自己私奔丑闻传出去让许府蒙羞，被搬迁到暖阁里后，自己这位父亲从未到暖阁里看过她一次。
“女儿昏死的这些时日里，心里不断的懊悔，之前都是女儿太过不懂事，不该惹阿耶生气。”见许弘感神色柔了下来，许青鹅扯起了一抹笑，“女儿日后定会改过从新，好好孝敬阿耶。”
许弘感一愣，她之前一直都是我行我素，仗着祖父恩宠，从来不听他这个阿耶的话，怎么昏死醒来，却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阿耶莫要再同青鹅置气了，”许青鹅抹了抹眼睛，声音颤抖无助，“青鹅已经没了娘亲，若是阿耶也讨厌青鹅。青鹅身边再也没有亲人了。”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她泪光闪烁，哽咽难言，身躯微颤，几乎要昏厥。
“小姐莫要伤心，伤才好，莫要再伤了身子。”一旁的李妈妈连忙上前劝慰。
许弘感瞧了瞧她，想来也是人之常情，她从小就锦衣玉食，养在高门里，何曾受过这样的罪，不过让她吃一吃苦头也是好的，省得太过自傲了些。
许弘感故意板起脸，训诫道：“青鹅，此次务必以此为鉴，切勿再肆意妄为。若能学得朝颜半分乖巧懂事，又怎会招来这等灾祸！”
见许青鹅眼泪掉的更凶，许弘感语气软了下来：“这次你要多感谢你母亲，若不是崔氏找来咒禁博士，说出招赘婿冲喜的法子，你也许还不会这么快醒来！”
许青鹅心里冷笑，冲喜，感谢崔氏？
没出事之前她的确这么想，可惜直到昏死以后，她才看到这继母的真面目，也不知是悲哀还是愚蠢。
袖里的五指握成拳，许青鹅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女儿以后自当多跟朝颜妹妹学学。”
许弘感随口又问了几句，见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便叮嘱她以后就在暖阁里养着，无事不要出这东苑了。
听阿耶的话，居然是要软禁她！
许青鹅袖子里的手再度握紧几分，脸上还是笑盈盈着点头应下。
许弘感嘱咐许青鹅早些休息，便起身离开。
他刚一走，惜花就凑到了眼前：“小姐，大爷怎么能如此对待小姐呢……”
许青鹅制止了惜花，这一刻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柔弱。
“惜花，以后在人前，莫要再说许朝颜趁着我昏死虐待我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要提！我们要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跟以前一样，莫要让对方发现什么端倪，打草惊蛇！”
惜花想起方才自家小姐在大爷面前的刻意讨好，鼻子一酸：“倘若夫人在世，小姐又怎么会这样委曲求全……”
“谁叫我以前识人不明。”许青鹅心思翻转，私奔的丑闻定是被崔氏母女故意添油加醋宣扬出去的，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外面指不定传得有多难听，祖父跟阿耶以及两位叔叔，还有家中子弟在朝为官的，定是成为了同僚的笑柄，难怪祖父对她心灰意冷了！
她想通了这一切，道：“而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许府高门里人人宠爱着，敬着的嫡女许红拂了。”
惜花愕然启唇，难以置信这番话竟出自许青鹅之口。
世人常说，无母之雏早展翅，自家小姐的境遇，实乃叫人心生怜惜。
“嫡姐可在里面？！”暖阁外突然传来了几声柔弱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杂沓的脚步声。
“小姐，是崔姨娘她们！”惜花刚起身，居室外跟着传来了许朝颜一声清脆的“姐姐！”
崔姨娘被许朝颜搀扶着走过来，声音急切，身后还跟着二房的朝月、三房的朝春以及偏房的几位姊妹。
许青鹅听着许朝颜喊的姐姐，忍不住冷笑一声，然而，下一秒，她瞬间变脸，眼泪顿时又涌了上来：“是母亲跟妹妹们！快些进来。”
崔姨娘眼里露出几分诧异，看了眼身旁的许朝颜，不动声色压了压女儿手，连忙走了过去，顺势坐在了床榻一侧，一把抓住了许青鹅的手，说着眼泪便掉下来：“我苦命的青鹅，这一年多里你怕是遭了不少罪的啊！”
瞧着眼前崔姨娘母女脸上的疼惜，许青鹅心里很是厌恶两人这一番的惺惺作态，只是她必须要比两人更加会演才行。
