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不言送走哥舒翰时,心中总有些莫名的情绪在翻涌。
他看着这位新结识的、性格如同烈酒般浓烈的将军远去的背影,知道他此行长安,不仅仅是为了谢恩和述职,更肩负着为王忠嗣求情的重任。
自己那番“空手上路,动之以情”的建议,究竟会将历史的车轮引向何方?
他并非不清楚其中的风险。
李林甫权倾朝野,罗织罪名构陷忠良是他的拿手好戏。王忠嗣功高震主,本就触动了玄宗和李林甫敏感的神经。
哥舒翰此去,无异于虎口拔牙。
许不言的建议,看似取巧,实则是在揣摩玄宗那复杂难测的帝王心术。
赌的,就是玄宗内心深处或许还存留的一丝对旧将的念想,以及哥舒翰这位新贵胡将“憨直”形象带来的冲击力。
“只希望,哥舒将军能把握好分寸。”
许不言喃喃自语,转身回了医署。他如今在陇右,声名鹊起,不只是因为治好了哥舒翰的痼疾,更因为他着手推行的几项医政改革。
他将原本破败的官办病坊重新修葺,不仅收治病患,更效仿后世福利院的模式,收容了一些无人赡养的孤儿和失独老人,取名为“悲田养病坊”。
此举虽耗费不多,却在当地赢得了极好的口碑,连郡守都对他赞赏有加。
日子一天天过去,长安的消息隔着千山万水,传递得并不及时。
许不言一边处理着医署的日常事务,一边指导蒋义忠和崔池进行更复杂的清创缝合练习,一边暗自留意着长安的动向。
终于,在一个月后,消息传来了。
“听说了吗?哥舒将军在陛下面前为王大将军求情了!”一个刚从外面回来的医士兴奋地嚷嚷着。
“结果如何?”许不言心中一紧,连忙问道。
“成了!陛下被哥舒将军的忠义感动,免了王大将军的死罪!”县令眉飞色舞,“听说哥舒将军在殿前一步一叩首,哭得那叫一个惨,说愿意用自己的官爵给王大将军赎罪!陛下当时脸都黑了,起身就走,哥舒将军就跟在后面磕头,从大殿一直磕到宫门口!最后陛下没办法,只好松口了!”
周围的人听得啧啧称奇,纷纷赞叹哥舒将军的义气和胆魄。
许不言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那王大将军,被贬往何处?”
“宜春!贬为宜春太守了!”县令答道。
“宜春?”许不言的眉头瞬间皱紧了。
他清楚地记得,历史上王忠嗣应该是被贬为汉阳太守,最后郁郁而终。
怎么会变成了宜春?
宜春虽也偏僻,但相较于汉阳,似乎境遇要好上一些。
难道是自己的建议,真的改变了什么?
一只蝴蝶在陇右扇动了翅膀,长安那边就掀起了意想不到的涟漪?
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感,既有成功干预的些微得意,更多的却是一种不安。
历史的惯性是强大的,微小的偏离,往往会引来更猛烈的修正,或者……更隐蔽的报复。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李林甫。
此刻的相国府中,李林甫端坐案后,面沉似水。下属正低声汇报着哥舒翰在朝堂上“撒泼打滚”最终为王忠嗣求得“宽恕”的经过。
“哥舒翰……”李林甫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一个刚冒出头的胡将,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又哪来这样的心计?”
他略一思忖,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查!查查这个哥舒翰最近都和什么人来往密切,尤其是在陇右的时候。”
他从不相信一个只懂得冲锋陷阵的武夫,能想出这种剑走偏锋、直击皇帝软肋的法子。这背后,一定有人指点。
很快,许不言的名字就摆在了李林甫的案头。那个在陇右治好了哥舒翰怪病,又搞出什么“养病坊”的年轻医官。
“许不言……”李林甫眯起了眼睛,一丝寒光闪过。
他不在乎许不言的医术有多高明,也不在乎他搞了什么利民的举措。
他在乎的是,这个人,竟然敢插手朝堂之事,破坏他的布局。
王忠嗣必须死,这是他计划中的重要一环,绝不容许出现任何意外。
贬到宜春?哼,不过是换个地方上路罢了。
“去,派几个得力的人手,”李林甫对心腹下属吩咐道,语气冰冷,“跟着王忠嗣,去宜春。找个合适的机会,送他一程。做得干净点,别留下手尾。”
“那……那个许不言呢?”下属请示道。
李林甫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不急。一个小小的医官,掀不起大浪。等解决了王忠嗣,再慢慢炮制他。让他知道,有些人,有些事,是他永远不该碰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哥舒翰那边,暂时不要动他。新任的陇右节度使,圣眷正隆,又是胡人,容易引起边事不稳。先留着,以后有的是机会。”
阴冷的指令从相国府发出,几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长安,朝着宜春的方向而去。
远在陇右的许不言,对此一无所知。
他还在为自己小小的“成功”而略感欣慰,同时又为那偏离轨道的“宜春”二字而隐隐担忧。
他不知道,那只他无意中扇动翅膀的蝴蝶,不仅改变了王忠嗣的贬谪之地,更将李林甫那双阴鸷的眼睛,引向了自己。
