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下了好大一场雨,许不言坐落在颁政坊臭水洼上的宅子,因久不修葺,加上地势太洼,这雨来得骤急,院落中便给淹了,就连高阁式的宅子上的陈旧地板,就攒了不少积水,走起路来湿嗒嗒。
许不言浑身乏力,伏在软榻上,空气里浮动着药味。昨日经了飞龙帮那一遭,胳膊也受了伤,强撑着身体回来,拉下衣袍抹药,谁知半夜里到底还是发了烧。
加上又下了雨,屋子里跟着下小雨,潮气泛滥,许不言半梦半醒间,甚至做梦,梦到自己泡在三亚的大海里。
他强撑着起来,幸亏今日不用去患坊上值,不然铁定了要被司马南记上一笔无事旷值的处分。正当他思忖着如何解决飞龙帮乾肆这个大麻烦时,屋子外的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愈来愈近,最终在门口停下来。
透过那扇斑驳的木门缝隙,邓虎那略带戏谑的嗓音,犹如不速之客般穿堂而入,清晰可闻:“我的好外甥,你自家的亲娘舅不远万里从巴州来投奔你了!”
他这一嗓子喊得格外大声,分明是喊给四邻听的。
邓虎的呼唤连绵不绝,未见丝毫倦意,许不言终是耐不住性子,猛然推开门扉,一把将邓虎拽入屋内,眼神中满是不悦:“这才第二日的光景,你就急不可耐地开演你的‘亲情大戏’了?”
邓虎笑得合不拢嘴,随手从背后卸下沉甸甸的包袱,往屋内那张孤零零的木板床上轻轻一掷,言语间满是兴奋:“我的好外甥,今儿的日子可非同寻常,这崇义坊许家在城外辋川那处风光旖旎的别业中,不惜重金购买各种名贵花卉,举行裙幄宴!”
“‘裙幄宴’?”许不言闻言,眉头微蹙,似是不解其意,“那是他们许家的事,与我何干?”
“哎哟,我的傻外甥啊!”邓虎摇头晃脑,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此宴非彼宴,其实就是给许府三房的嫡女庶女们挑选有眼缘夫婿的聚会,当然也包括了长房那位嫡女!”
邓虎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表面上是为女儿们择婿,实则暗中为嫡女招婿,不过是借裙幄宴之名,行招赘之实,掩人耳目的说辞罢了,这样的长安高门,终究是在乎脸皮的!”
言罢,邓虎环视着许不言这简陋至极的居所,不禁咋舌:“我说‘加钱居士’啊,你接了长安城中诸多帮派的私活,怎的日子过得比我还清苦?”
许不言闻言,轻瞥了他一眼,语气中满是无奈与自嘲:“还不是拜你们所赐,哄我向质库借贷十万巨资,买了这座破宅。挣来的银两,全数填了那房贷的无底洞,哪还有余钱置办家什!”
这的确是邓虎没有想到的,他哂哂一笑,敦促许不言快去更衣,别误了赴宴的时辰。
许不言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自己压箱底的那件澜衫,重新扎好幞头,这才跟在邓虎身后,不情愿地走出家门。
两人出了颁政坊,径直朝着附近的永安渠走去。长安城内有《仪制令》,许不言身为医坊微末,尚未荣膺官职,按道理也是不能乘马的,要跟平民百姓一般,出门策蹇,这策蹇,便是骑驴。
辋川别业在城外,路途相对遥远,两人便在永安渠乘坐舟楫。
邓虎花了五十枚铜钱,在河渠处租赁了条小舟,两人上了舟便一路朝着南下。
今日长安城雨过天晴,顺风顺水,不过两个时辰便已经顺流进入曲江,只瞧此时曲江苑外,飞埃结雾,游盖飘云,不少佳人才子泛舟碧波上,而曲江两侧的坊芙蓉园内,更是百花盛开,草木青翠,许不言一路看下来,十分地赏心悦目。
不多时,两人便在曲江下了船,从启夏门出城,邓虎找到了城外路驿,又在老吏手中交了三十个铜钱,挑选了两头没人租赁的老驴,骑着老驴,一路吭气吭气地从南山的山路里走去。
邓虎骑驴在后,指引许不言一路朝南,很快就进入了辋川别业的山口,迎面便是“孟城坳”,“此地山谷低地,残存古城,那处坳背山冈叫‘华子冈’,山势高峻,林木森森,多青松和秋色树,越过此处山岗,便是文杏馆,这馆后崇岭高起,岭上多大竹,常有山脚居住的卖笋翁进山砍笋,那笋吃起来,味道一个甜鲜,叫人回味无穷哦!”
许不言颇为诧异地看了这獐头鼠目的邓虎,却意外博学多才,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没想到你虽然出身帮派,但懂的东西还真不少!”
