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奉县迎来了第一个寒冷的冬季。
养病坊因为提前储备了足够的柴火和棉衣,加上许不言调配的驱寒汤药,倒也安然度过。
学堂也未曾停歇,孩子们挤在烧着炭火的简陋教室里,跟着蒋义忠和崔池念着《千字文》,听着沈卓讲解《开元广济方》里的草药歌诀,眼中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望。
开春之后,万物复苏,奉县也渐渐恢复了生机。
然而,两则从长安传来的消息,却打破了这份宁静,也再次触动了许不言心中那根敏感的弦。
第一则消息,是关于河西、陇右节度使哥舒翰的。
这位以勇猛著称的突骑施名将,在积石山大破吐蕃,斩敌数万,缴获牛羊无数,取得了辉煌的胜利。
捷报传来,朝野震动,圣人龙颜大悦,下旨召哥舒翰班师回朝,接受封赏。
大军将取道江南,路径宜春。
第二则消息,则令人唏嘘。
曾经同样战功赫赫,一度身兼四镇节度使,权倾一时的名将王忠嗣,因被诬告“欲奉太子为帝”,触怒龙颜,被关入大理寺诏狱,由御史台、中书省、门下省三司会审。
消息是颜钟带来的,他如今对许不言敬佩有加,时常过来走动,顺便通报一些朝廷的动向。
“唉,真是世事难料啊。”颜钟放下茶杯,感慨道,“想那王大将军,何等英雄人物,为我大唐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许不言默然。
他知道,王忠嗣的悲剧,并非偶然。
这背后,是权相李林甫的步步紧逼,是太子与相府之间日益激化的矛盾,更是玄宗晚年猜忌日深、好大喜功的必然结果。
哥舒翰的胜利,王忠嗣的倒台,看似一荣一辱,实则都是那场席卷朝堂的政治风暴中的浪花。
“哥舒翰大军何时抵达宜春?”许不言问道。
“算算日子,约莫还有半月光景。”颜钟道,“届时,我等奉县官吏,按例也要前往宜春郡城恭迎大军,拜见哥舒大将军。”
许不言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哥舒翰……这个名字,他在后世的历史书上,同样如雷贯耳。只是,关于他的记载,似乎也并非全是光彩。
半月后,宜春郡城旌旗招展,人声鼎沸。
哥舒翰大军凯旋的消息早已传开,附近的百姓纷纷涌入郡城,想要一睹这位战胜吐蕃的大英雄的风采。
街道两旁挤满了翘首以盼的人群,气氛热烈。
然而,当大军缓缓入城时,百姓们却发现,队伍中虽然兵甲鲜明,气势雄,军容虽整,却少了几分想象中的杀伐之气,反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
百姓们引颈张望,却始终未见主帅哥舒翰的身影。
许不言随着颜钟等一众奉县官吏,来到哥舒翰下榻的郡守府。府内守卫森严,往来皆是身着甲胄的军士,神色肃穆。
通报之后,他们被引入一间偏厅等候。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有一位身材魁梧、面带风霜之色的偏将出来相见。“诸位大人稍待,大将军身体不适,正在歇息。”
偏将语气还算客气,但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颜钟连忙上前,拱手道:“将军辛苦。我等奉县官吏,特来拜见大将军,恭贺大将军旗开得胜,扬我大唐国威!”
那偏将勉强笑了笑:“有劳诸位大人挂怀。只是大将军他……”他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大将军常年征战于苦寒之地,近年颈部生疾,日益严重,此次班师回朝,除了面圣,亦是想寻访名医诊治。”
颜钟闻言,眼睛一亮,立刻接口道:“哦?大将军身体有恙?实不相瞒,我奉县虽小,却有一位医术通神的许博士!原是长安太医署的太医令,因故贬谪至此。其疡医外科之术,堪称当世一绝!前不久,那位罗大人……”他意识到失言,连忙打住,改口道,“总之,许多疑难杂症,经许博士之手,无不药到病除!”