见许青鹅迟迟没有反应，许朝颜急的又连连呼喊：“姐姐！”
“我没事，妹妹莫担心。”许青鹅回过神，连忙安抚。
“听说姐姐醒了，我们便马上赶来。姐姐感觉怎么样了？”许朝颜焦急的询问。
许青鹅面色一暖，“多亏了母亲跟妹妹们的挂念，青鹅已经感觉好多了，只是躺了一年多，身体一时半会怕是还不能恢复如初，无法起身给母亲见礼了。”
“见什么礼，得知青鹅你醒来，母亲我这一颗心便算是落地了。”崔姨娘笑道。
许青鹅点头：“女儿这一伤，有许多事也是记不得了。若是女儿没记错，这暖阁应是府里东苑中的那一栋吧？女儿记得那年东苑的池塘里淹死个人，阿耶说这地方晦气，便一直弃置，没有人居住了。”
崔姨娘挑了挑眉梢，接过话：“青鹅莫要多想，原是你父亲怕你居住在原先的苑里，下人们过往多，粗手粗脚，打扰了你静养，这才让我给你搬到东苑暖阁里的。你就安心在这里养着，等养好了再说也不迟。”
许青鹅眼睛一热，面露感动，嘴里道：“女儿多谢母亲了，一心为女儿着想。”
身后二房的朝月、三房的朝春，见许青鹅醒来跟往常一般无恙，都上前与她说了几句话，两人平日里都跟在许青鹅身后，关系亲昵。
昏死一年多醒来，许青鹅发现两人跟自己生疏了许多，她也不强求，毕竟人心是会变的。
朝月突然说了一嘴：“祖父知道了姐姐苏醒，定会开心的，只是不见祖父来，是没人通知祖父嘛？”
崔姨娘看了眼许朝月，笑着接过话：“你们祖父自是知晓青鹅已经醒了，只是你们祖父平日里公务繁忙，脱不开身。”
许青鹅知道，自己一年前的所作所为，令祖父彻底心灰意冷，原本祖父对她宠爱至极，为了她更是破了许家几代的规矩，将一身医术传授给她。
后来她见长安女子求医难，趁着进宫为贵妃治病机会，向贵妃说起此事，便建议贵妃在太医署下立一闺门坊，专门为长安女子治病。
祖父对她寄予厚望，不惜打破祖规，倾囊传授一身医术，可她呢？
却为了一个狼心狗肺的男子，舍弃了这一切，跟人私奔！
她又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朝着几人问道：“我记得，再过几日，便是祖父的寿辰了，家中可是要大摆宴席？”
崔姨娘自然是知道许青鹅打的什么心思，直接了当的说道：“你祖父这次不想太过操办，只邀请一下亲戚，外加往日来往亲密的亲朋，于府中小办一场家宴。不过，你阿耶特意嘱咐过了，让青鹅你在东苑里安心静养就好，不要出了这东苑，你祖父的寿辰家宴，你也不便现身，便在这暖阁中静养着吧。”
许青鹅脸上的笑容不减：“多谢母亲阿耶体谅女儿，以女儿现在的身体状况，的确不便出席祖父的寿宴。”
众人又闲聊了几句，崔姨娘这才带着几人离开了暖阁。
许青鹅看着几人离开后，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
惜花委屈的说道：“小姐，崔姨娘她欺人太甚了，连太常的寿辰家宴都不让你出席！”
“这也许不止是崔姨娘的意思，怕也是阿耶的意思，”许青鹅淡淡地说道，“我终究是让祖父失望了。”许青鹅叹了口气，脸上又重新露出几分神采，“不过若我想从崔姨娘手里夺回母亲跟外祖留给我的嫁妆，必须重新得到祖父的信任才行，只要重新得到祖父的信任，我才能有机会，重归闺门坊做女医。”
说着她看向惜花：“对了，怎么不见我那位才入赘的夫婿呢？”
“小姐是说七郎？”惜花连忙给她解释，“七郎今日天还没亮，便出门去患坊上值了！”
“患坊？”许青鹅挑了下眉梢。
以他能做出开颅救人这等惊世骇俗的医术，怕是医署内的大医都不为过，怎么会去患坊上值？患坊是长安城内最低等的医坊，平日里多是给贫民巷内的贫苦之人看病的地方才对！
惜花说起七郎来，津津乐道：“七郎出身小门小户，听说考了三次医举都不中，如今三十而立，方才在患坊做了一名最低等的医生。”
许青鹅对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入赘夫婿，好奇起来：“惜花，你去打听一下这位许七郎的身世，还有在医署里的考核评价，以及为人做事，越详细越好！”
惜花点头，转身便朝着暖阁外走去，独留许青鹅一人，拿着铜镜照着脑后的刀口伤疤，只瞧自己在铜镜里，脑后伤口处平白无故秃了一块。
此等疡医之术，的确惊为天人，唯独一点不太友好，手术后让人头秃了一块，男子无恙，女子便太过丑陋了些！
她轻叹一声，从床榻一侧拿出了义髻，佩戴以后，再看镜子里的自己，顿时觉得好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