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结束，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和艾绒燃烧后的余味。
裴卿的呼吸虽然微弱，却已趋于平稳，苍白的面颊上似乎也恢复了一丝极细微的血色。
许不言仔细处理好最后一处缝合，用干净的细麻布轻轻擦去额角的汗珠，长长地吁了口气。
“许郎，裴小姐她……”许青鹅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的期待。
“暂时稳住了。”许不言的声音有些沙哑，连续数个时辰的高度专注，几乎耗尽了他的心神，“但后续的看护至关重要，绝不能再出任何差池。”
门外传来压抑的脚步声，裴宽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身后跟着依旧有些惊魂未定的崔池。看到榻上女儿的情况，裴宽眼眶一热，几步冲到榻前，见女儿呼吸尚存，激动得嘴唇哆嗦，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转过身，对着许不言深深一揖：“贤侄救命之恩，裴某……裴某……”后面的话哽咽在喉。
“裴伯父言重了，救死扶伤，本就是医者本分。”许不言连忙扶起他，“裴小姐吉人天相，定能渡过此劫。倒是崔池，机敏过人，若非他及时示警，后果不堪设想。”
崔池被点名，小脸又白了白，往裴宽身后缩了缩。许青鹅走过去，温言安慰了几句，又给他递了块干净的帕子擦眼泪。
裴宽想起那淬毒的刀，怒火再次腾起，脸色铁青：“吴嗣，华无疾，此二人蛇蝎心肠，险些害我女儿性命，更欲陷害贤侄于万劫不复之地，此仇不报，我裴宽誓不为人。”他猛地转身，“贤侄，我们这就去太医署，当面与吴嗣对质，我要让圣人知道这等奸佞小人的真面目。”
许不言眉头微蹙。他同样恨不得立刻将吴嗣绳之以法，但他也清楚，吴嗣身为太医令，根基深厚，绝非轻易能够扳倒。直接冲过去，恐怕只会打草惊蛇，甚至被反咬一口。
“裴伯父，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许不言沉声道，“吴嗣老奸巨猾，我们现在只有崔池的人证，以及这把刀上的毒，他未必会轻易承认。贸然前去，恐怕……”
“难道就任由此等奸贼逍遥法外？”裴宽怒不可遏。
“当然不是。”许不言目光锐利，“吴嗣身为太医令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更是与王氏医药坊狼狈为奸，不顾长安百姓死活，售卖禁药牟利，只是如今我们空口无凭，并没有实际证据，如果此时揭发吴嗣，对方定会将罪过都推给华无疾，反倒不能将对方怎么样，还会打草惊蛇，不如您先修书一封，将吴嗣请来，探探对方口实。”
有句话许不言压在心里没有说，眼下裴宽正被贬，在朝中人微言轻，是相府的眼中钉，实在不宜将他牵连到这件事中，反而会给相府进一步攻讦他的机会。
裴宽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好，就依贤侄所言。”他立刻走到一旁的书案前，提笔写信，言辞恳切，只述病情，未提中毒之事。
信送出后不到半个时辰，吴嗣便带着两名医官匆匆赶到裴府。他一进门，便满脸关切地询问裴卿的病情，姿态做得十足。
“裴小姐情况如何？”吴嗣对着裴宽拱手，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房间，最后落在许不言身上，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
裴宽强压怒火，面无表情地侧身：“吴医令来得正好，小女刚刚经历一场凶险的手术，正是许……许太医郎施以援手，才侥幸保住性命。”
吴嗣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哦？许太医郎医术高明，裴小姐能得他救治，实乃幸事。”
“吴医令这手术所用刀具皆出自太医署。”裴宽冷冷道，伸手指向桌案上那个木盒，“却不知为何这刀具之上会有剧毒？”
吴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脸色微微一变。许不言上前一步，打开木盒，露出了那把闪着幽蓝寒光的柳叶刀。
