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案上摆着香兽吐出袅袅熏香,大红窗幔将红烛的火光衬成了似雾如绯一般,居室内铺满了红妆,床榻上被褥上绣着鸳鸯戏水图。
一侧精致的小几上,繁花似锦的花盘静静摆放,莲子与百合巧妙铺陈,勾勒出一幅富贵牡丹的绝美画卷。
红烛高擎,火光摇曳,映照出洞房内的一片喜庆与温馨。
新娘低垂着头,端坐于床边,一袭金红盖头轻轻遮掩着她那绝世容颜,如玉般温润的纤纤素手紧紧握着那寓意美好的同心结,声音细若蚊蚋般轻启:“惜花,此刻已至何时?”
身着长裙的丫鬟,笑意盈盈地走近,声音中带着几分俏皮:“已是戌时,小姐莫急,左公子想必很快就会来啦。”言罢,她捂着嘴咯咯轻笑,“待小姐与左公子共赴这洞房花烛夜,便正式成为他人妇咯。”
许青鹅羞得脸颊绯红,如同晨曦中的桃花,娇艳欲滴。她想要制止丫鬟的打趣,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只是更加羞涩地低下了头。
一想到左郎那俊朗非凡的身影,她的心便如小鹿般乱撞,恨不得将头深深埋进那洒满桂圆跟大枣的柔软锦被之中。
左郎本是一位出身于医署的医工,每当她在闺门坊上值时,总会看到他在药田里挥汗如雨的身影,让她心生好奇。
两人的初次相遇,是在上元节的灯会上。那晚,左郎亲手为她送上了一盏自己精心制作的花灯。他身着一袭雪白的澜衫,简约而不失风雅,那温润如玉的眼眸看向她时,嘴角微微上扬,绽放出迷人的微笑。
那一笑,如同春风拂面,瞬间定格在她的心中,成为永恒的印记。自那夜起,两人的世界开始频繁交织。
身为太常府长房嫡女的她,性格率真活泼,常与外府的高门嫡女们欢聚一堂。女眷们聚会时,总会谈及长安城里的青年才俊,而她,却偏偏对那位医坊里的小医工情有独钟。
左郎虽出身卑微,但性情温和,待人真诚周到,且博学多才,熟读医书经典。她坚信,以左郎的才学与能力,他日高中医举,必是指日可待。
然而,府中的父亲却对这段恋情持坚决反对态度,甚至为她物色了一门上乘的亲事——对方是平固县侯的孙子,侯府嫡孙,年纪轻轻便已在太医署担任医丞,甚至还是太子药藏局丞飞骑尉臣,对方跟东宫的贵人做事,将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可是她偏偏不,她这辈子只想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哪怕是吃糠咽菜,也比过在侯府里一辈子闷闷不乐好。
于是,她鼓足勇气,与左郎携手私奔,共赴一座偏远的宁静小镇。在那里,左郎化身医中翘楚,医博士之名响彻乡里。而她,终于迎来了梦寐以求的一天,良人相伴左右,岁月自此花好月圆,若母亲在天有灵,想必也会含笑九泉。
不知时光静淌几许,忽闻“咯吱——”一声轻响,门扉悄然开启。
许青鹅本能地垂眸,红盖头下,未见预期的绸靴,唯有一双绣鞋映入眼帘,大红鞋面上,鸳鸯戏水栩栩如生。莫名的,她心中涌起一阵慌乱。
“二小姐怎会至此?”惜花惊异之声传来。
朝颜?
那一刻,青鹅竟失去了揭开盖头的勇气,一股莫名的心悸笼罩心头。
“嫡姐,”许朝颜之声响起,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寒意,“左郎遣妹妹送酒来了。”
终是忍无可忍,青鹅猛地掀开盖头,不顾惜花的惊呼,目光直直锁定眼前人。
许朝颜身披凤冠霞帔,眉眼如画,美艳不可方物。那大红嫁衣,竟比她身上的更为精致,身姿窈窕,唇边含笑,恍若仙子下凡。
明知这位庶妹姿容出众,平日里她却总是素衣淡妆,未料换上浓妆艳服,竟判若两人。尤其是眉宇间的神色,让人感到无比陌生。
许朝颜对她浅笑盈盈,声音如同清泉流淌,悦耳动听:“嫡姐觉得,妹妹这身嫁衣可还入眼?”
许青鹅唇瓣微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许朝颜又掩嘴轻笑:“瞧我,竟把正事给忘了。”言罢转身,身后两婆子随即奉上白玉托盘,其上置一小壶,一只酒盅。
“这是何物?”
