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许府之内,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自从崔氏从官驿回来,将王凝雪那番恶毒却又似乎并非全无根据的话转述给许弘感后,这座百年望族的大宅便笼罩在一层难以言喻的阴霾之下。
许弘感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雕花,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素来谨慎,执掌许家多年,虽无大的建树,却也守成有余。
许不言的出现,本就是一桩意外。
当初许青鹅跌入石瓮谷宛若活死人,遍请名医无效,恰逢崔氏引见那咒禁博士,给出了个冲喜的法子,而许不言的八字又十分巧合的符合那冲喜之人,所以他便力主将其招为赘婿,为早已形同槁木的女儿青鹅冲喜。
可冲喜之说,本就缥缈。
许弘感当时虽有疑虑,但一来敬重那咒禁博士的决定,二来许不言身份低微,并没有什么背景,且入赘后表现得谦逊有礼,对青鹅也算关怀备至,渐渐地,府里上下也就默认了这个年轻的赘婿。
甚至于,许不言凭借以才入直踏入太医署,一路青云直上,最终成为太医令,许弘感虽觉此子野心不小,但也隐隐觉得,这或许能为许家带来些许荣光,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王凝雪的话,却像一盆冰水,浇醒了他。
“老爷,您看……”崔氏在一旁侍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虑。她知道许家是世家,最重门楣清白与家族安危,王凝雪的话,尤其是关于觊觎家产的指控,让许弘感寝食难安。
许弘感抬眼看了看妻子,沉声道:“此事非同小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王凝雪虽是戴罪之人,言语或有偏颇,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特别是飞龙帮这条线,必须查清楚。”
他唤来心腹管家许安,一个在许家待了三十多年的老人,忠诚可靠,办事也一向稳妥。
“许安,”许弘感的声音压得很低,“你立刻派几个得力的人手,务必查清三件事。第一,姑爷……许不言,他入赘之前,究竟是何来历,他的那个所谓舅舅邓虎,是何身份,是否真与他有亲缘关系。第二,他与城东飞龙帮,尤其是那个叫乾肆的头目,到底有没有往来,关系如何。第三,暗中留意他在外的行踪和结交的人物。”
许安躬身应道:“老爷放心,老奴明白。此事定会办得隐秘妥当,不露半点风声。”
许弘感摆摆手:“去吧,尽快给我回报。”
接下来的几日,许府的气氛愈发压抑。
崔氏更是坐立不安,时常借故去探望许青鹅,旁敲侧击地想问些什么,却又怕惊扰了对方,只能欲言又止。
许不言刚刚晋升为太医令,公务繁忙,早出晚归,似乎并未察觉到府中的异样。他依旧如常地关心许青鹅的饮食起居,为她诊脉调药,言语间也带着一贯的温和。
只是,如今在崔氏和许弘感眼中,这份温和与殷勤,却仿佛蒙上了一层虚伪的面纱,让他们感到阵阵寒意。
这日傍晚,许安脚步匆匆地进了书房,脸上带着几分凝重。
“老爷,”他声音压得极低,将一份卷宗递了上去,“查到一些眉目了。”
许弘感接过卷宗,快速翻阅起来。崔氏也凑了过来,屏息凝神地看着。
卷宗上的记载并不算详尽,许不言入赘前的经历似乎被刻意模糊过,只知道他曾在某个患坊做过医工,后来机缘巧合到了长安。
但关于邓虎的身份,却是查得清清楚楚。
“邓虎,原名邓大虎,早年间便是长安城里有名的泼皮无赖,后来加入了飞龙帮,凭着一股狠劲和机灵劲,混到了一个小头目的位置,平日里负责打理帮中几处不起眼的产业,为人贪婪狡诈。”
许安在一旁补充道,“我们的人仔细核查过,邓虎祖籍并非姑爷所说的同乡,也从未听说他有什么外甥在京城。他与姑爷的关系,更像是……雇佣或是利用。”
崔氏倒吸一口凉气,手不自觉地捂住了嘴。王凝雪说的竟然是真的。
许弘感的手指捏紧了卷宗,纸张的边缘几乎被他攥出了褶皱,。“好,好一个邓虎!好一个甥舅!”许弘感的声音冰冷,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他猛地将卷宗拍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从一开始就在骗我们。”
崔氏脸色煞白,身子微微发抖:“老爷,那……那王凝雪说的,他图谋家产……”
“十有八九是真的。”许弘感斩钉截铁道,“与飞龙帮的人牵扯不清,又刻意隐瞒身份,编造亲属关系,若不是心怀叵测,何至于此。”他越想越是后怕,若是真让此子得逞,许家百年基业,岂不是要毁于一旦?青鹅的将来,又该是何等凄惨?
