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天涯沦落
时小椴2025-04-16 15:234,238

  长安城,紫宸殿。

  压抑的沉默笼罩着这座象征帝国权力之巅的宫殿。

  香炉里,上好的龙涎香静静燃烧,烟气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凝重的气氛。唐玄宗李隆基面沉似水,端坐于龙椅之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带,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

  太子李亨跪伏在殿下,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身体因恐惧和悲伤而微微颤抖。他刚刚哭诉完爱子李豫的病情,以及许不言“手术失败”的“罪行”。殿中侍立的文武官员,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敢随意瞟动。

  蒋义方同样跪在太子身后不远处,脸上恰到好处地带着悲戚和愤慨,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知道,这步棋,他走对了。

  许不言这颗扎眼的钉子,终于要被拔除了。

  “皇长孙……如何了?”良久,玄宗的声音响起,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疲惫。

  一名随行的太医颤巍巍地回禀:“启禀圣人,皇长孙殿下经蒋太医令施以针灸、灌服参汤,暂时……暂时吊住了一口气,但……但脉象依旧微弱,高热不退,创口……创口流脓不止,恐……恐是凶多吉少。”

  李亨闻言,再次悲呼出声:“父皇!皆是那许不言妖言惑众,蛊惑儿臣,行此骇人听闻之术,才致豫儿性命垂危!此獠心术不正,手段狠毒,请父皇降下雷霆之怒,将其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蒋义方适时地叩首,声音带着哽咽:“圣人明鉴!许不言自恃有几分奇技淫巧,便罔顾人命,视皇家威严如无物!若非微臣等及时阻止,恐怕……后果不堪设想!此等狂悖之徒,断不可留!”

  玄宗的目光扫过蒋义方,又落在泣不成声的太子身上,最后望向殿外,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屡献奇策的年轻身影。

  他不是完全相信蒋义方的一面之词,多年的帝王生涯让他深谙人心险恶。

  许不言的才华,他是认可的。但这次,事关他最疼爱的皇长孙,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的事,太子又如此悲愤,他不能不有所表示。

  “许不言……”玄宗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治病救人,本是医者天职。然其恃才傲物,疏忽大意,致皇长孙病危,罪责难逃。”

  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

  杀了他?似乎过于严苛,也显得自己识人不明。

  但若轻饶,又如何安抚太子,如何向天下交代?

  “念其过往亦曾有微功,为贵妃献方治病,”玄宗最终做出了决定,语气冷淡,“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着,革去许不言所有官职,贬为医博士,即日离京,发往……”他略一沉吟,目光扫过舆图,“……发往宜春郡奉县,统筹当地医政!”

  宜春郡,奉县!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皆是一惊。

  宜春郡本就偏远,而奉县更是其中最为贫瘠荒凉之地,瘴疠横行,民生凋敝,素有“南荒绝域”之称。

  将许不言贬斥到那里,与流放无异,甚至比流放更甚,因为那地方,去了几乎就等于断了生路,也断了所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李亨心中虽仍有不甘,但也知道这是父皇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只得叩首谢恩:“儿臣……谢父皇隆恩!”

  蒋义方心中狂喜,脸上却依旧是一副沉痛惋惜的模样:“圣人仁德,此獠……侥幸拾得一命。”

  圣旨很快传到了关押许不言的临时营帐。

  当听到“贬往奉县,永不叙用”这几个字时,许不言反而平静了下来。他没有呼天抢地,没有喊冤叫屈,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早已褶皱不堪的衣袍。

  押解的侍卫有些意外,他们见惯了高官跌落尘埃时的失态,却没见过如此平静的。

  “走吧。”许不言淡淡地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消息传回长安许宅,犹如晴天霹雳。

  许父,许弘感,这位曾经的朝廷官员,如今虽已罢黜在家,但骤闻噩耗,也是眼前一黑,险些栽倒。

  “阿耶!”一个温婉而坚定的声音扶住了他。是许青鹅。她脸色苍白,眼圈泛红,但眼神却异常清明。

  “阿耶,您挺住。”许青鹅声音微颤,却带着一股力量,“许郎不会是那样的人,此事定有蹊跷。但圣旨已下,多说无益。当务之急,是收拾行装,随许郎同去奉县。”

  许弘感看着自己女儿,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脊背:“对,青鹅说得对。介象在我许家落难之时,挺身而出,更是父亲传承弟子,就算到了天涯海角,也不能没人陪着!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咱们……咱们一起去!”