“左郎的酒。”许朝颜执壶斟酒,递至她面前,“姐姐快饮,莫误了妹妹与左郎的良辰美景,否则可要怪罪于你了。”
“你说什么?”许青鹅头脑一阵眩晕,惜花欲冲上前来扶,却见屋内不知何时多出几个粗壮婆子,几下便将她们按倒在地。
青鹅的臂膀被一位老妇紧紧攥住,她稚嫩的脸庞苍白如雪,无助地质问道:“你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或许姐姐还不知情,但妹妹对那嫡女之位,早已是魂牵梦绕,惦记多年了。不过现在好了,嫡姐大婚之夜因病辞世,妹妹代姐出嫁,真真是如同一出扣人心弦的戏文呐。”许朝颜仿佛脱胎换骨,变得既陌生又惊艳,那份曾经的天真烂漫早已被凌厉与霸气所取代,气势如虹,震慑人心。
许青鹅被堵住了嘴,心中却似掀起了狂风巨浪。
许朝颜,你竟疯了!父亲得知此事会如何?左郎又会怎样?她的左郎,定不会薄情寡义。
许朝颜发出“咯咯”的笑声,如同夜枭般刺耳:“姐姐怕是还不知道吧,妹妹与左郎早已心意相通,私定终身,只是碍于姐姐,才精心设计了这场私奔的骗局!”
她举杯凑近许青鹅,继续说道:“姐姐在私奔途中不幸染病身亡,妹妹则代姐出嫁,成为了长房名正言顺的嫡女,更接掌了姐姐在闺门坊中的女医之职,真是再好不过的安排!”
许青鹅的脸色愈发苍白,全身颤抖不已。她曾以为的幸福人生,原来只是一场巨大的阴谋。
这时,旁边传来惜花凄厉的惨叫。
许朝颜却悠然走到惜花身旁,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丫头忠心耿耿,模样也讨喜,不如就赏给外面的泼皮玩玩吧,明日一早妹妹定会让你们主仆在地下重新团聚。”
惜花,那个母亲留给她的贴身丫鬟,与她情同手足,如今却因她而命丧黄泉,落得如此凄惨下场!许朝颜真是她的好妹妹!
许朝颜似乎终于说累了,蹲下身来,一把捏住青鹅的下巴,将手中的酒狠狠灌入她的喉咙。那是致命的鸩毒,见血封喉。
许青鹅只觉喉咙一甜,鲜血从嘴角缓缓滴落。
是她错付了真心!是她有眼无珠,认贼作母!是她太过单纯,才会对继母和妹妹推心置腹!
许青鹅倒在地上,那双秋水般的眼眸布满了血泪。
她恨恨地想着:许朝颜、左庆安,即便我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眼前的世界渐渐模糊,胸中如刀割般疼痛,意识逐渐涣散。
就在这时,许青鹅看到一双皮靴走了进来。
那是她的夫君,她曾无数次幻想与他共度花前月下,却没想到等来的竟是杀身之祸。
一场噩梦忽地坠地,许青鹅全身都传来钻心的疼痛,额头上顷刻间大汗淋漓。
阳光在一刻,穿透了窗柩,照进了阁里的屏风大床上,天青色的罗帐轻盈地摇曳,若有若无的垂下来,床中昏死一年多的高门嫡女,手指忽然微微一动,紧闭的眸子竟是奇迹般地缓缓睁开了。
许青鹅只觉头痛如裂,双眼干涸如枯井,仿佛刚从一场漫长而纷乱的梦境中挣脱。
梦中,她与左郎私奔,却遭对方推落万丈深渊;又见他与庶妹大婚,自己被庶妹毒酒穿肠。这一切,是幻是真?她又身在何方,是生是死?
她艰难地撑起羸弱的身躯,周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这是她的闺房,却又陌生得如同隔世。
她伸手轻抚额角,头疼得厉害,心中疑惑丛生,是谁救了她不成?
正在此时,惜花听到动静,望向屏风大床。
“小姐!”一声惊喜交加的呼唤打破了沉寂。
惜花手捧描金牡丹瓷碗,轻盈地置于小几之上,随即快步上前,眼中泪光闪烁,犹如春日里带雨的梨花,“小姐,您终于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许青鹅怔怔地望着惜花,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惜花不是被许朝颜处置了,眼前又浮起大婚之夜的画面,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是了她想起来了,大婚是假的,毒酒也是假的。
可她被左郎推下了山崖是真,而那继母跟庶妹的虚情假意,也是真。
惜花见状,心头一紧,酸楚涌上心头,紧紧拥住许青鹅:“可怜的小姐,您与左郎私奔,怎么突然会跌落山崖,伤了头颅。您昏迷了一年多,惜花日日担忧,生怕您再也醒不过来。”
“我昏迷了一年多?”许青鹅的声音清脆而震惊,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力气,猛地坐直了身子。
惜花忧心如焚地望着她:“小姐,是否需要再去请大夫来瞧瞧?”
梦中本应魂归离恨天的丫鬟惜花,竟完好无损地矗立于眼前,令许青鹅心头五味杂陈,呢喃着:“惜花……”
话音未落,喉咙似被万千情愫堵塞,终化作泪雨,再次依偎进惜花温暖的怀抱,任由泪水肆意流淌。
她抬头,以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扫视周遭,那份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终于有了答案。因为,这房间的摆设,分明就是成婚的摆设!
