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牢中托孤
时小椴2025-04-14 14:044,440

  借着门外微弱的光线,许不言看清了牢房里的人。

  曾经挺直的脊梁有些佝偻,昔日保养得宜的皮肤布满了污垢和皱纹,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偶尔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证明着他曾经的身份和不凡。

  这便是许家的顶梁柱,曾经位高权重、名满京华的太常卿——许胤宗。

  看到眼前老人的模样,许不言鼻子一酸,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怎么也无法将这个形容枯槁的阶下囚,与记忆中那个不苟言笑、威严自持的许家家主联系起来。

  “祖父……”许不言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跪倒在干草前。

  许胤宗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看清来人后,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归于平静,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他打量着这个自己曾经并不看好的孙女婿,眼神复杂。

  “是你啊……”许胤宗的声音干涩而苍老,带着久未言语的滞涩,“介象……你……怎么来了?”

  “孙婿……孙婿来看看您。”许不言强忍着泪意,低声道,“您……还好吗?”

  “好?”许胤宗自嘲地笑了笑,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在这地方,能活着,就算不错了。倒是你,外面风声鹤唳,你怎么还敢到这里来?”

  许不言抬起头,看着老人疲惫而苍老的脸,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楚和敬意。即便身陷囹圄,这位老人首先关心的,还是别人的安危。

  “祖父,您放心,孙婿自有分寸。”许不言顿了顿,将自己面见贵妃,治好其油风之症,并得到贵妃承诺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他希望能给这位绝望中的老人带来一丝希望。

  “贵妃?”许胤宗听完,眼中并未有多少波澜,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杨玉环……倒是个念情的。不过,你可知,这次许家为何会牵连如此之深?”

  许不言心中一动,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背后的原因,但却无法说出口,那未免太过惊世骇俗了。

  “孙婿愚钝,只知是受韦坚案牵连,还请祖父示下。”

  许胤宗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牢房的石壁,望向了遥远的权力中心。他叹了口气,缓缓道:“韦坚是太子的人,而扳倒韦坚,意在太子。这背后真正的主使,是当朝权相,李林甫。”

  “李林甫……”许不言默念着这个名字,他早就隐隐猜到此事背后是这位权倾朝野的“口蜜腹剑”之相。

  “当初,”许胤宗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太子詹事,也就是韦坚的弟弟,他的女儿患有急症,遍请太医无效,经人引荐,找到了老夫。老夫不欲参合进去,却又不能落了这位詹事面子,没想到最后是青鹅那丫头,还有你出了头。”

  许不言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难道那时……”

  许胤宗笑了笑:“虽然只是诊病,但在有心人眼中,这便是与太子一党过从甚密的证据。”

  许不言恍然大悟。原来症结在这里!

  许家并非真的参与了什么谋逆,只是因为昔日自己的一个无心之举,又恰逢其位高权重,便成了李林甫打击太子党羽时,顺手拔除的一颗棋子。

  “世事如棋,落子无悔。”许胤宗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当初种下了因,今日便结下了果。老夫行医一生,救人无数,也看淡了生死。只是……可怜了青鹅他们……”

  提到许青鹅,老人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痛惜和不舍。

  “祖父不必过于忧心!”许不言连忙道,“贵妃娘娘已经答应在圣上面前为许家美言,定能保全许家上下的性命!”

  许胤宗看着许不言急切而真诚的脸,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随即又化为一片深沉的平静。

  他活了一辈子,太清楚这宫廷斗争的残酷和人情的凉薄。贵妃的美言或许能保住性命,但许家的基业,怕是难以保全了。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挣扎着从怀里摸索着什么。许不言赶忙上前搀扶。

  许胤宗颤巍巍地掏出几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册,书页已经泛黄,边角也起了毛边,显然是经常翻阅之物。

  “不言,”许胤宗将书册郑重地塞到许不言手中,语气带着一种托付的沉重,“这是我许家世代行医的心得,还有老夫毕生钻研的医案和方剂,都记录在里面了。老夫……怕是看不到许家沉冤得雪的那一天了。”