偏将将信将疑地看向颜钟身后的许不言。
见他虽然年轻,但气度沉稳,眼神清澈,不似寻常乡野郎中,心中不由得也生出几分希望。“哦?这位便是许博士?”
许不言上前一步,拱手道:“下官许不言,略通医术。若大将军不弃,愿为大将军略尽绵薄之力。”
偏将沉吟片刻:“此事重大,需禀报大将军定夺。诸位请稍候。”
又过了一会儿,偏将去而复返,神色恭敬了许多:“大将军有请许博士入内诊治。”
许不言随着偏将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间守卫更加森严的卧房。
一进门,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
房间布置简洁,却处处透着军旅的硬朗风格。
榻上侧卧着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中年男子,虽然面带病容,但眉宇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眼神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想必,这便是名震天下的大将哥舒翰了。
只是,他脖颈处那异常的隆起,即使隔着几步远,也清晰可见。
那肿块几乎有拳头大小,将他的脖颈撑得变了形,皮肤颜色倒是正常,但随着他吞咽口水,那肿块便上下移动,显得格外骇人。
“可是许医令?”哥舒翰挣扎着想要起身,声音有些嘶哑,显然那肿块已经影响到了他的发声。
“大将军不必多礼,安心静卧。”许不言连忙上前,示意他躺好,“下官奉命前来为将军诊病。”
哥舒翰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倒是显出几分豪爽之气:“哈哈,什么大将军,如今不过是个病秧子罢了!听闻许博士医术高明,连罗阎王那厮的恶疾都能治好?倒是奇人!”他显然也听说了罗希奭在宜春病倒之事。
许不言心中微动,看来这哥舒翰消息倒是灵通。
他不动声色道:“下官侥幸罢了。请将军容下官诊脉查验。”
哥舒翰爽快地伸出手腕:“请!”
许不言凝神诊脉,又仔细查看了他颈部的肿块,按压周围,询问他的感受。
正如他所料,这正是典型的“肉瘿”,也就是后世的甲状腺肿大或结节。
而且看这肿块的大小和质地,虽然目前看似良性,但生长速度过快,已经开始压迫气管和食道,导致呼吸不畅、吞咽困难,甚至声音嘶哑。
“将军此瘿,乃气血痰浊凝滞于颈前而成。”许不言沉声道,“瘿瘤日久,根深蒂固,恐非寻常汤药所能消散。且其势已成,渐有阻塞气道之虞,若不及时处置,一旦溃破或继续增大,后果不堪设想。”
哥舒翰眉头紧锁:“某也找过不少军中医官,皆言此乃风土恶疾,只能用药石慢慢调理,却未见丝毫起色,反而日渐增大。许博士可有良策?”
“寻常内服外敷之法,恐难奏效。”许不言目光落在哥舒翰颈部的巨大肉瘿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唯有行疡医外科之术,将此瘿瘤彻底切除,方能根治。”
“切除?”哥舒翰和旁边的偏将都是一惊。
在脖子上动刀子,这比在屁股上开刀还要凶险百倍!
颈部血脉纵横,稍有不慎,便可能血流不止,当场毙命!
“正是。”许不言点头,“此术虽有风险,但下官尚有几分把握。若将军信得过,下官愿一试。”
哥舒翰沉默了。
他戎马半生,大小伤势不计其数,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但这脖子上的瘤子,确实让他寝食难安,不仅影响仪容,更关乎性命。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却异常镇定的医官,想起了坊间关于他种种神奇医术的传闻,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豪气。
“哈哈哈哈!”哥舒翰忽然放声大笑,震得屋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好!好一个许不言!果然有胆色!某家这颗脑袋,就在脖子上长着,你要是有本事,尽管来取!若是治好了,某家欠你一条命!若是治不好……”
他眼中闪过一丝悍勇之色,“那也是某家命该如此,与你无干!”
“将军豪气,下官佩服。”许不言拱手,“只是此术需得精心准备,还需寻一处洁净安稳之所。此地军旅嘈杂,恐非良选。”
“无妨!”哥舒翰大手一挥,“某家在此地盘桓数日,你只管准备!需要什么人手、药材、器械,尽管开口!这宜春郡守府,暂时借你一用!”
