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许不言立刻为邓虎处理伤势。
邓虎肋下虽无骨折,但硬抗疯马一击,内腑震荡不轻,淤血阻滞,气息不畅。许不言不敢大意,仔细检查后,又取出银针,在他胸腹几处大穴施针,活血化瘀,疏导气机。
“嘶……好侄子,你这手艺,比太常寺里那些侍御医都强!”邓虎龇牙咧嘴,却感觉胸口憋闷之气随着银针捻动,果然舒缓了许多。
许不言没心思理会他的插科打诨,沉声道:“最近几日,你好好修养。”
邓虎闻言,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他不是傻子,那疯马冲撞得太过蹊跷,目标明确,分明是冲着许不言来的。“别说我了,那马明显冲着你来的……有人要害你?”
许不言摇摇头,脸色凝重:“估计只是凑巧罢了”
他心中那股“历史修正力”的寒意挥之不去,但这话太过匪夷所思,无法对邓虎明言。
邓虎见他神色严肃,也郑重点头:“放心,俺省得。这几日俺就寸步不离跟着你。”
接下来的几天,许不言深居简出,除了去太医署应卯,便是在家中研究医案,同时也在暗中留意长安城内的动静。
那日惊马之事,京兆府查了几天,最后也只以“突厥马匹性烈,受惊发狂”不了了之。
许不言知道,这背后一定是历史修订力的原因,抹去了痕迹。
这让他更加警惕,感觉自己仿佛行走在悬崖边缘,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而那股关于历史轨迹偏移的忧虑,也如同跗骨之蛆,时时啃噬着他的内心。他开始更加频繁地回忆自己所知的历史细节,试图找出更多因自己而改变的端倪,却又害怕真的找到。
这种矛盾的心情,让他备受煎熬。
这日,许不言正在太医署的医官廨舍内翻阅医案,试图从古籍中寻找一些能应对“红丝疮”的方子,以备不时之需。
虽然他掌握着超越时代的医学知识,但在没有合适器械和药物的情况下,很多治疗手段也无法施展。
他需要找到一种更符合当前医疗水平,又能快速见效的方法。
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还夹杂着少年悲怆的哭喊和围观人群的议论。
“求求各位医官大人,救救我爹吧!求求你们了!”
“唉,这孩子真可怜,他爹怕是不行了……”
“红丝疮啊,这可是要命的病,谁敢沾手?”
“吴医令不是出来了吗?看看他怎么说。”
许不言眉头微蹙,放下医书,起身走了出去。
只见太医署大门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人群中央,一个约莫十四五岁,身材壮实但衣衫褴褛的少年,正跪在一辆简陋的板车前,对着太医署的大门连连叩头,额头已经磕出了血印。
板车上躺着一个中年男子,面色灰败,嘴唇干裂,双目紧闭,气息奄奄。
男子的右手肿胀得厉害,呈紫黑色,手腕处隐约可见几道细小的破口,而几条触目惊心的红线,正从手腕处蜿蜒向上,一直蔓延到臂弯。
“红丝疮……火毒入营,毒窜经络……”许不言一眼就看出了病情的凶险。
这在中医里称为“红丝疔”,在后世,就是典型的急性淋巴管炎,而且看这红线蔓延的速度和病人的状态,已经并发了严重的全身感染,脓毒入血,随时可能丧命!
少年还在凄厉地哭喊:“我爹是给矿政做活的劳役,前些天在矿山被铜矿石砸伤了手,矿上没大夫,耽搁了几天,就成了这样……我拉着他走了上百里路才到长安城!我没钱,但我有力气!哪位大人救了我爹,我愿卖身为奴,一辈子给您当牛做马,偿还诊金!求求你们了!”
围观的人群中发出阵阵叹息,有人不忍地别过头去。
这时,一个身穿绯色官袍,面容倨傲,留着山羊胡的中年官员,在一众医官的簇拥下走了出来。正是太医令吴嗣。
吴嗣瞥了一眼板车上的病人,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少年,见他虽然衣衫破旧,但骨架粗壮,孔武有力,眼中闪过一丝意动,府中今日正好缺了一名杂役。
他捋着胡须,慢条斯理地道:“嗯……你这孝心可嘉。只是你父亲这病,已然病入膏肓,乃是凶险的红丝疮,俗话说‘走马看疔,朝发夕死’,救治起来,耗费药材无数,风险极大……”
少年听到还有希望,连忙磕头如捣蒜:“只要能救我爹,小人什么都愿意做!求大人开恩!”
