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宽父女在许府安顿下来后,许青鹅便全身心地投入到为裴卿制定治疗方案中。
她翻阅了大量医籍,结合自己的经验,初步拟定了以内服汤药扶正祛邪、外用膏药消肿散结,并辅以艾灸温通经络的治疗思路。
但这其中最关键的一环,便是如何处理那些已经溃破流脓、形成窦道的瘰疬。这部分,她知道,必须依靠许不言的疡医外科手段。
而裴宽在女儿安顿好之后,压抑在心头多年的愤懑和对庸医的怨恨终于爆发了。
当年,正是因为信任吴嗣“太医令”的名头和信誓旦旦的诊断,他才没有带女儿四处求医,以至于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时机,让女儿承受了如此多年的痛苦。
如今得知真相,他岂能善罢甘休?
第二天,雨势稍歇,裴宽便备了帖子,乘着马车,径直往太医署吴嗣的府邸而去。
第三天,他虽然官职被贬,但毕竟曾是镇守一方的节度使,余威尚在,门房不敢怠慢,连忙通报了进去。
吴嗣听闻裴宽求见,心中也是一惊。
他当然记得这位失势的节度使,更记得他那个病恹恹的女儿。
当年他草草诊断为“肚痈”,不过是看裴宽失势,又觉得那病症麻烦,懒得多费心思罢了。
没想到时隔多年,裴宽竟然找上门来了!难道是……他心里咯噔一下,生出不祥的预感。
整理了一下衣冠,换上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吴嗣亲自迎了出来。
“哎呀,裴兄!稀客,真是稀客!下官未能远迎,恕罪恕罪!”吴嗣脸上堆满了虚伪的笑容,热情地将裴宽往里让。
裴宽冷着脸,站在庭中,并不进去:“吴医令,裴某今日前来,不为叙旧,只为请教一事。”
吴嗣见他神色不善,心中更加警惕,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减:“裴兄但讲无妨,下官知无不言。”
“数年前,小女身体不适,颈部、腰部出现肿块,裴某曾带小女求诊于吴医令。敢问吴医令,当时诊断为何症?”裴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逼人的寒意。
吴嗣眼珠转了转,故作沉思状:“哦……裴小姐的病……下官有些印象。似乎是……腹中积聚,气血不畅,当时诊断为……肚痈之症,对,肚痈。”他语气肯定,仿佛确有其事。
“肚痈?”裴宽猛地提高了声音,眼中怒火燃烧,“吴医令!你可知小女如今病情如何?许医令家的嫡女亲诊,乃是‘瘰疬’之症!病邪深入,结核成串,已然溃破流脓,形成窦道!若非许小姐点破,小女险些……险些……”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吴嗣心中大骇,暗骂许家多事,脸上却露出震惊和无辜的表情:“什么?瘰疬?这……这怎么可能?当初下官诊脉,确系肚痈之象啊!莫非……莫非是令爱体质特异,病症发生了转变?或是……或是这几年另染了时疫邪毒,与原有病灶合并,才演变成了瘰疬?”
他巧舌如簧,三言两语便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你……”裴宽气得浑身发抖,“你强词夺理!分明是你当初敷衍塞责,误诊误治!”
“裴兄,此言差矣!”吴嗣收敛了笑容,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医者仁心,下官岂会拿人命当儿戏?只是医道精深,人体复杂,偶有诊断不明之处,亦在所难免。更何况,时隔数年,病情变化万千,岂能将今日之果,尽归于当初之因?裴大人,令爱如今既然诊断明确,当务之急是寻求良方救治,而非追究过往啊。”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既不承认错误,又显得十分“顾全大局”,倒让裴宽一时间难以反驳。
裴宽看着吴嗣那张虚伪的脸,只觉得一阵恶心。
他知道,跟这种人掰扯,根本不会有结果。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好!既如此,裴某也不与你多费口舌。如今许家已接手小女的病,许小姐与其夫婿,已拟定医案,准备为小女施以疡医手术。”
“疡医手术?”吴嗣眼中精光一闪,随即故作惊讶道,“许家那位……赘婿?听说他擅长疡医外科之法?裴兄的意思是,他要为令爱动刀?”