“多谢将军!”
接下来的几天,许不言便在郡守府内开始了紧张的术前准备。
他让蒋义忠和崔池从奉县赶来协助,又仔细挑选了几名手脚麻利、心思缜密的军中医士作为助手。
手术器械反复消毒,麻醉散跟莨菪酒的剂量再三斟酌,手术方案的每一个细节都与蒋、崔二人反复推演。
哥舒翰对手术之事倒是十分坦然,每日依旧处理军务,接见下属,只是饮食起居格外注意,一切遵从许不言的嘱咐。空闲时,他还会饶有兴致地找许不言闲聊。
哥舒翰虽出身将门,早年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喝酒赌钱,呼朋引伴,直到四十岁时,因父亲去世,家道中落,才幡然醒悟,投身军旅。
没想到竟天赋异禀,短短数年便屡立战功,成为一代名将。
“说来惭愧,”哥舒翰端着一碗许不言特意为他调配的清淡药膳,自嘲地笑道,“某家年轻时,荒唐事没少做。若非家父早逝,让我吃了些苦头,恐怕如今还是长安城里一个混吃等死的浪荡子呢!”
许不言静静地听着,心中却对这位性格豪爽、经历传奇的将军多了几分敬意。
浪子回头金不换,能在四十岁时重新开始,并取得如此成就,绝非常人可比。
“将军能悬崖勒马,建功立业,已是人中龙凤。”许不言道。
“哈哈,什么龙凤,不过是时势造英雄罢了。”哥舒翰摆摆手,话锋一转,忽然问道,“许博士,你年纪轻轻,医术如此了得,为何会屈居于奉县那等蛮荒之地?莫非……也是得罪了什么人?”
许不言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下官才疏学浅,当不起将军谬赞。至于贬谪之事,不过是时运不济,些许误会罢了。”
哥舒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长安城那潭水,深得很呐。有时候,站得太高,未必是好事。”
他放下碗,叹了口气:“就像王大将军,忠心耿耿,战功赫赫,最终还不是落得个贬斥蛮荒的下场?唉……”
许不言知道,他指的是王忠嗣。哥舒翰与王忠嗣同为军中宿将,惺惺相惜,王忠嗣的遭遇,想必也让他心有戚戚焉。
“听闻将军此次回京,也欲为王大将军求情?”许不言试探着问道。
“不错。”哥舒翰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某家受过王大将军不少恩惠,如今他蒙冤受屈,某家岂能坐视不理?只是……”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李相国权势滔天,圣人又……唉,此次入京,只怕是凶多吉少。随行的几个老兄弟,都劝我多带些金银财帛,入京打点一番,或许还能有些转机。”
许不言沉默。
他知道,哥舒翰的想法太天真了。
王忠嗣的倒台,根源并非李林甫一人,而是玄宗本人对他功高震主的猜忌和不满。
李林甫不过是顺水推舟,加以利用罢了。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哥舒翰如何奔走求情,甚至散尽家财去打点,恐怕都难以改变王忠嗣的命运,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将军,”许不言斟酌着开口,“恕下官直言。王大将军之事,恐怕症结并非在朝堂,而在于……圣心。”
哥舒翰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盯着许不言:“许博士此话何意?”
“将军试想,”许不言不卑不亢地迎上他的目光,“王大将军身兼四镇节度,手握重兵,功高盖世,这本是臣子荣耀。但在天子眼中,未必不是一种……威胁。尤其是在太子殿下羽翼渐丰,相府与东宫暗流涌动之际,王大将军与太子素有交往,这便犯了圣上的大忌。”
哥舒翰听得心头一震,冷汗涔涔而下。
他虽然是武将,不擅权谋,但久历官场,岂能不明白其中的凶险?许不言的话,如同醍醐灌顶,点醒了他一直忽略的关键。
“那……依许博士之见,某家此去……”哥舒翰声音有些干涩。
“将军为友奔走,情深义重,令人感佩。”许不言道,“但求情之事,还需谨慎。切不可触怒龙颜,否则不仅救不了王大将军,反而可能将自己也牵连进去。至于打点……”他摇了摇头,“李相国把持朝政多年,岂是些许金银能够动摇?将军若将钱财用于此道,恐怕只会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哥舒翰沉默良久,最终长叹一声,对着许不言深深一揖:“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许博士不仅医术通神,更有如此见识,翰,佩服!”