  “还有我!还有我!”一个略显稚嫩,却同样坚定的声音响起。是许南州年仅七岁的儿子,许念安。他小小的脸上满是倔强,“祖父去哪里,安儿就去哪里!”

  许璋此刻也站在一旁,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去奉县?那是什么鬼地方?他听都没听说过!

  “姐……姐夫他……”许璋结结巴巴地想说什么。

  许青鹅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静:“你也准备一下吧。我们是一家人。”

  许璋张了张嘴,想说不去,但看到许青鹅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和旁边许弘感、许念安祖孙俩同仇敌忾的模样,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心里叫苦不迭。

  许不言的变故,在长安城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

  昔日的门庭若市,转眼间变得门可罗雀。一些曾经交好的同僚故旧,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少数几位真正的朋友,如太医署与许不言交好的几位,以及一些受过许不言恩惠的平民,悄悄送来了一些钱物和关怀。

  其中,就有蒋义方的哥哥,蒋义忠,以及好友崔池。他们二人与蒋义方政见不合,素来敬佩许不言的医术和为人。听闻此事,二人义愤填膺,却又无力回天。

  “许兄蒙冤,我等虽位卑言轻,不能为之辩白,但追随左右,略尽绵薄之力,还是可以的。”蒋义忠恳切地说道。

  崔池也道:“我二人粗通医理文墨,到了奉县,或许也能帮上些忙。”

  许不言看着眼前这两个年轻人,心中感动,却也犹豫:“奉县……非是善地啊,你们……”

  “许兄不必多言,”蒋义忠打断道,“我等心意已决。追随许兄,亦是我等自己的选择。”

  最终,许不言只能含泪应允。

  几日后,一个萧瑟的清晨,一辆简陋的马车,载着许不言一家老小,以及蒋义忠、崔池二人,在几名忠心老仆的护送下,悄然驶出了长安城。

  没有了往日的仪仗和荣光,只有凛冽的寒风和前路未卜的迷茫。

  车轮滚滚,碾过长安城外的官道,逐渐远离了这座繁华而又冷酷的帝都。许不言坐在车厢里,撩开布帘,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城墙轮廓,目光复杂。

  “我们还会回来吗?”许念安依偎在许青鹅怀里,小声问道。

  许不言沉默了片刻,轻轻抚摸着小家伙的头顶,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会的。安儿,记住,无论身在何处,许家人都不会放弃。奉县虽苦,但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用心去做事,总有云开雾散的一天。”

  许青鹅握住丈夫的手,掌心传来温暖的力量。许弘感闭目养神,一旁崔氏面带忧愁,许家刚败落没几天,本以为可以依靠这个赘婿,却不想如今许不言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车厢外,蒋义忠和崔池并辔而行,目光同样望向南方,带着对未来的期许和挑战的决心。

  前路漫漫,奉县遥遥。等待他们的,将是怎样的艰难困苦?没有人知道。

   

  车马辚辚,晓行夜宿,一路南下,风尘仆仆。越往南走,道路越是崎岖,景致越是荒凉。昔日长安的繁华盛景,早已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群山、湍急的河流,以及越来越稀疏的村落。

    

  气候也变得湿热难耐,蚊虫滋生。

  队伍里的人,除了身体素质较好的蒋义忠和崔池,以及几个皮实的老仆,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出现了水土不服的症状。

  尤其是许璋,这位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更是叫苦不迭。

    

  “哎呦喂,这鬼天气!又湿又热,蚊子都能把人抬走了!”许璋一边挥舞着袖子驱赶着无处不在的蚊虫,一边抱怨着,“吃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粗茶淡饭,剌嗓子!住的店不是漏风就是漏雨,还不如长安城里喂马的棚子!”

