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蒋义忠父女,许不言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蒋义忠那近乎偏执的父爱,以及对疡医外科的惊人执念,都让他深感震撼。虽然暂时无法实现那“换心”,但至少,他给了一对绝望的父女些许慰藉和方向。
回到太医署,日常的诊务依旧繁忙。
只是这几日,长安城内似乎弥漫着一股异样的热潮。
无论是在达官显贵聚集的平康坊,还是在寻常百姓往来的东西两市,总能听到人们在谈论一种名为“千金饮”的神奇饮子。
“听说了吗?西市王氏医药坊新出了一种饮子,叫什么‘千金饮’,神了!”茶馆里,一个穿着绸缎短衫的胖商人唾沫横飞地对同伴说道,“据说是王氏祖传的秘方,什么毛病都能治!风寒暑湿,头疼脑热,腰酸背痛,喝下去立竿见影!”
“真有这么神?”同伴半信半疑,“我怎么瞧着像是吹嘘呢?”
“吹嘘?人家王氏医药坊可是几十年的老字号,还能骗你不成?”胖商人压低声音,“我跟你说,我家那口子,多年的老寒腿,一到阴雨天就疼得下不了床。前儿去买了两服‘千金饮’,喝下去当天晚上就能下地走动了!你说神不神?”
“这么厉害?那得多少钱一服?”
“便宜!”胖商人伸出一个巴掌,“一服才一百文!你想想,如今去医馆看个病,抓副药,哪个不得成百上千文?王氏这‘千金饮’,简直是菩萨心肠,体恤咱们这些平人啊!”
类似的对话,在长安城的各个角落不断上演。
王氏医药坊的“千金饮”凭借着“包治百病”、“祖传秘方”、“价格低廉”等极具诱惑力的宣传,迅速风靡起来。
西市的王氏医药坊门口,更是排起了长龙。
不仅有慕名而来的普通百姓,甚至还有不少衣着华贵的富户家仆,也挤在人群中抢购。饮子被装在精致的小瓷瓶里,外面贴着红纸标签,上书“千金饮”三个描金大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千种之疾,入口而愈”。
看着这番热闹景象,徐茂笑得合不拢嘴。
他站在柜台后,一边指挥着伙计们手脚麻利地收钱、发货,一边盘算着今日的流水。
“千金饮”的确是当年国医圣手王伯彦自研出来的神方,不过此方研究出来后,便被列为济善堂禁药,只因此方容易使人上瘾!
没错,就是上瘾,而且长期服用,会导致人突发癔病,陷入幻觉。
老令公当年就是因为此药的弊端,才决定将千金饮列为济善堂禁药,禁止售卖。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济善堂换了东家,更有东家身后那位贵人保护,这千金饮便成了一个实打实的聚宝盆!
而且只要宣传做得好,就不愁没人买账。
长安城里,人傻钱多的主儿,还有那些看不起病的穷鬼,多的是!
许不言听着这些传闻,眉头却越皱越紧。
他想起了前世那些所谓的“神药”、“保健品”,套路何其相似,可这千金方又是许青鹅那位外祖父当年研制而出的验方,理应不该如此才对。
现下,长安医贵,那些瞧不起医的平人百姓,怕是要对这所谓的千金饮,趋之若鹜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千金饮风头最盛之时,麻烦终于找上门来了。
这日,一个面容憔悴、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跌跌撞撞地冲到长安县衙门口,手中高举着一纸诉状,声泪俱下地嘶喊着:“冤枉啊!我要告状!告西市王氏医药坊草菅人命,欺诈钱财!”
衙役们见怪不怪,正要将他驱赶,却听他继续喊道:“我乃长安商贾吕达!数年前患上沿爪疔,在王氏医药坊求治,他们开出天价药方,耗尽我毕生积蓄,不仅未能治愈,反而使我病情加重!如今,他们又推出什么千金饮,诓骗我说能包治百病,我信以为真,借钱买来服用,起初病状的确缓解,可一旦停药,便越发的难受,只有源源不断的服下这千金饮才能缓解心头隐性!这王氏医药坊公然欺骗我,还我血汗钱!还我公道!”
“沿爪疔?”围观人群中有人低呼。这病他们虽不甚了解,但听名字便知不是善茬,加上吕达形容枯槁、手臂红肿流脓的惨状,更让人心生同情。
一时间,舆论哗然。
原本对千金饮深信不疑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眼中多了几分疑虑。
而那些本就对其持怀疑态度的人,更是议论纷纷。
“我就说嘛,哪有什么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
“这王氏药坊,心也太黑了!以前药价就贵得离谱!”
“可怜这吕达,看样子是真被坑惨了……”
消息很快传到了太医署,也传到了许不言和许青鹅的耳中。
许青鹅听闻此事,气得浑身发抖。
外祖父一生行医,悬壶济世,最重医德,当年外祖父研制出这千金饮之时,的确是为了贫苦百姓,这些百姓因病致贫,求医无门,外祖父便研制出了这千金饮。
此验方的确能极大缓解人病情的痛苦,但却弊大于利,因为外祖研制千金饮之时,无意间发现这本该造福百姓的灵方,被他研制成了类似五石散的禁药,虽然比五石散的毒性小,但却极易让人上瘾!