“我的房间……这是婚房?”半晌,许青鹅才问。
“小姐一年多都没有醒过来,大爷升迁之事也始终不顺,直到崔姨娘将一咒禁博士带入府内,说是小姐挡了大爷的仕途,只要找一个八字相合的男人入赘,若是七日内小姐醒来,便能破了这父女相碍的风水,若是醒不来……”惜花欲言又止。
许青鹅诧异的看着她:“若醒不来又如何?”
“醒不来,便要将小姐送去东山安葬……”
许青鹅心头一跳,简直不敢置信,父亲居然会如此对待自己。
回想起以往,年幼时母亲重病不治,崔氏进门,隔年便生了许朝颜。那崔氏虽是姨娘,却待她极好,加上祖父宠爱她,教导她医术,自幼便养成了她率真活泼的性子。
可现在看来……崔氏一早就对她虚情假意,早就将她视为了眼中钉。
许青鹅抬起裙角,看着身上伤痕累累,嘴角苦涩,她那庶妹每每深夜都会来这暖阁里,跟她说一些以前从未在人前说过的“贴己话”,每次都对她施加虐待。
许青鹅摸了摸头上的伤疤跟被剃掉的一寸头发,只觉得头疼的厉害,问道:“我头上的伤?”
惜花连忙说道:“多亏了七郎,就是小姐您的赘婿,是七郎发现了小姐的伤另有隐情,在大婚那天晚上,为小姐做了开颅手术……可见老天爷跟主母定是护佑小姐的,让小姐终于醒了过来!”
许青鹅没想到,最后救她的人,居然会是一个完全陌生,跟自己毫不相干的赘婿。
既然老天让她重活在这一回,那就是她命不该绝!就是给了她个机会手刃仇人,将一切逆转!
左庆安,崔姨娘,她那个父亲,还有毒如蛇蝎的庶妹以及背后不知道的其他人,她有这个耐心,跟他们好好慢慢的斗上一番!
“惜花,将我昏死以后发生的事情,都跟我说一遍,我脑子现在有些乱,记不清许多事了!”许青鹅垂下眸子,将手拢在袖口中。
惜花诧异的看着小姐,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一次小姐醒来后和以前很不一样,像是变了一个人。
惜花索性一五一十地将这些发生的事情都给她说了一遍。
崔氏不仅让自己的女儿霸占了小姐的园子,还将小姐搬到东苑偏僻的暖阁里来。
起初太常也为小姐遍寻名医,但都没有成效,有关她的丑闻,让许府成了全长安城的笑话,平固县侯府上也是退了婚事,太常也因此对小姐有了芥蒂,不再为小姐继续寻医了。
谁知后来,许朝颜居然跟平固县侯的孙子重新定了婚事,而闺门坊里小姐空缺的女医职位,也被催姨娘的女儿顶替了。
大爷让崔姨娘掌管了府里中馈大权,大郎因职务也搬离了东府。
好一个庶女变嫡女,庶子变嫡子!鸠占鹊巢的好手段!
许青鹅心绪渐平,那份慌张已然褪去,她那双乌黑的眸子,依旧清澈如初,却仿佛化作了一泊深邃的湖水,静谧无波,深不可测。
“惜花,”许青鹅忽然轻声呼唤,惜花闻言一怔,赶忙收回游移的目光,暗自懊恼自己竟在这关键时刻失了神。
许青鹅继续道:“你是我的贴身丫鬟,我对你自是深信不疑。然而,跟在我身边,前路未必坦荡。我不想欺瞒于你,眼下的局势,即便是我也颇感忐忑不安。”
她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微笑:“若你心有不愿,我自会安排你离开府邸,再给你一笔银钱,保你后半生无忧无虑。”
她所言非虚,若惜花心生退意,她定当放她自由。她不愿梦境中的悲剧重演,让惜花落得凄凉下场。
惜花双腿一曲,径直跪倒在地:“惜花是小姐的贴身丫鬟,更与小姐从小一起长大,惜花此生唯愿侍奉小姐一人。”
许青鹅的眼眶微微泛红,难得遇见如此忠心之人。这世间,负心之人众多,而真心相待者却寥寥无几。
“你且起身,”许青鹅脸上绽放出笑意,“你不负我,我此生也定不会负你,我们主仆失去的,我都会一一重新夺回来!”
许青鹅素手轻抚发丝,指尖触及脑后那道刀疤,隐隐作痛。
她缓缓言道:“惜花,如今我们要面对的要比以前完全不同了,许府也不再是从前的许府了,从今天起,我们都给改了性子,不管遇到什么,我们都必须忍下去。”
之前许朝颜为了争夺嫡女,忍了近乎二十年,若要比耐心,她未必会输那对母女,今日以后,便看看谁能能将“忍”字诠释得更为淋漓尽致。
“惜花,你现在立刻派人,将我醒了消息,告诉阿耶等人。”许青鹅收回神色,缓缓说道。
惜花又是一愣,这话虽来得突兀,但出自小姐之口,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
她的小姐,昏死醒来以后,好像彻底的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