他看向许不言的眼神,彻底变了。
不再仅仅是欣赏,更多了几分敬重和……一丝结交之意。
手术的日子如期而至。郡守府内一间采光最好、最为洁净的房间被临时改造成了手术室。许不言、蒋义忠、崔池以及几名军中医士,皆换上了干净的白布罩衣,用烈酒反复净手。
哥舒翰倒是坦然,躺在榻上,还和许不言开了几句玩笑:“许博士,一会儿下手轻点,某家这脖子可硬得很,别把你的刀给崩了!”
许不言笑了笑:“将军放心,下官的刀,专治硬骨头。”
麻醉散跟红散子缓缓生效,哥舒翰沉沉睡去。
手术正式开始。许不言主刀,蒋义忠和崔池从旁协助,军中医士负责传递器械和擦拭血迹。
切开皮肤,分离肌肉,暴露甲状腺……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颈部血管神经密布,稍有偏差,后果不堪设想。许不言全神贯注,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异常稳定。他的动作精准而流畅,仿佛经过千百次的演练。
蒋义忠和崔池也是第一次参与如此复杂精密的疡科手术,看得心惊胆战,却又暗自钦佩。他们发现,许不言对于人体脉络结构的了解,远超他们想象,下刀之处,总能巧妙地避开重要的血管和神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手术室里只有器械碰撞的细微声响和压抑的呼吸声。
终于,在耗费了近两个时辰后,那个如同盘踞毒蛇般的巨大肉瘿,被完整地切除下来!
当许不言用镊子夹起那块暗红色的瘤体时,在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是缝合。
许不言用特制的桑皮线和弯针,仔细地将创口一层层缝合起来。他的缝合技术同样精湛,针脚细密均匀,如同绣花一般。
当最后一针落下,打好结,手术宣告成功!
许不言放下器械,只觉得浑身都被汗水浸透,双腿都有些发软。但他心中却充满了巨大的成就感。
“成功了!”蒋义忠和崔池激动地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喜悦和震撼。
哥舒翰被唤醒时,麻药效果还未完全退去,只觉得脖颈处有些沉重和酸胀,但呼吸却明显顺畅了许多。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那困扰他多年的巨大肿块,竟然真的消失了!
“神医!许博士真乃神医啊!”哥舒翰激动得热泪盈眶,挣扎着就要起身道谢,被许不言连忙按住。
“将军安心静养,切勿激动。”许不言道,“术后调理同样重要,还需按时服药,注意饮食。”
哥舒翰连连点头:“一切听凭许博士安排!”
接下来的几天,许不言每日亲自为哥舒翰换药、诊脉,观察恢复情况。哥舒翰恢复得极好,创口愈合顺利,精神也一天比一天好。
他对许不言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不仅赏赐了大量金银,更是将他引为知己,时常请他过去谈天说地。
通过与哥舒翰的交谈,许不言对这位名将有了更深的了解。
他性格豪爽,重情重义,虽然有时略显粗犷,但并非有勇无谋之辈。他对朝堂之事虽不甚精通,却也有着朴素的忠君爱国之心。
只是,许不言也敏锐地察觉到,哥舒翰对于自己西域胡人的身份,内心深处似乎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卑和敏感。
他渴望得到朝廷的认可,渴望建功立业,证明自己的价值。这种心态,也让他更容易受到朝廷的利用和裹挟。
许不言隐隐有些担忧。
他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安史之乱爆发,哥舒翰将临危受命,执掌大军,却最终兵败潼关,身败名裂,成为大唐悲剧的一部分。
难道,这也是无法改变的“历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