哥舒翰倒是心情大好,特意派人送来了厚礼和书信,对许不言表达了深深的感激之情,信中言语恳切,称许不言为“智囊”、“良友”。
许不言看着信,只能苦笑。
他这位新朋友,怕是还不知道,他这一番“仗义执言”,已经在无形中将指点他的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
“希望王将军吉人天相吧。”许不言收起信,心中默默祈祷。
但他知道,在李林甫这种老狐狸面前,所谓的“吉人天相”,往往不堪一击。
他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是否应该做些什么,至少,给王忠嗣提个醒?但这又谈何容易,人微言轻,远隔千里,如何将警示送到?而且,没有证据的提醒,恐怕只会被当做无稽之谈。
许不言第一次在这个时代,感受到了那种深切的无力感。即便拥有超越时代的知识和技术,但在绝对的权力和阴谋面前,个体依然如同蝼蚁。
…………
宜春,虽非繁华之地,却也山清水秀,民风尚算淳朴。
王忠嗣抵达此地,并未表现出过多的颓丧。
这位曾经统帅数十万大军、叱咤风云的大唐名将,此刻只是一位被贬黜的太守。他收敛了昔日的锋芒,开始着手处理宜春的政务。
府邸是前任太守留下的,不算奢华,但也齐整。
王忠嗣带来的亲兵不多,大多被遣散,只留下几个最忠心的护卫和家仆。
他心里清楚,自己能留得一条性命,全靠哥舒翰不顾一切的求情。
对于那位在陇右结识的、性格耿直的胡将,他心中充满感激。
而当他从哥舒翰的信中得知,那“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求情策略,竟是出自一位年轻医官的建议时,更是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年轻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更让他惊讶的是,哥舒翰在信中还提及了许不言在陇右推行的“养病坊”之举。
王忠嗣戎马半生,深知底层疾苦,尤其对于那些因战乱或疾病而失去依靠的老弱孤儿,更是感同身受。
许不言的这个举措,以医助养,以养促医,可谓是深得他心。
“此子,不仅医术通神,更有仁心和智计,实乃不可多得的人才。”王忠嗣放下信,对身边的老管家赞叹道。
恰逢此时,许不言因为一些药材采购的事情,需要前往江南一带,路线恰好可以经过宜春。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去拜访一下这位传说中的名将。
一方面是出于对这位历史人物的敬仰,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机观察一下他的近况,看看能否找到机会,旁敲侧击地提醒他注意安全。
当许不言递上名帖时,王忠嗣几乎是立刻就下令请他进来。
府衙后堂,王忠嗣见到了这位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许多的医官。
许不言一身青色布袍,面容清秀,眼神沉静,丝毫没有因为即将面见一位曾经的大将军而显得局促不安。
“许博士,快请坐。”王忠嗣亲自起身相迎,态度很是热情,“老夫能侥幸保全性命,多亏了博士为哥舒将军出的妙计,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王将军言重了。”许不言拱手还礼,“下官不过是尽了些许绵薄之力,真正起作用的,还是哥舒将军的忠勇和陛下的一念之仁。”
“哈哈,许博士不必过谦。”王忠嗣爽朗一笑,示意下人上茶,“老夫听哥舒将军说,博士在陇右创办‘养病坊’,收容孤老病弱,此乃大善之举!老夫镇守边疆多年,见多了生离死别,深知百姓疾苦。博士此举,功德无量啊!”
“将军谬赞。”许不言道,“医者仁心,见老弱无依,能帮一把是一把罢了。只是陇右地瘠民贫,下官能力有限,所能做的也不多。”
“哎,此言差矣!”王忠嗣摆摆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博士此法,若能推行于天下,必能活人无数,安定一方。老夫虽被贬谪于此,但与太子殿下尚有些旧情。待寻得合适时机,定会将博士的‘养病坊’之法,以及博士的仁心仁术,一并上陈太子,或可为天下百姓谋些福祉。”
许不言心中一动。
王忠嗣虽然失势,但毕竟曾是深受玄宗信任的方面大员,与太子李亨关系密切。若真能通过他的推荐,让自己的医政理念得到更高层面的关注,甚至在全国推广,那无疑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这或许,也是自己来到这个时代,能够留下的一点有意义的东西。
“若真能如此,实乃天下百姓之福。下官替那些孤苦无依之人,谢过将军!”许不言起身,郑重行了一礼。
“许博士快快请起。”王忠嗣连忙扶起他,“你我一见如故,不必如此客气。”
两人相谈甚欢,从医政聊到边疆风物,又从边疆风物聊到一些坊间趣闻。
王忠嗣虽身处逆境,但胸襟气度仍在,见识不凡。许不言的谈吐也远超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沉稳和广博,时常有精辟之语,让王忠嗣频频点头。
不知不觉,已至傍晚。王忠嗣盛情挽留许不言用晚宴。
“今日与许博士相谈,茅塞顿开,实乃老夫流放以来,最为快慰之事。定要留下,与老夫痛饮几杯!”