“吴医令，这套刀具，是出自太医署没错吧？”许不言声音平稳，却带着一股迫人的压力。
吴嗣看着那把刀，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但脸上依旧维持着镇定：“确是太医署所有。怎么，莫非这刀有何不妥？”
“何止不妥。”裴宽厉声喝道，“竟有人敢在这刀具上下毒，欲借许贤侄之手，谋害小女，再嫁祸于他。”
“下毒？”吴嗣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何人会做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事？”他快步上前，拿起那把柳叶刀，凑近仔细观察，又放到鼻尖嗅了嗅，眉头紧锁，随即脸色大变，“这……这上面竟真有异样，裴兄，许医郎，此事实在蹊跷，老夫敢对天发誓，确实不知此事。”
“是吗？吴医令当真不知？”裴宽冷哼一声，“崔池，你过来。”
崔池被点名，虽然害怕，但在许青鹅的鼓励下，还是站了出来，将昨天偷听到吴嗣与华无疾对话的内容，又复述了一遍。虽然依旧有些结巴，但条理清晰。
吴嗣听着崔池的叙述，脸色变幻不定，额头渗出细汗。待崔池说完，他猛地一拍大腿，脸上露出恍然大悟又痛心疾首的表情：“原来如此，原来是华无疾，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转向裴宽和许不言，满脸愤慨：“裴兄，老夫……老夫险些被这奸贼蒙蔽了。华无疾此人，素有野心，前些时日因一次差错被老夫训斥，一直怀恨在心。他定是想借此机会，既害了裴小姐，又栽赃给许不言，再嫁祸于老夫监管不力，他好从中渔利。老夫真是瞎了眼，竟没看出他如此歹毒的心思。”
这番话，颠倒黑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不在场的华无疾身上。
裴宽没想到吴嗣真如许不言所说，将罪证都推给了华无疾，将自己摘清，便暂时忍下，等待许不言掌握对方实证后，在一举将此人拿下。
“裴兄息怒。”吴嗣连忙躬身，“此事确实是老夫失察之过，未能及时发现华无疾的狼子野心，险些酿成大祸。老夫定当严惩此獠，给裴大人、给许医郎一个交代。华无疾身为太医署医官，竟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败坏医德，罪不容赦，老夫即刻上奏尚书省，革去其职，逐出长安，永不录用。”
他话说得斩钉截铁，仿佛真是刚正不阿，要为民除害。
许不言冷眼旁观，心中冷笑。
这吴嗣果然是只老狐狸，反应如此之快，立刻就找到了替罪羊。华无疾此刻不在，死无对证，所有的脏水都可以泼到他身上。
吴嗣见裴宽和许不言虽然愤怒，但似乎也找不到更有力的证据反驳他将责任推给华无疾，心中稍定。
他眼珠一转，又看向许不言，脸上露出赞赏和愧疚交织的神色：“许医郎，此次多亏你医术精湛，临危不乱，更兼心思缜密，及时发现了华无疾的阴谋，才避免了一场惨剧。你不仅救了裴小姐，也等于揭发了太医署的败类，功不可没。”
他顿了顿，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老夫决定，即刻向尚书省举荐，擢升许不言为太医署医丞，以表彰其功绩，希望许医丞日后能继续精研医术，为国效力，莫要辜负了圣恩和老夫的期望。”
这突如其来的擢升，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裴宽愕然，随即明白过来，这是吴嗣的手段。
他牺牲一个华无疾，再用一个医丞的位置来安抚甚至封住许不言的口，同时向外界展示他的“大公无私”和“慧眼识珠”，将一场可能颠覆他地位的危机，硬生生扭转成了他提拔后进、清理门户的功绩。
好厉害的权术。
许不言心中一片冰凉。
这医丞的位置，如同一个烫手的山芋，更像是一副精致的枷锁。
吴嗣这是要将他置于自己的眼皮底下，名为提拔，实为监视和控制。但他此刻，却无法拒绝。拒绝，就等于公开与吴嗣撕破脸。
“多谢……吴医令抬爱。”许不言垂下眼帘，声音听不出情绪。
吴嗣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仿佛刚才的一切不快都烟消云散：“好，好。裴兄，裴小姐吉人天相，定会康复。老夫这就回去处理华无疾之事，并为许医丞办理擢升手续。告辞。”