    

  他身上的绫罗绸缎早已换成了粗布衣衫,但那股子少爷脾气却没改多少。

  连日的奔波劳累,加上对未来的恐惧,让他烦躁不堪。

    

  “许璋!”许青鹅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清冷和严厉。她自己也面带倦容,但精神尚好,正细心地照顾着有些发热的侄子许念安。

    

  “你看看爹,看看你姐夫,看看安儿,谁不是在受苦?就你话多!”许青鹅放下手中的水囊,走到弟弟面前,目光锐利,“我们现在是什么境地,你心里没数吗?这里不是长安,没有你的狐朋狗友,没有锦衣玉食!你要是实在受不了,现在掉头回去还来得及!”

    

  许璋被姐姐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他本就是个外强中干的性子,被姐姐这么一训斥,顿时没了气焰,囁嚅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就是有点不习惯……”

    

  “不习惯也得习惯!”许青鹅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是一家人,荣辱与共。许郎蒙冤受屈,我们更要相互扶持,共渡难关。你若还是这般怨天尤人,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她顿了顿,看着弟弟许璋有些委屈的样子,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没吃过苦。但人总要长大。想想远在儋州的大哥跟两位叔伯,他们心里就不苦,可你看他们抱怨过一句吗?你身为许家长房的男子汉,难道连这点担当都没有?”

    

  许璋被说得无地自容,低下头。他知道许青鹅说得对,但他的确受不了苦也是真的,此刻挨了训斥,只能回到马车里找自己妻子寻求安慰。结果一眨眼,就被踢出了马车。

    

  他没再吭声,默默地走到马车后面,找了个僻静的角落,背对着众人,肩膀微微耸动,竟是独自一人偷偷抹起了眼泪。

    

  许不言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没有多说什么。小舅子的性子,他了解。温室里的花朵,骤然经历风雨,需要时间适应。许青鹅的处理方式很得当,过度的安慰反而不好。

    

  经过近两个月的跋涉,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宜春郡奉县。

    

  眼前的景象,比他们想象的还要荒凉。

  低矮破败的房屋,稀稀拉拉地散落在浑浊的河流两岸。

  街道狭窄泥泞,行人寥寥,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霉变,甚至夹杂着草药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味。

    

  县衙更是寒酸得可怜,几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连个像样的牌匾都没有。县令是个老态龙钟、精神萎靡的小老头,见到许不言一行人,也只是例行公事地查验了文书,便将他们安置在县城边缘一处废弃已久的驿站院落。

    

  这院落比路上的客栈还要破败,荒草丛生,蛛网密布,几间厢房的屋顶都塌了半边。

  “这……这就是我们以后住的地方?”许璋看着眼前的景象,差点又哭出来,“怎么比许不言你在长安的破宅子还要破!”

    

  许弘感咳嗽了两声,仔细打量着院子:“有片瓦遮头,已是不易。收拾收拾,总能住人。”

    

  许不言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开始动手清理杂草。许青鹅也立刻带着惜花跟许璋的媳妇开始洒扫,蒋义忠和崔池则去检查房屋结构,看看哪里需要修补。连许念安也像个小大人一样,拿着根小树枝,学着大人的样子清理地上的落叶。

    

  许璋愣在原地,看着大家都在忙碌,自己站着不动显得格外扎眼。

  他咬了咬牙,也脱下外衫,拿起一把破扫帚,笨拙地加入了清扫的行列。虽然动作生疏,还差点被灰尘呛得咳嗽,但终究是迈出了第一步。

    

  安顿下来的过程是艰难的。

  缺衣少食,百废待兴。

  幸好许家离京时,那些真正的朋友和受过恩惠的人资助了一些钱财,加上变卖了一些非必要的家当,暂时还能维持生计。

  蒋义忠和崔池也拿出了自己的积蓄。

  

继续阅读:第一百二十五章 奉县安家,改革悲田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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