  “老夫年轻之时,也看不惯长安医贵,医人乱索钱财,视百姓如草芥的乱象,可长安医行门户之私,宛如压在人心上的一座大山,各家敝帚自珍,家学甚至父不传子,更将药方看得比性命更重。”

  “我许家自陈朝而出,先祖在大业更是拜为奉御郎,我许胤宗当年也是心怀仁术之辈,单骑入关中,活人无数,算是不枉此生了,现在我将许家医术传承于你,愿你能广施仁医于四海,济善救厄,终有一天可以打破这门户之私,一改长安医行乱象,让天下百姓人人有医可医,不再重蹈因病致贫之厄!”

  许不言双手捧着这几本沉甸甸的医书,只觉得重逾千斤。这不仅是医术的传承,更是许家几代人的心血和希望。

  “祖父……”许不言哽咽道,“您一定会没事的!贵妃娘娘……”

  “痴儿。”许胤宗打断了他,眼中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淡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老夫这一生,侍奉四朝君主,官至太常卿,也算位极人臣,没什么可遗憾的了。只是这身医术,若就此失传,未免可惜。”

  他握住许不言的手,干枯的手指冰冷而用力:“不言,你天资聪颖,又有机缘,假以时日,成就必在老夫之上。答应我,将我许家的医术发扬光大,莫要让它蒙尘。日后……若有机会,多行善事,悬壶济世,方不负‘医者仁心’四字。”

  “孙婿……孙婿定不负祖父所托!”许不言含泪叩首,郑重承诺。

  许胤宗欣慰地点了点头,仿佛了却了一桩心事,精神也松懈下来,疲惫地靠回草堆上。

  “你走吧,”他闭上眼睛,声音低微,“这里不是你该久留的地方。记住,保护好青鹅,保护好你自己……日后许家,就靠你了……”

  许不言知道,再说无益。他再次重重叩首,将医书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深深地看了老人最后一眼,然后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牢房。

  铁门再次锁上,发出沉闷的哐当声,隔绝了两个世界。

  许不言走出阴森的大理寺监牢,外面阳光刺眼,恍如隔世。他紧紧捂着怀中的医书,那份沉甸甸的嘱托,像是烙印一般刻在了他的心上。他知道,许胤宗恐怕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一股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冲击着他,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尽快将贵妃的承诺落到实处,要为许家争取那一线生机!

  然而,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就在他离开大理寺的第三天,宫中传来消息。

  太常卿许胤宗,于狱中留下绝笔信,声称韦坚案皆由其一人参与,与家族其余人等无关,随后……自尽身亡。

  消息传来,许不言如遭雷击,呆立当场。他手中紧握的那几本医书,仿佛瞬间变得滚烫,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心。

  他明白了,许胤宗用自己的性命,拦下了所有罪责,为许家换取了最后的生路。

  这位侍奉了四朝天子,一生救人无数的老人,最终选择用最决绝的方式,践行了他对家人的守护。

  许胤宗的死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朝野上下激起了不小的涟漪。一位累世四朝、德高望重的老臣,最终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一生,令人唏嘘不已。

  绝笔信中,许胤宗将所有与韦坚的往来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声称是自己交友不慎,被韦坚蒙蔽,才与其有所牵扯,与其他家人毫无干系。言辞恳切,将一个忠心耿耿却误入歧途的老臣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

  有了这封绝笔信作为台阶,再加上贵妃杨玉环在玄宗耳边若有若无的几句“许太医令医术高明,其父许是老糊涂了”、“许家世代忠良,莫要因一人之过而株连过甚”之类的软语,以及最重要的——李林甫的主要目的是打击太子党羽,已经达到,他也不愿为许家这点“余孽”再节外生枝,落下一个苛待老臣的骂名。

  于是,在各方力量微妙的平衡下,韦坚案对许家的处理结果很快便下来了。

  圣旨下达:许胤宗虽有罪责,但念其往日功勋及最后自承其罪,免去许家其余人等死罪。然,罪责难逃,革去许家所有官爵,贬为庶民,家产查抄入官。

  一道圣旨,将曾经煊赫一时的许家,彻底打落凡尘。

  没有了死罪的威胁,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但对于习惯了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许家众人来说,从云端跌落为庶民,其中的落差和苦楚,不啻于另一种形式的刑罚。

