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不言并没有因为被贬而消沉。在初步安顿好家人后,他便开始走出院落,了解奉县的真实情况。
他本就是医者,对民生疾苦格外关注。
几天下来,他的心情愈发沉重。
奉县的贫困超乎想象,更让他心惊的是这里的医疗状况。
街角处,有一座破败不堪的庙宇,门窗都已残缺,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黑洞。
而就在这破庙的屋檐下、门槛边,蜷缩着十几个孩子。
这些孩子个个衣不蔽体,面黄肌瘦,最大的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最小的尚在襁褓,被一个稍大些的女孩抱在怀里,饿得直哭。
几个孩子围着一个破瓦罐,里面只有些清可见底的稀粥,大概是庙里僧人施舍的。他们小口小口地舔着,眼神空洞,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已麻木。
更让许不言心惊的是,有两三个孩子蜷缩在角落里,浑身滚烫,不住地咳嗽、呻吟,小脸烧得通红,一看便知是染了病,却无人问津。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破败的草叶,孩子们瑟缩了一下,抱得更紧了。
这些孩子大多是孤儿,父母或死于战乱,或死于迁徙途中的疾病。
他们白天就蜷缩在破庙里,靠着附近寺庙僧人偶尔施舍的一点稀粥残羹度日,晚上则不知所踪,或许就睡在某个屋檐下,或者山洞里。
好几个孩子身上起了红疹,不住地抓挠,还有的在打着寒颤,明显是得了疟疾的症状。许不言甚至亲眼看到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前一天还在角落里缩着,第二天就没了气息,被草草拖走掩埋。
许不言没有说话,他跳下马车,缓缓走了过去。一个看起来有七八岁的男孩警惕地看着他,将更小的孩子护在身后。
“你们……”许不言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你们的家人呢?”
男孩抿着干裂的嘴唇,不说话,只是用那双不符合年龄的、充满戒备和漠然的眼睛看着他。
旁边一个稍大点的女孩怯生生地开了口,声音细若蚊蚋:“……死了。打仗……爹娘都没了……”
另一个孩子补充道:“阿爹被抓去当兵,再也没回来……阿娘……阿娘病死了……”
“我们都是……没家的……”
断断续续的话语,拼凑出一个残酷的现实。
战争、徭役、疾病……这些如同巨石般压在底层百姓身上的重负,轻易地便摧毁了一个个家庭,留下了这些无依无靠的孤儿。
他们白天在破庙聚集,靠着僧人的一点施舍勉强维生,晚上则不知散落到哪个冰冷的角落。
许不言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得发慌。
他想起了许家,想起了那些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亲人。虽然境遇不同,但失去至亲的痛苦,他感同身受。
他又看向那几个生病的孩子,伸手想探探他们的额头。那个领头的男孩立刻挡在了前面,龇着牙,像一头护崽的野兽:“你别碰他们!”
“别怕,我是医人。”许不言放缓了动作,“他们生病了,需要治。”
男孩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但身体依旧紧绷着。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老和尚端着一个空了的瓦罐从破庙里走了出来,看到许不言,双手合十,叹了口气:“阿弥陀佛。施主是外地来的吧?”
“正是。”许不言起身回礼,“敢问大师,这些孩子……”
老和尚摇了摇头,满脸愁苦:“唉,都是苦命的娃儿。兵荒马乱的,这奉县本就贫瘠,如今更是雪上加霜。官府不管,我这破庙也只能勉强给他们一口清水粥吊着命。至于生病……”他看了一眼角落里那几个病恹恹的孩子,眼中充满无奈,“前几日刚抬走一个,也是发热,熬不过去……老衲也无能为力,只能念几句往生咒。”
许不言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他看着这些在死亡边缘挣扎的孩子,看着这破败的县城,再想到自己和青鹅未卜的前路,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交织着涌上心头。
凭什么?凭什么这些无辜的孩子要承受这样的苦难?凭什么生命可以如此轻易地被漠视?
他学医,是为了救人。可若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无法保障,医术又有何用?
“大师,”许不言深吸一口气,眼神陡然变得坚定,“此地可有官府设立的悲田坊?”