“正是。”裴宽冷冷道。
吴嗣心里顿时活络开了。许不言!又是这个许不言!自从这个小子出现,先是抢了太医署的风头,治好了连他都束手无策的怪病,紧接着便是弄出什么纤体香茗的饮子,让千金饮的利润一落千丈,如今又揭破了他当年的误诊。此人不除,必成心腹大患!
而这瘰疬手术,听起来就凶险无比,万一……
他脸上露出“关切”的神色:“裴兄,这瘰疬之症,病灶深藏,与血脉筋络纠缠,手术风险极大啊!许太医郎虽然年轻有为,但毕竟经验尚浅,万一……唉,令爱千金之躯,岂能轻易冒险?更何况裴家小姐尚未出阁,这男医治女病,还是疡医外科之法,难免有肌肤之亲,传出去对裴家小姐清誉有损啊!”
裴宽皱眉:“许家贤侄医术高明,且有许小姐从旁协助,裴某信得过他们。”
“信得过自然是好。”吴嗣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诚恳”,“不过,下官虽当年诊断或有偏差,但对令爱的病情始终挂怀。这样,不如让许太医郎在医署内为令爱进行治疗,也好让太医署内医官从旁协助,众人群力群策,必定能治好裴家小姐!”
裴宽一怔,没想到吴嗣会如此“好心”。他虽然厌恶吴嗣,但想到女儿的疡科手术确实至关重要。他犹豫了一下:“这……”
“裴兄不必客气!”吴嗣热情地拍着胸脯,“救人要紧!下官这就命人将裴家小姐接来太医署。”
裴宽心中疑虑未消,但吴嗣话说得滴水不漏,又主动示好,他也不好当面拒绝,只好拱手道:“如此……多谢吴医令美意。”
送走裴宽,吴嗣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狠。他立刻叫来华无疾。
“吴医令,您找我?”华无疾谄媚地躬着身子。
“近日裴宽之女将在太医署内调养病体,许不言主治,便有你从旁协助。”吴嗣吩咐道。
“许不言主治?”华无疾有些不解。
吴嗣打断他,“等到那裴家女进入医署后,你如此这般……”他凑到华无疾耳边,低声交代了几句。
华无疾听着,脸色先是惊讶,随即变成了然。
他连连点头:“大人放心,此事……必定办得神不知鬼不觉!那许不言这次就算不死,也得惹上一身骚!到时候……”
“哼,”吴嗣冷笑一声,“到时候,他便是杀人凶手!不仅身败名裂,还得给裴卿偿命!我看他还如何在长安医行立足!”
就在吴嗣和华无疾密谋之时,一个瘦小的身影正端着药盘,从旁边的抄手游廊经过。正是崔池。
崔池吓得浑身冰凉,手脚发软,差点将手里的药盘打翻。他连忙躲在廊柱后面,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心脏怦怦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想立刻冲出去揭发他们,可是一想到吴嗣太医的身份,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医官,人微言轻,谁会相信他的话?若是被他们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崔池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发抖的身体。他看着吴嗣和华无疾离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恐惧和挣扎。
与此同时,许府内,许不言和许青鹅正围在桌案前,就裴卿的手术方案进行最后的商讨。
“……窦道深浅不一,必须彻底清除腐溃组织,否则极易复发。”许不言指着绘制的简易解剖图,沉声说道,“引流之后,缝合是关键,既要保证脓液通路,又要避免伤及周围重要经脉血管。”
“嗯,”许青鹅点头,补充道,“手术前后,需以固本培元、清热解毒的汤药内服,艾灸关元、气海等穴以助阳气恢复,溃口处可外敷生肌散,促进愈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配合默契,思路清晰。
讨论到关键处,目光偶尔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的认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许不言看着许青鹅专注而认真的侧脸,心中那份烦躁和迷茫似乎被暂时压了下去。无论如何,先把眼前这个病人治好再说。至于吴嗣那边……他隐隐觉得,那个老狐狸绝不会善罢甘休。
很快,华无疾亲自来了一趟许宅,说是奉吴太医之命,接裴家小姐去太医署,并且让他配合许不言,一起为裴卿儿治病。
“有劳吴医令费心了。”许不言客气地应下,心中却多了几分警惕。吴嗣会这么好心?事出反常必有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