说完，他带着两名同样有些云里雾里的医官，转身离去，步履从容，仿佛刚刚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
裴宽看着吴嗣离去的背影，心中知道许不言不让自己揭穿吴嗣，实际上也是为了自己着想，如今他成了相府的眼中钉肉中刺，朝廷之上人心汹汹，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说到底是老夫让贤侄受委屈了。”裴宽看向许不言，眼中带着歉意和无奈。
许不言摇摇头，看向窗外，天色已经大亮，阳光刺眼，却驱不散他心中的阴霾。太医署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浊。而他，刚刚被吴嗣亲手推到了这潭浑水的中心。
“裴伯父不要这么说，只要裴小姐无碍， 这才是头等大事！”他轻声说道，目光落在榻上裴卿尚显稚嫩的脸上。
日子在一种微妙的平静与暗流涌动中滑过。
华无疾被迅速定罪，以“医德败坏，心术不正”的罪名革职，贬斥出长安，据说被发配到了岭南烟瘴之地，前途渺茫。
消息传来，太医署内一片哗然，有人惋惜，有人幸灾乐祸，更多的人则是噤若寒蝉，对太医令吴嗣的手段有了更深的认识。
许不言则在众人的复杂目光中，正式升任为太医署医丞。
品阶虽然不高，只有从七品上，但已是太医署中除了太医令外，少数几个有品级的医官之一，负责协助处理署内日常医务。
吴嗣对他表面上和颜悦色，时常“关怀”他，偶尔还会“指点”一二，但那双隐藏在皱纹后的眼睛，却时刻带着审视和提防。
许不言对此心知肚明，行事越发谨慎低调，只埋头于医术和分内之事，尽量避免与吴嗣正面接触，也从不议论是非。
裴卿的身体在许不言的精心调理下，一天天好转起来。溃口愈合良好，气色也逐渐红润。裴宽府上愁云散去，重新充满了生气。
这日，许不言按例去裴府为裴卿复诊。诊脉之后，他放下心来：“裴小姐恢复得很好，再调养些时日，便可痊愈。只是日后饮食需格外注意，不可再食辛辣生冷之物。”
裴宽喜不自胜，连声道谢，亲自将许不言送到门口。
“贤侄，有件事，老夫想与你商议。”裴宽屏退左右，神色郑重。
许不言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他想说什么。
按照他所知的历史轨迹，裴宽在女儿病愈后，感念佛恩，又或是看透官场险恶，本应向圣人请辞，归隐山林，甚至有传闻是出家为僧。
“裴伯父请讲。”
裴宽叹了口气，脸上却没有丝毫退隐之意，反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决断：“说来惭愧，经此一事，老夫方觉世事无常，权柄虽是枷锁，有时却也是护身符。若非老夫尚有几分薄面，恐怕……”
他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继而转移了话题，“小女遭此劫难，皆因我身在官场，树大招风。原本老夫确有退隐之意，但如今想法却变了。”
许不言静静地听着。
“与其退避，不如迎难而上。”裴宽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圣人已有意，调任老夫为东海郡太守。此去虽离京，却也是一方大员，更能庇护家人。待日后时机成熟，未必没有重回中枢之日。”
许不言心中巨震。东海太守？这与他所知的历史完全不同，裴宽不仅没有退隐，反而外放升迁了。
果然，没过多久，朝廷的任命便下来了。
裴宽走马上任，前往东海郡。而更让许不言感到不安的消息接踵而至——裴宽原本担任的范阳节度使一职，并未空悬太久，圣旨下达，任命安禄山接任范阳节度使，兼河北采访处置使。
安禄山。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许不言脑海中炸响。
他清楚地记得，安禄山成为手握重兵、最终搅动大唐风云的藩镇节度使，虽然是历史必然，但时间点似乎……提前了。
是因为裴宽没有按“剧情”退隐，导致这个职位空缺出来，被安禄山提前钻了空子吗？
一股寒意从许不言心底升起。
他只是救了一个人，阻止了一场阴谋，却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不断扩散，改变着历史原本的流向。
大唐命运的齿轮，似乎因为他的存在，开始咔咔作响，转向了一个未知的方向。