吴嗣点点头,似乎颇为满意少年的态度,正待说些什么。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太医署门前,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跳下车,快步走到吴嗣面前,躬身行礼,语气急切:“吴医令,我家将军有请!府中老夫人突发急症,还请您速速过府诊治!这是诊金!”说着,他示意身后,几名仆从抬着三个沉甸甸的大箱子走了过来,箱盖打开,里面赫然是满满的铜钱,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宣威将军府?”吴嗣眼睛一亮,脸上的倨傲瞬间变成了谄媚的笑容,“原来是宣威将军府上!好好好,老夫人身体安康最是重要,本官这就随你过去!”
他立刻转身,对手下吩咐道:“备车!快!”
那跪在地上的少年急了,连忙抱住吴嗣的腿:“大人!大人!您还没说救不救我爹啊!大人!”
吴嗣厌恶地皱起眉头,一脚踢开少年,不耐烦地道:“本官现在有要事!你爹这病,谁沾手谁倒霉,我看是没救了!别在这儿挡道!”
说罢,他理了理衣袍,看也不看那绝望的少年和垂死的病人,在一众下属的簇拥下,急匆匆地登上了宣威将军府的马车,扬长而去。留下那少年瘫跪在地,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周围的医官们有的面露不忍,有的却习以为常,但无一人上前。
吴嗣是太医令,他已经发话“没救了”,谁还敢多事?而且这病确实凶险,万一治死了,岂不是惹祸上身?
崔池站在许不言身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许兄莫要冲动。吴医令刚发了话,我们不好插手。再说,这红丝疮确实棘手,那少年又身无分文,何苦惹这麻烦……”
许不言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那个被踢倒在地,却依旧挣扎着爬起来,用袖子擦拭父亲额头冷汗的少年身上,又看了看那板车上奄奄一息的矿工,那蔓延的红线如同死神的召唤。
“走马看疔,朝发夕死……”许不言喃喃自语。是啊,在唐代,这种程度的感染,死亡率极高。但这并非绝症!至少对于他来说,不是。只要处理得当,清创排脓,控制感染,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医者仁心。他可以对朝堂的倾轧保持距离,可以对历史的洪流感到敬畏,但他无法对一个就在眼前,明明可以挽救的生命视而不见!
尤其是在目睹了吴嗣那等草菅人命、趋炎附势的嘴脸之后!
那股因为历史轨迹偏移而产生的寒意,似乎被此刻胸中的一股热血冲散了些许。改变历史或许会带来不可预知的风险,但见死不救,枉顾医德,他许不言做不到!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拨开人群,一步步走向太医署门廊下悬挂着的那面蒙尘的巨鼓。
“许兄,你要做什么?!”崔池脸色一变,失声喊道。
周围的医官和百姓也都愣住了,不解地看着许不言的举动。
那面鼓,名为“业术”。
按《唐六典》太医署制:太医署内上至太常丞、太医令,下至医师,其考试登用,如国子监之法。……博士月一试,太医令丞季一试,太常丞年终总试,若业术过于现任官者,即听补替,其在学九年无成者,退从本色。
而这鼓的作用,便是太医署内的业术鼓,下者若有业术过于现任官者,便可敲响此鼓,胜者,即听补替,彼可取而代之!
只是多年来,这业术鼓从来没有人敢敲过,今日这许不言敲了此鼓,便是冒了太医署之大不韪啊!
以下犯上,谁人敢做此事?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许不言握紧了悬挂在旁的鼓槌,眼神锐利如刀,看向吴嗣离去的方向,然后猛地挥臂,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在了鼓面上!
“咚——!!!”
沉闷而巨大的鼓声,如同平地惊雷,骤然炸响!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和哭喊!
“咚——!!!”
“咚——!!!”
许不言面无表情,又接连敲击了两下!鼓声穿云裂石,传遍了整个太医署,甚至远远地扩散到了周围的坊市!
整个太医署门前,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惊呆了!
崔池面色惨白,脚步一个踉跄。
那跪着的少年也停止了哭泣,茫然地抬起头,看着那个敲响巨鼓的年轻医官。
许不言扔掉鼓槌,转过身,面对着目瞪口呆的众人,声音清晰而坚定,传遍全场:
“太医署丞许不言,见太医令吴嗣,德不配位,罔顾人命,愧对医职!”
“今,许不言请鸣鼓业术,以医术,挑战太医令吴嗣之位!”
一言既出,满场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