许弘感猛地站起身,在书房里踱了几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找他前来。”
崔氏连忙拉住他:“老爷,现在?他还没回来……”
“等他回来就立刻叫他来见我。”许弘感打断她,“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话说。许安,你先下去,让人盯紧了,他一回府,立刻带到正厅。”
“是,老爷。”许安躬身退下。
书房里只剩下夫妻二人,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崔氏坐立难安,手指绞着衣角:“老爷,万一……万一他狗急跳墙……”
许弘感冷哼一声:“在许府,还轮不到他放肆。”
夜色渐深,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许府侧门。
许不言下了车,脸上带着几分疲惫。
今日在太医署处理了不少棘手的事情,又应酬了几位同僚,只觉得身心俱疲。他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衣袍,准备回自己的院子,却见管家许安早已等候在门内。
“姑爷,老爷请您去正厅一趟,说有要事相商。”许安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恭敬,但眼神深处,却似乎藏着些许异样的情绪。
许不言心中微微一动,有些诧异。他这便宜岳父一向深居简出,甚少在这个时辰召见自己,更何况是在正厅。
他压下心中的疑惑,点了点头:“好,我这就过去。”
许府正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肃杀之气。许弘感端坐在主位,脸色阴沉似水。崔氏坐在他下首。厅内侍立的几个仆人也都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
许不言踏入正厅,一股寒意便扑面而来。
厅堂内灯火摇曳,将主位上许弘感阴沉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崔氏坐在一旁,神色紧张,双手紧紧攥着帕子。
几个侍立的仆役垂首屏息,整个厅堂仿佛凝固了一般。
“岳父大人,这么晚了叫小婿前来,不知有何吩?”许不言拱手行礼,语气平静,试图从这压抑的氛围中寻觅一丝线索。
许弘感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身前的空气中,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许不言,我且问你,你与城东飞龙帮,究竟是何关系?那个叫乾肆的头目,你可认得?”
许不言心头咯噔一下,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
飞龙帮的事情,这么快就被查到了?
他略一沉吟,答道:“岳父大人明鉴。孩儿在长安行医,三教九流的人物难免会打些交道。飞龙帮的乾肆,也只是有过几面之缘,谈不上深交,更无甚往来。”
“几面之缘?”许弘感冷笑一声,声调陡然拔高,“好一个几面之缘!那邓虎呢?你那个所谓的舅舅,又是怎么回事?”
许不言垂下眼帘,心中念头急转。
邓虎的身份暴露了。
他正思忖着如何应对,许弘感已然失去了耐心。
“邓虎,原名邓大虎,飞龙帮的小头目。”许弘感一字一句,如同重锤般砸在许不言心上,“他根本不是你的什么舅舅,你们二人合谋,编造身份,混入我许家,究竟意欲何为?”
“岳父息怒!”许不言连忙躬身,“此事确有隐情,但绝非岳父所想那般不堪。邓虎他……”
“还想狡辩!”许弘感猛地一拍桌案,茶杯震得跳起,茶水泼洒出来,“你们一个泼皮无赖,一个来历不明的医工,处心积虑入赘我许府,与那飞龙帮合谋,不是图谋我女儿的嫁妆,还能是什么!”
怒火在他胸中翻腾,想到自己险些引狼入室,便觉一阵后怕。
“岳父大人此言差矣。”许不言抬起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我许不言虽非名门之后,行事却也光明磊落。对许家,对青鹅,我绝无半分加害之心!”
“你的光明磊落,就是欺瞒我们所有人?就是与黑帮匪类勾结?”许弘感厉声质问。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爹!”
许青鹅掀帘而入,发髻微散,显然是匆忙赶来。惜花跟在她身后,一脸担忧。
方才惜花慌慌张张地告诉她,崔姨娘和老爷正在正厅盘问姑爷,言语间似乎指责姑爷混入许府用心不良。
许青鹅一听,哪里还坐得住,立刻便赶了过来。
她一进厅,便看到父亲怒容满面,许不言低头承受,气氛剑拔弩张。
“青鹅,你来做什么?这里没你的事,回去!”许弘感皱眉喝道。
“爹!”许青鹅快步走到许不言身旁,与他并肩而立,迎上父亲的目光,“女儿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语出惊人:“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入赘许家,是为了我的嫁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崔氏愕然地看着许青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许弘感也是一怔,怒气稍敛,转而化为不解与痛心:“青鹅,你……你说什么胡话?你既知道,为何还要……”
“爹,您听我说完。”许青鹅打断父亲的话,声音清亮而坚定,“没错,最初他或许是抱着这样的目的。可这一路走来,我们经历了许多,女儿可以确定,我们早已心意相通,彼此倾慕。他对我好,女儿感受得到,那不是装出来的。”
她转向许不言,眸中水光潋滟,带着一丝询问,也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
许不言望着她,心中百感交集。他没想到,在这个关头,许青鹅会如此维护自己。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让他原本有些慌乱的心绪平复了不少。
他刚想开口,一个清冷的女声却从许府厅堂外传来。
“好一个心意相通,彼此倾慕。许姑娘,你怕是被他骗得团团转,还替他说话呢。”
话音未落,王若曦袅袅娜娜地从厅堂后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一卷纸。
她的出现,让厅内的气氛更加诡异。
许不言瞳孔微缩,这个女人怎么会在这里?