邓虎闻言,眉梢轻扬,满是自得之色:“哼,莫要小觑于人。想当年,你虎子叔我风华正茂,于长安城也是五陵年少里的翘楚,容颜更胜潘安,引得无数少女春心荡漾,日夜牵挂。”
“就你?还貌比潘安?”许不言以挑剔的眼神扫过邓虎那略显粗犷的一字眉,轻轻摇头,简直不敢直视。
两人历经风尘仆仆,终于抵达了壁下湖畔的渡口。然而,未及下驴,许不言的眼眸便骤然瞪大,只见渡口之上,人潮涌动,乌泱泱一片,老少男子皆汇聚于此,景象颇为壮观。
他愕然望向邓虎,手指轻点那群人潮,惊疑问道:“莫非,这众人皆是慕名而来,欲赴辋川别业,赴那许家的裙幄宴的?”
“自然,财帛动人心。”邓虎点头,瞥了他一眼,“只有你这‘加钱居士’不动心,自从许府传出来以嫡女千万贯嫁妆招赘婿的传闻后,长安城里上至八十九,下至刚会走的单身男子,都想着入赘许府!”
不多时,这壁下湖面上便驶过来一艘楼船,将渡口上的人一股脑地全都装了进去,驶向了南宅。
许不言跟在邓虎身后下了船,只瞧前面群山环抱处,坐落一栋华宅,其内楼阁水榭,目不暇接,然而许多人纷纷止步于这照壁前。
“传闻辋川内宅宇既广,地不容浮尘,每日有十数扫饰者,许府一门四父子皆公卿,不愧为长安医门百家之冠!”
许不言听着人群里议论纷纷,刚走到照壁前,就瞧见一个面貌干瘪、满脸愁容的老头子,正在仰面诵读照壁上的题诗:
“枪真闻袜光,泥这地真香。嘎兜蟒仙袜,得兜思过夯——唉,好屎,好屎啊!”
听口音便知道这老头子铁定从巴州来的,看岁数也有六十多了,没想到竟是想来许府争当赘婿的。
许不言听不懂他嘴里念叨什么,抬眼一看那照壁上的题诗,这才恍然大悟。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两人在府门前留下姓名,便穿过了照壁,只瞧院内假山、花木、三面回廊,这庭院两侧种植了不少名贵树木,又出产自波斯国的龙脑香树、安息香树、无石子、紫䤵树、阿魏、婆那娑树、波斯枣,还有“生西国”的胡榛子,大食勿斯离国生长的果实重达五六斤的石榴树。
不远处的苑内,更有吐火罗国贩卖到的长安的大鸟,“高七尺,其色玄,足如驼,鼓翅而行,日三百里,能噉铁,夷俗谓为驼鸟!”
众人一路行至西苑,府中管事推开闭合的苑门,里面的场景让众人目瞪口呆,只瞧西苑内不少新罗婢穿梭其间,这些貌美女子头上梳着不同发髻,有云鬟雾鬓,发髻巍峨,有半翻髻、回纥髻、惊鹄髻,各个均不同样式。
这些女子身上统一穿着小袖罗襦,上罩“半臂”,披帛结绶,胸微袒露,长裙曳地,脚下穿云头履,手中持方盘、食盒、烛台、团扇、高足杯、拂尘、包裹、如意,彼此顾盼呼应、悄声细语、步履轻盈、动作灵巧、仪态万方。
而在这些新罗婢女团团围绕正中,则是许府重金从长安城购买的各色名贵花卉,空气中都漫溢着花香,招蜂引蝶。
花卉正中则铺着上好的地衣,四面插着竹竿,各竹竿间用女人的裙子连接起来,挂在竹竿上,形成一个临时的饮宴幕帐,许府三房里的嫡女庶女们,就在这幕帐中。
这便是所谓的“裙幄宴”。
侍女们纷纷引领这些参宴宾客到南面正对着幕帐的席案上落座,许不言居然就在第一排的板足案后坐下,他一瞥身旁魁梧的男子,露出几分诧异,那男子也瞧见了他,脸色有些尴尬。
此人与他有个几面之缘,也是患坊内监门莅出给的医师,名叫司马南。
“司马医师出身医门大族,居然也想来许府入赘为婿?”许不言嘴角露出笑意,趁机调侃他一番。
司马南尴尬地咳嗽了下,狡辩起来:“我来就是见识一下。”
不多时,四名侍女在地上铺上一张地衣,又搬来各自造型的香兽压在四角,这些香兽,多为狻猊、麒麟、凫鸭之状,腹部镂空,点燃了熏香。
许不言格外注意到,在北边的高阁上,居然也有人,为首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那人腰带狩猎纹金蹀躞带,身着华贵铭衫,相貌清癯,下颌留着三寸美髯,浓眉丹凤眼,端坐在禅椅上,不怒自威。
只瞧那男人朝着裙幄宴中的侍者点头,便有管事走了出来,朝着众人拱手:“今日乃是我许府举办的裙幄宴,意为广择贤才,招入府中为婿,特赦此宴,略备了些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