老和尚愣了一下:“悲田坊?好像……县衙后面是有一处,不过早就荒废了,听说里面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更别提药材了。平日里也就收容些快不行的老乞丐,进去就是等死。”
等死……许不言咀嚼着这两个字,只觉得无比刺耳。
他转过身,看着马车里探出头来、一脸茫然的许青鹅,又看了看眼前这些眼神空洞、挣扎求生的孩子。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疯狂地滋生、蔓延。
他不能坐视不管。
他欠许家的,欠许青鹅的,或许永远也还不清。但至少,他可以做点什么。用他的医术,用他所能付出的一切,去改变眼前这令人绝望的现状。
“许郎?你怎么了?”许青鹅见他久久不语,神色变幻,忍不住开口问道。
许不言回过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那笑容里有苦涩,有决心,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释然。
“青鹅,”他走到马车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我们……暂时不走了。”
“不走了?”许青鹅有些惊讶。
“我们在这里,建一个新的‘家’。”许不言打断了她的话,目光扫过那些孤儿,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一个能让所有没家的孩子、没依靠的老人,都能活下去的家。”
他穿越而来这几年,救过王公贵族,也治过平民百姓,但从未像此刻这样,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紧迫感。在长安,他是太医署的医令,是技术高超的外科圣手,但他能做的,似乎只是锦上添花,或者在权力斗争的漩涡中挣扎。
而在这里,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他的医术,或许才是真正的雪中送炭,是能够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力量。
这一刻,他终于理解了许胤宗的那句话,广施仁医于四海,让天下的百姓都有医可医,不再因病致贫!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许不言站在破庙门口,看着那些对未来毫无希望的孩子,眼神逐渐变得坚定。“我要做些什么,为他们,为奉县。”
他回到驿站,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蒋义忠跟崔池。两人听后,沉默片刻,缓缓点头:“也好,与其每日唉声叹气,不如做些实事。医者仁心,本就该如此。只是……我们如今自身难保,谈何容易?”
“钱财方面,我们再省省,总能挤出一些。”许青鹅柔声说道, “再不济,我还可以变卖一些首饰。最重要的是,许郎有这份心,这就足够了。”
蒋义忠和崔池更是拍手叫好。
“许兄,我早就觉得奉县的医馆太过简陋,简直是形同虚设!若能扩建悲田坊,收容这些孤苦之人,实乃善举!”蒋义忠兴奋地说。
崔池也道:“我等虽不才,但也能帮着打理一些杂务,教孩子们识字断文,总比闲着强。”
有了众人的支持,许不言立刻开始行动。他先是找到县令,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希望能扩建养病坊,收容孤儿和无依无靠的老人。
县令听了许不言的想法,眼皮抬了抬,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不以为然。 “扩建悲田坊?许博士,您是长安来的贵人,对我们这里有所不知,奉县穷困,县衙府库空虚,连官吏的俸禄都难以足额发放,哪来的钱粮扩建悲田坊?再说,那些贱民……生死有命,也无需太过在意。”
许不言早料到会遇到阻力,但他并未气馁,耐心地解释道:“大人,下官并非要县衙出资,而是下官愿意自掏腰包,出资扩建。只希望县衙能行个方便,允许下官征用一些土地,招募一些乡民帮忙修缮。”
县令一听许不言愿意自掏腰包,态度立刻转变,脸上堆起了笑容:“哎呀,许博士果然是长安来的贵人,真是仁义之士!济世救人,功德无量啊!此事……此事好办!好办!本县这就批文,许博士只管放手去做,若有需要县衙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县令态度的转变,让许不言感到一丝无奈,但也让他看到了事情的转机。有了县衙的许可,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多了。