  许不言拿着圣旨,心情复杂。

  他成功地保住了许家人的性命,却无法挽回一个家族的倾颓。

  他来到被查抄后显得空旷萧瑟的许府偏门,接走了失魂落魄的许家女眷和许璋。

  崔姨娘,这位曾经在许府内宅作威作福的妇人,此刻面色惨白,眼神空洞,身上那件尚算华丽的衣裙,在失去仆从的打理后,也显得有些褶皱和黯淡。

  她看着眼前这个自己过去百般刁难、视为眼中钉的赘婿,如今却成了她们唯一的依靠,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作一声低低的啜泣,泪水无声地滑落。

  她默默地扶着摇摇欲坠的崔姨娘,又看了一眼茫然无措、紧紧攥着拳头的弟弟许璋,最后将目光投向许不言,眼中带着一丝依赖和感激。

  许不言望着失去记忆的许青鹅,眼中满是担忧,她现在的症状很不稳定,颅内存在的血肿,让她不时地便会发作失忆症,更是时好时坏。

  “我们……去哪里?”崔姨娘茫然地问,声音带着哭腔。

  许不言早已在城南租下了一处小小的院落。

  那地方自然无法与许府同日而语,甚至比不上他之前自己住的小院。但眼下,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已经是不易。

  “先去我那里安顿下来吧。”许不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可靠。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离开这片伤心地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不去!”

  说话的是许朝颜。她同样穿着素服,但脸上却带着一种决绝和不甘。她看着眼前破败的景象,又看了看许不言,眼中充满了嫌弃。

  “那你要去哪里?”许不言皱眉问道。

  许朝颜挺了挺胸脯,仿佛这样能给自己增加一些底气:“我已经答应了张员外,过几日便嫁入张府,做他的第六房妾室。”

  “什么?!”崔姨娘惊呼出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朝颜,你疯了?那张员外年过半百,家中妻妾成群,你去做妾?”

  “做妾又如何?”许朝颜梗着脖子,眼中闪过一丝屈辱,但更多的是对未来富贵生活的向往,“至少不用跟着你们过这种朝不保夕的苦日子!张员外答应了,会给我一个单独的院子,还有丫鬟伺候!总好过挤在那个破落户的穷酸院子里!”她说着,还瞥了许不言一眼。

  “你……”崔姨娘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你……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们许家虽然落难了,但也不能如此作践自己!”

  “作践?”许朝颜冷笑一声,“娘,您醒醒吧!许家已经完了!什么太常卿府,什么书香门第,都没了!我现在只是一个庶民,不找个依靠,难道跟着你们一起喝西北风吗?我不想过苦日子!”

  许不言看着对方,心中一阵悲凉。

  他知道许朝颜从小娇生惯养,受不得半点委屈,但没想到在家族遭逢大难之际,她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路是你自己选的,你好自为之吧。”许不言疲惫地闭上眼睛,不想再与她争辩。

  许朝颜见无人再阻拦,反而觉得有些失落,但很快又被对未来生活的憧憬所取代。她最后看了一眼这破败的家门,又看了一眼面色各异的亲人,咬了咬牙,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许朝颜离去的背影,崔姨娘瘫坐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她哭许家的败落,哭女儿的凉薄,也哭自己命运的多舛。

  从前在许府,她呼风唤雨,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如今,丈夫虽未处死,但多半也是流放边疆,生死未卜,女儿离心,她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想起自己过去对许不言夫妻二人的种种苛待,想起自己的嚣张跋扈,一股深深的悔恨涌上心头,泪水更加汹涌。

  许不言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没有劝阻,也没有指责。

  世事无常,人心易变,他早已见怪不怪。

  他上前扶起崔姨娘,又对许青鹅和许璋道:“走吧,先安顿下来再说。”

  一行人离开了曾经的大牢,走向未知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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