许不言本想推辞,但看着王忠嗣真挚的眼神,以及想到或许能在酒后找到更合适的机会提醒他,便答应了下来。
晚宴设在府衙的花厅。
菜肴并不奢华,但很精致,看得出是用了心的。除了王忠嗣和许不言,只有老管家和两名亲卫在旁侍候。
气氛很是融洽。王忠嗣似乎真的将许不言引为忘年交,谈兴很浓。许不言也放松了些警惕,与王忠嗣推杯换盏。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一名端着酒壶上前添酒的家仆,眼神中突然闪过一丝凶戾!他手中的酒壶猛地向前一递,并非倒酒,而是一道寒光从壶嘴处激射而出,直刺王忠嗣的胸口!
这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将军小心!”离得最近的亲卫怒吼一声,猛地扑向王忠嗣。
“噗嗤!”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
那名亲卫用身体挡住了这致命一击,短刃深深刺入了他的后心!但他临死前,也奋力将王忠嗣推向了一旁。
几乎是同时,另一名原本垂手侍立在门边的家仆也动了!他身形如电,从腰间拔出一柄软剑,抖手便是一片寒光,罩向刚刚躲开第一击,立足未稳的王忠嗣!
花厅内顿时大乱!
“有刺客!”老管家惊恐地大叫,手忙脚乱地去拔墙上的佩剑。
另一名亲卫反应极快,拔刀迎上使软剑的刺客,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刀光剑影,叮当作响!
许不言离得稍远,变起肘腋,他几乎是本能地将面前的食案猛地向前一掀!
“哗啦!”一声,杯盘菜肴连同沉重的木质食案,朝着那名使软剑的刺客砸去!
刺客不得不回剑格挡,身形一滞。
王忠嗣虽然被推开,躲过了要害,但左臂也被软剑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他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虽惊不乱,忍着剧痛,顺势地上一滚,避开了后续的攻击,同时抄起了身边亲卫掉落的佩刀。
“保护将军!”老管家终于拔出剑,颤巍巍地护在王忠嗣身前。
那名使软剑的刺客武功极高,转瞬间就格杀了另一名亲卫,食案的阻碍也只让他停顿了片刻。他眼中只有王忠嗣一个目标,再次挥剑扑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王忠嗣忍痛举刀,格挡住了对方的剑锋。但对方剑招狠辣刁钻,王忠嗣毕竟年事已高,又受了伤,只几个回合,便险象环生!
许不言心急如焚,他只是个医生,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插不上手!他看到旁边桌上有一只盛汤的铜盆,急中生智,一把抓起,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刺客的头脸泼去!
滚烫的汤汁劈头盖脸地浇了刺客一身!
“啊!”刺客惨叫一声,视线受阻,动作变形。
高手相争,分秒必争!王忠嗣抓住这个机会,猛地一刀劈出!
“咔嚓!”一声,刺客握剑的手腕被生生斩断!
刺客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踉跄后退。王忠嗣得势不饶人,欺身而上,反手一刀,刺穿了他的咽喉!
战斗结束得很快,但花厅内已是一片狼藉。两名忠心护主的亲卫倒在血泊中,那名伪装成家仆的刺客也已毙命。
王忠嗣拄着刀,大口喘着粗气,左臂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流血,脸色苍白如纸。
“将军!您怎么样?”老管家和许不言连忙上前扶住他。
王忠嗣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但话音未落,他突然身子一软,向前栽倒!
“将军!”
许不言眼疾手快,连忙扶住他,手指搭上他的脉搏,随即脸色大变!
脉搏极其微弱,几乎摸不到了!再探鼻息,也已若有若无!
“不好!将军心跳快停了!”许不言惊呼出声。
他看到王忠嗣胸口衣襟也被划破,虽然没有直接刺中,但似乎被剑所伤,或是刚才打斗牵动了旧伤?不,不对!他猛地想起了什么!
是第一个刺客!那个用短刃的!虽然被亲卫挡住,但那短刃……
许不言迅速撕开王忠嗣胸口的衣服,只见他左胸靠近心脏的位置,有一个极小、极隐蔽的伤口,周围皮肤已经开始发黑!
“是毒!淬毒的兵器!”许不言瞬间明白了!
第一个刺客的目标根本不是刺杀,而是将毒素送入王忠嗣体内!刚才的打斗和失血,加速了毒素的扩散!
王忠嗣的眼睛已经开始翻白,呼吸彻底停止了!
“快!把他放平!解开衣领!”许不言大吼道,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嘶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