许不言拿出身上所有的银钱,许青鹅又变卖了一些首饰,凑了一笔钱,开始招募乡民,修缮扩建悲田坊。
蒋义忠和崔池也积极帮忙,四处奔走,采购木材砖瓦,招募工匠。
许璋虽然嘴上抱怨,但看到大家都在忙碌,也默默地加入进来。他力气不大,干不了重活,就负责跑腿打杂,搬运些轻便的物料,倒也尽心尽力。
许念安也成了小帮手,每天跟着大人后面跑来跑去,递工具,送茶水,稚嫩的小脸上满是认真。
许家众人齐心协力,加上乡民的帮助,原本破败的悲田坊,渐渐焕发出新的生机。破损的屋顶被修缮一新,坍塌的墙壁被重新砌好,院子里杂草丛生的空地被平整出来,划分成菜地和活动场所。
许不言又将破庙里的孤儿们接到了悲田坊,还收容了一些无家可归的老人。悲田坊一下子热闹起来,孩子们稚嫩的笑声,老人们沙哑的谈笑声,打破了奉县的沉寂和死气沉沉。
为了更好地照顾这些孤儿和老人,许不言将悲田坊进行了规划,划分出居住区、医疗区、膳食区等功能区域。
医疗区自然由许不言亲自负责,他将自己带来的医疗器械和药品都安置妥当,开始为孩子们和老人们诊治疾病。
孩子们大多营养不良,身上长满了疥疮,还有几个孩子得了疟疾。老人们则多是风湿骨痛,老眼昏花。许不言根据每个人的情况,制定了详细的治疗方案,亲自熬药喂药,细心照料。
蒋义忠和崔池则负责悲田坊的日常管理和后勤保障。
他们组织乡民开垦菜地,种植蔬菜瓜果,解决悲田坊的吃饭问题。又发动大家捐献旧衣旧被,为孩子们和老人们添置御寒之物。
许青鹅则发挥了她精打细算的才能,将养病坊的财务管理得井井有条,每一笔开支都记录得清清楚楚,确保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
只是许不言瞧着她时不时的出现失忆的症状,心中越发的担忧起来。
许璋虽然干活笨手笨脚,但却意外地在孩子们中间很受欢迎。
他虽然还是有些少爷脾气,但心肠并不坏,孩子们喜欢缠着他讲长安城里的故事,他就绘声绘色地讲给他们听,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他也乐在其中,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
自从许胤宗死后,许南州与许弘崇,弘真两兄弟被贬,许府分家,许弘感一夜间便生了白发,老了许多,但精神矍铄,他每天在院子里走动,和老人们聊天,给孩子们讲故事,俨然成了悲田坊里的“老夫子”。
他的学识渊博,见识广阔,老人们喜欢听他讲朝廷大事,孩子们喜欢听他讲奇闻异事,养病坊里充满了欢声笑语,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随着悲田坊的逐步完善,许不言开始考虑更长远的事情。他发现奉县的孩子们,大多没有机会读书识字,更别提学习医术了。长此以往,奉县的贫困和落后只会代代相传。
“义忠兄,崔池,我有个想法。”一天晚上,许不言将蒋义忠和崔池叫到书房,神色认真地说。
“许兄请讲。”蒋义忠道。
“我想在奉县办一所学堂。”许不言缓缓说出自己的想法,“不仅教孩子们读书识字,还要教他们医术。奉县地处偏远,缺医少药,若能培养出一批懂医术的人才,将来定能造福乡梓。”
蒋义忠和崔池闻言,眼睛一亮。 “办学堂?好主意!我早就觉得奉县的孩子们太可怜了,整日里浑浑噩噩,看不到希望。若能让他们读书习字,学些本事,将来定能出人头地!”蒋义忠兴奋地说。
崔池也点头赞同:“许兄此举,功德无量!只是……办学堂可不是易事,师资、教材、场地,样样都是问题。”
“师资方面,我和义忠、崔池可以先顶着,先教孩子们识字断文,普及一些《开元广济方》里的医药知识。”许不言说道,“教材方面,我这里有一些医书,可以先用着。场地嘛……养病坊旁边还有一块空地,可以搭建一些简易的学堂。”
“至于经费……”许不言沉吟片刻,“再想想办法吧。先将学堂办起来再说,其他的,慢慢解决。”
“好!就这么定了!”蒋义忠和崔池齐声应道,三人相视一笑,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和憧憬。
在遥远的南荒之地,在贫瘠的奉县,一所简陋的学堂,即将悄然诞生,它将承载着许不言的梦想,也承载着奉县孩子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