这个想法让许不言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即使在闷热的伏天里，也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蝴蝶效应……
他无意间参与并改变了一件看似与己无关的小事，却引发了历史轨迹的偏移。
这……意味着什么？
未来的历史，还会按照他所熟知的轨迹发展吗？安史之乱还会爆发吗？大唐的命运……又将走向何方？
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不安，笼罩在许不言的心头。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或许并不仅仅是作为一个旁观者，他的每一个选择，每一个行动，都可能对这个庞大的帝国，产生难以预料的影响。
正当许不言心神不宁时。
“聿聿聿——。”
一阵刺耳的马匹嘶鸣声骤然响起。
只见不远处，一匹高大的突厥骏马，不知为何突然受惊，双眼赤红，疯狂地挣脱了主人的缰绳，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人群横冲直撞而来。
街道上的行人顿时大乱，尖叫着四散奔逃。
而那匹疯马，仿佛认准了目标一般，无视了其他慌乱的人群，径直朝着刚刚走出大门，还未完全反应过来的许不言猛冲过来。
马蹄扬起漫天尘土，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许不言，那股狂暴的气息和扑面而来的劲风，让他几乎窒息。
眼看那碗口大的马蹄就要踏在他的身上。
“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壮硕的身影如同猛虎下山般扑了过来，一把将许不言狠狠推开。
正是刚好来寻许不言的邓虎。
许不言被推得踉跄倒地，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和一声闷哼，邓虎用自己的身体硬生生扛住了疯马的冲击，虽然也被撞得气血翻腾，但总算阻止了马匹，避免了更严重的后果。
周围的里卫也立刻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将疯马制服。
许不言惊魂未定地从地上爬起来，看着被扶起、嘴角溢血的邓虎，又看了看那匹依旧在疯狂挣扎、口吐白沫的突厥马，心中一片冰冷。
这……绝不是意外。
刚才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那匹马的目标就是他。没有任何缘由，就是冲着他来的。
联想到刚刚关于历史轨迹偏移的猜测，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
历史修正力。
难道是因为自己改变了历史的进程，所以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要将他这个“变数”抹除？。
一阵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看着混乱的街道，看着惊魂未定的行人，再看看受伤的邓虎，第一次在这个世界，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和巨大的危机。
他的敌人，或许不仅仅是朝堂上的政敌，不仅仅是那些见不得他好的人。
还有一个更加强大，更加无法预测的对手——命运，或者说，是这被他扰动的历史本身。
许不言扶起邓虎，看着他嘴角不断渗出的血丝，心中那股寒意愈发浓烈。邓虎咧嘴想笑，却牵动了伤处，疼得龇牙咧嘴：“好侄子，俺没事，这身板扛得住。”
“别说话，我看看。”许不言不由分说，手指搭上邓虎的脉搏，沉稳有力，只是略显紊乱，再检查肋下，触手坚硬，显然是硬抗那一下受了不轻的内伤。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黑褐色的药丸塞进邓虎嘴里，“先服下，回去我再给你细看。”
许不言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扶着邓虎，在周围行人敬畏和同情的目光中，缓缓向家中走去。
他没有坐马车，一步一步地走着，感受着脚下坚实的土地，试图驱散心中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