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双手深揖,趁机飞快地打量了一下。这位患坊小医面色清秀,头戴软脚幞头,身着深色圆领襕衫,外加半臂,系腰带,足着皮履,倒真有那么几分医门高人的风范。
不过此时的许不言,可没管事看得这般春风得意。虽然他极力维持平静,但眉宇间、唇畔细微的肌肉却悄然紧绷,泄露了内心的想法。
司马南不禁露出几分得意,他当着管事的面夸赞许不言医术高超,就是要给他足够的压力,把他捧到天上,他捧得越高,到时候许不言摔的就越狠。
管事没做任何寒暄,毫无客套之言,直接开门见山:“我乃侍御史张珩府上管事,府中夫人病入膏肓,华医正特遣我来请许医往府中诊治。”说完,他目光掠过门外长龙般的求诊队伍,眼神中闪过一抹不耐,“时辰紧迫,还请许医速速准备,随我赴府。”
司马南在一旁帮腔:“许不言,华医正已经发了话,你就辛苦一趟,随管事去张御史府上一趟吧!”
许不言保持着沉默,他知道对方并不需要自己回答什么,这明显就是赶鸭子上架。
侍御史张珩是台院的“东推”,在大唐得罪谁都不能得罪这群御史,可这张珩的夫人柳氏,他之前就听医掮客屈不通说过,张府委托过屈不通私下寻医,他家夫人病的厉害,连闺门坊掌药女医都束手无策,可见病情棘手,华无疾自己不揽这事,却推给了他?
这可不像司马南口中说得一样,是这般好心,反倒像是弄出一个陷阱,故意让他踩下去!
他原先还纳闷,这太医署的太医少正,怎么也说是八品的医官,就算太医署有监门莅临的制度,可往昔最多也就是太医郎来坐镇,如今这太医少正竟亲自屈尊至这小小患坊,此行可不像是慈悲之举!
反倒像是冲着两年一次的太医署总巡之期来的,觊觎那总巡大考中唯一一名医从事晋升名额,意在为其高足司马南铺设青云之路。
可这也是他许不言唯一一条博取功名的晋升的道路,他绝对不能轻易放手,否则又怎会以微末诊金换得贫民巷陌间的薄名微誉?
他此番布局,无非是想在总巡之期前,广积善名,为自己在太医署总巡考核期间铺就一条晋升大道。
想到这里,许不言用手指关节轻轻叩了一下桃木案几:“实乃不巧,许某今日诊务已满,分身乏术,难以随管事即刻启程。不过,司马医师乃华医正得意门生,医术精湛,远胜许某,何不请其代劳,共解张府之困?”
此言一出,司马南面部遽然变色,由惊转怒,他未曾料到许不言竟能如此迅速洞察其计,并巧妙地将难题抛回给自己。
管事闻言,亦觉有理,心中暗忖:华无疾既不愿亲往,何以舍近求远,不遣高徒而遣此许姓小医?
司马南见管事看了过来,心里咯噔一声,高挑的身材微微前倾,只能硬着头皮说着违心的话:“管事有所不知,论医术,这介象比我高出不少,您看这些来求医的,多是冲着他的名声而来的,倒显得我门可罗雀,惭愧之余,也自知不足,说出来实在有些汗颜。”
他有意停顿一下,复又抬起一只手,指向了许不言,“许不言,华医正已经安排好了差事,你是想违抗医正的命令?”
许不言没有流露出惊慌,他的微微眯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恭敬地拱手:“多谢医正美意,可在下医术有限,恐怕治不了柳夫人的病,何况坊间多有规矩,不若派遣闺门坊女医过府为夫人瞧一瞧?更为妥当!”
司马南不屑地冷哼声:“少给我再这打马虎眼,上午那难产的商妇,你怎么不搬出这套说辞来,那时你不害怕受妇人名节所累,现在换了御史夫人就害怕了?我看你分明就是不想去!”
管事见他屡屡推脱,脸色也阴沉起来:“我家夫人可没有时间跟你在这里扯皮,无非是想多要些诊金,开出你的条件罢了!”
他不相信这小小患坊里的医生,敢明目张胆得罪当朝台院里的侍御史,而且还不是普普通通的御史,是掌握“东推”大权的御史。
“若是管事非要请我过府,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凡事都有先来后到,这些患者已经等候了很长时间,就劳请管事去小吏那边领个腰牌,在后面排好队,距离在下今日出诊,还有一漏时间,漏尽在下就要闭门谢客了,每日四漏是我定下的规矩!”许不言反手将流进的琉璃沙漏翻转过来,细沙开始向下渗漏。
管事声音无喜无怒,“你可知道我的身份,他们又是什么身份,一堆贫民巷内的低贱之人,也配让我屈居其后!”
司马南闻言,亦是面色铁青,怒斥道:“许不言,你太过张狂!竟敢如此折辱侍御史府管事,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许不言装作没听见,细心地为一城内码头客船上的船夫检查身体。
老船夫已经六旬,患两手麻木六年不愈,常年在水上操船渡客,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不分昼夜,不避风雨,不问阴晴,每天操作船舵,所以两手逐渐麻木。
以前攒下的银钱也都用来寻医问药了,家中因病贫瘠,若不是听闻这患坊内许医心怀贫苦百姓,每诊只收取三十文钱的诊金,老汉是死活都不肯再来求医的。
眼见对方那御史府上的管事已经发怒,老汉脸上满是惶恐的神色,低声对眼前年轻的医生恳切相劝:“许医年轻,日后还要在患坊跟医署内为官,若是得罪了御史,怕是惹了大麻烦,老汉这种贫贱的人,早些看病晚些看病没什么关系,许医还是速速随管事去吧!”