所以她外祖当年,才禁了此方,并且告知济善堂掌柜,此方永不启录!
没想到,如今姨母王凝雪,居然违背了外祖的话,重新制作千金饮,简直是将外祖父一生的清誉毁于一旦!
“不行!我不能眼看着她这样败坏外祖父的心血!”许青鹅银牙紧咬,“我要去找她问个清楚!”
许不言拦住她:“青鹅,你冷静些。现在事情闹到了官府,你姨母那边恐怕早已有所准备,你这样贸然前去,只怕讨不到好。”
“可是……”许青鹅看着许不言,眼中满是焦急和不甘,“难道就任由她这样败坏药坊的名声?那可是外祖……”
许不言理解她的心情,拍了拍她的肩膀,沉声道:“放心,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既然吕达已经告到了官府,长安县衙的崔公必然会调查。到时候,是真是假,自然会水落石出。”他顿了顿,补充道,“若真需要,我也会尽力。”
许青鹅看着许不言沉稳的眼神,心中的焦躁稍稍平复了一些,但那份对姨母所作所为的愤怒却丝毫未减。
与此同时,西市王氏医药坊内,徐茂正焦躁地踱来踱去。吕达告状的消息早已传回,外面的风言风语也让他心烦意乱。
“你别转了,晃得我头晕。”一个穿着锦缎衣衫,面色略显浮白的年轻男子懒洋洋地开口,正是王氏的儿子杜良。
“我能不急吗?”徐茂停下脚步,看了杜良一眼,“那个姓吕的穷鬼,居然敢把事情捅到官府去!这要是查下来,千金饮的生意岂不是要黄了?我们投了多少本钱进去,还有……还有吴太医令那边……”
杜良撇撇嘴:“一个穷鬼闹事而已,能掀起多大浪?你就是太小心了。再说了,有吴太医令照应着,怕什么?大不了,多送些孝敬过去就是了。”
徐茂眼睛一亮:“少东家说得是,多送些孝敬过去,请夫人背后的贵人出手!”
杜良摇了摇头:“这点小事,还犯不着惊动那位贵人,你立刻备上一份厚礼,亲自去一趟吴府,务必请吴太医令打点好一切!告诉他,只要此事平息,千金饮的利润,我们再多分他一成!”
“一成?”徐茂有些肉痛。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杜良道,“快去!此事若办不好,我们娘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徐茂不敢怠慢,连忙应声而去。
而此刻的许青鹅,虽然被许不言劝住没有立刻冲去找王氏理论,但心中那股气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她想起外祖父临终前的嘱托,想起药坊曾经的声誉,再想到姨母如今的所作所为。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她暗下决心。这药坊,是外祖父一生的心血,绝不能毁在姨母手里!无论如何,她都要想办法,把药坊堂堂正正地拿回来!
长安城的风向,并因为吕达的一纸诉状,发生了变化。
千金饮的热度未减,但其中已掺杂了诸多质疑和观望。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即将开审此案的长安县县衙。
徐茂带着重金,一路心急火燎地赶到了太医令吴嗣的府邸。吴府门禁森严,远非寻常官宦可比。
徐茂递上名帖和厚礼,等了好一阵,才被管家引了进去。
吴嗣年近五旬,面容清癯,留着一缕山羊胡,眼神中透着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他端坐在上首,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听完徐茂的来意,脸上并未露出太多表情。
“区区一个商贾。”吴嗣放下茶杯,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王夫人跟少东家太过忧虑了。此事,本官自有计较。”
徐茂心中一喜,连忙道:“那就有劳吴太医令费心了!少东家说了,只要此事平息,千金饮的利润,再多分您一成!”
吴嗣嘴角微不可查地牵动了一下,点了点头:“嗯,此事我已知晓。长安县那边,我会看着办。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徐茂身上,“千金饮之事,闹得满城风雨,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回去告诉你东家,凡事适可而止,莫要贪得无厌,惹火烧身。”
“是,是,一定转告。”徐茂连声应道,心中却暗自腹诽,若不是你吴太医令也想从中分一杯羹,我们何至于如此?
打发走徐茂,吴嗣捻着胡须,陷入了沉思。
这千金饮,确实是他默许甚至暗中支持的,主要背后还有那位贵人的分润。而王氏医药坊本就与他有些渊源,加上王氏舍得下本钱孝敬,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更重要的是,这千金饮利润丰厚,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流向了那位贵人的府邸。
他吴嗣能在太医令的位置上坐得稳当,背后少不了那位贵人的扶持。
这千金饮,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他孝敬的一种方式。
如今吕达一告,虽然只是个小人物,但若处理不当,万一牵扯出背后的利益链条,甚至惊动了贵人,那他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必须尽快将此事压下去,而且要做得干净利落。
他唤来心腹,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心腹会意,立刻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