管事闻言,嘴角勾起一抹高傲,傲慢之情溢于言表:“老东西还算识时务。许姓小子,即刻随我回府,不得有误!”
“老人家说笑了,您难道不是这大唐的百姓?”许不言突然问了个无关的问题。
此言一出,仿若清风拂过沉寂的湖面,医房内外,贫民巷的百姓们皆屏息以待,唯余许不言那清朗而有力的声音,穿透了周遭的沉寂。
“在我许不言的世界里,众生平等,无分贵贱。御史府的夫人,亦或是江边辛劳的船夫,于我而言,皆是亟需救治的患者,皆是这大唐治下的百姓。”
他的话语,温暖而有力,瞬间点燃了医房外排队等候者的心火,众人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管事的脸色骤变,声调拔高:“大胆!太宗圣祖亲定《氏族论》,五姓七望,尊贵无比,我家大人身为荥阳郑氏之后,岂是尔等卑微之人所能相提并论!”
许不言未曾转身,背影中透出一股不屈与淡然:“长安城内,上至天子百官,下至黎民百姓,于我眼中,唯有病患二字,无有高低贵贱之分。此心此情,日月可鉴。”
他的话语中带着几分淡然的讽刺,却更显其医者仁心。
管事厉声道:“狂妄至极,莫以为有了些许医术,便可以目中无人了!”
这话说得近乎无赖,许不言正要摇头给眼前这位老汉开方,不料管事疾步向前,竟不顾身份,一把扯住许不言衣袖,随即旋身挡在他面前,两道粗眉几乎并立在一处,欲在此地强行教训他一番。
“今日顾得不体面,也要在这患坊内好好教训你这口出狂言的许姓小医!”管事说到后来,嗓音间不经意间掺入了几分颤抖,显然胸中愤怒澎湃,难以自抑。
然而,许不言冷笑以对,瞧着眼前突然失态的管事,徐徐说道:“依大唐律法,无故滋事伤人者,当受笞刑之罚。更何况,你身为御史府人,更应知法守法,如今知法犯法,其罪更重。”
一番话,字字珠玑,令管事气势为之一滞,神色间竟流露出一丝慌乱与不安,手上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许不言的衣袖,后退了半步,维持着矜持的姿态,只是眼中怒火未熄。
许不言将小吏手中的腰牌拿过来,扔到了管事手上,开口道:“若想找我治病,就得按照规矩来。”
“规矩……你的规矩是什么?”
“我的规矩,就是我说了算!”许不言脸上浮出一抹笑意,“要想治病,就给先学会去排队!”
司马南见管事脸上青一块红一块,显然气的不轻,不曾想事情居然闹成了这样。
可转念一想,许不言如此目中无人,反倒省了他些许力气,得罪了御史张珩,可见他的下场不会好到哪去。
许不言不再理会管事,衣袖轻扬,拈起一支细毫朱笔,笔走龙蛇间,药方已成。他转身对那六旬船夫温言道:“老丈之疾,实为寒湿所困,经络不畅。祛寒湿,通经络,艾灸之法最为相宜。明日可前往患坊,寻针科针生,以艾火温煦肩髃、曲池、支沟、列缺四穴,不日即可见成效。”
言罢,许不言瞥见案上所摆放的琉璃沙漏细沙已尽,便缓缓起身。
瓶中细沙流尽,便是半个时辰,他便翻覆瓶口重新计时,如此反复八次,便是四个时辰,就到了他下值的时间。
眼下正是到了下值的时辰,他舒展腰肢,对候诊的众人宣布:“今日时辰已满,诸位父老且归,明日再会。”随后,他利落地收拾好案上物品,连同那流光溢彩的琉璃沙漏一并纳入药箱。瞧着那边气急败坏,吊在人群后排队的管事,嘿嘿一笑,“今日不巧,出诊时间已满,管事请明日再来排队!”说着转身就朝外走去。
管事愤怒地将手中腰牌摔在了地上,看向了一旁面色迟疑的司马南:“狂妄至极,司马医师,医署内便无人管得了这许姓小医了不是?每日问诊四个时辰,他还让我在此排队苦等,是纯心戏耍老子!”
“管事莫要动怒,不若我另寻一患坊医生随你回府?”司马南看出来了,许不言是纯心不想去给御史夫人治病,故意刁难管事。
“莫要聒噪!”管事脸色难堪,“我回府后必将此事告知我家御史老爷,让他明日上朝狠狠参你们这破患坊一本!”
司马南听了这管事的话,面色不快,心中暗叹这管事好生不谙世事,自己身为医正高足,在此屈尊安抚,不过是为顾及御史颜面。
如今这管事竟想以御史之名压人,简直荒谬至极,真以为一个从六品御史府的管事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居然还想让御史参上患坊一本,简直驴唇不对马嘴,不知所谓。
“那就请自便吧,在下医务繁忙,恕不奉陪了!”司马南冷脸冷语,旋即转身就朝外走去。
“你……”管事瞧着他这副模样,也知道自己方才说错了话,心里又气又急,惹恼了华医正高徒,何处再去寻医者入府给自家夫人治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