厅堂内只有崔氏,见王若曦出现,脸上露出几分得意。
王若曦对着许弘感和崔氏微微福身,随即目光锐利地射向许不言:“许大人,崔夫人,小女子今日前来,是有一桩关乎许府清誉,甚至关乎王氏存亡的大事要说。”
她扬了扬手中的纸卷:“许姑娘说他图谋嫁妆,这只是其一。许不言狼子野心,所图甚大。他混入许府,不仅仅是为了区区嫁妆,更是为了借许家之力,吞并我们王氏医药坊!”
许弘感大惊失色。
许青鹅也蹙起了眉头,不解地看向王若曦:“表姐,你这话从何说起?王氏医药坊垮台,全都是姨母自作自受,若不是她售卖千金饮禁药,王氏医药坊也不会有今日。”
“表妹怕是被他的虚情假意蒙骗了。”王若曦发出一声嗤笑,充满了嘲讽,“若非许不言从中作梗,让我们王氏医药坊陷入困境,我母亲岂能被逼的售卖禁药?而许不言伺机而动,趁着王氏医药坊遭受大难,让飞龙帮侵吞了不少王氏医药坊在两京十三州的产业,这份便是他与飞龙帮头目乾肆签署的契约,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她将手中的纸卷展开,递向许弘感。
王若曦看向许青鹅:“表妹或许还不知,王氏医药坊在两京以外的十三处产业,均被飞龙帮以手段吞并了,如今的王氏医药坊已经改名换姓了。”
许弘感颤抖着手接过,目光落在纸上,脸色越发铁青。
那纸上确有“乾肆”的画押,内容大致是双方合作,待事成之后,许不言将获得王氏医药坊若干份额。
“这……这……”许弘感只觉得气血翻涌,眼前阵阵发黑。
许不言心底一紧,他没想到乾肆的动作这么快,前脚王氏垮台,对方后脚就吞并了王氏医药坊在两京以外的产业,只怕他自己也只是乾肆的棋子,被对方给骗了。
而这份所谓的契约,他根本闻所未闻。乾肆贪图王氏医药坊产业,他略知一二,但绝未曾想过插手其中,更遑论什么吞并。
这分明是栽赃陷害!
他有心解释,可是在这“铁证如山”面前,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许不言!”许弘感怒吼一声,将那纸卷狠狠摔在地上,“你还有何话说!”
许青鹅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纸卷,又看看许不言,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她不相信王若曦的话,可那份契约……
“不言,”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方才的坚定已然动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她上前一步,紧紧盯着许不言的眼睛:“你对我的好,难道……难道也是假的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尖刀,狠狠刺入许不言的心脏。
他可以不在乎许弘感的误解,不在乎崔氏的鄙夷,甚至不在乎王若曦的构陷,但他不能不在乎许青鹅的感受。
“青鹅,”许不言急切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这份契约,我毫不知情,定是有人暗中陷害,我与乾肆之间,绝无此类约定!”
王若曦冷笑:“许大医令,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若非你与乾肆早有勾结,他又岂会平白无故帮你?”
“岳父大人,青鹅,请你们相信我!”许不言转向许弘感和崔氏,“我承认,最初入赘许府,确有私心,邓虎之事,我也确有隐瞒。但图谋王氏医药坊,绝无此事。至于飞龙帮,我与他们并无深交,更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去做那等卑劣之事。”
许弘感此刻已是怒火攻心,哪里还听得进他的辩解。
在他看来,许不言隐瞒身份,与地痞流氓往来,编造亲属关系,如今又被人拿出图谋家产的“铁证”,桩桩件件,都指向一个事实——此人城府极深,心怀叵测。
“够了!”许弘感厉声打断他,“我许家待你不薄,你却如此狼心狗肺,恩将仇报。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引狼入室。”
他指着大门的方向,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给我滚!立刻滚出许府!我许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婿!”
许不言身形一晃,如遭雷击。
他看着许弘感决绝的表情,看着崔氏避之不及的模样,最后,目光落在许青鹅身上。
许青鹅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眼中充满了挣扎与痛苦。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那眼神复杂得让许不言心如刀绞。
“青鹅……”他艰难地开口,想再说些什么。
“老爷有令,姑爷,请吧。”管家许安不知何时已站在许不言身侧,面无表情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几个健壮的家丁也围了上来,虎视眈眈。
许不言惨然一笑。
百口莫辩,便是如此。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许青鹅,将她此刻的神情刻在心底,然后一言不发,转身,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向厅外走去。
夜风吹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吹乱了他的发丝,也吹散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与许府,与许青鹅,怕是再难有交集了。
王若曦看着许不言落寞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眼中闪过一丝得色。
许青鹅望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门外,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她想追上去,想问个清楚,可双腿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爹……”她哽咽着开口,声音破碎。
许弘感余怒未消,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厅堂内,只剩下失魂落魄的许青鹅,以及那份散落在地上的、决定了许不言命运的“契约”。
许不言被赶出许府,身无分文,只能回到了自己位于贫民窟的那个破旧小院。小院依旧破败不堪,四处漏风,与许府的富丽堂皇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走进屋子,点燃了油灯。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憔悴的面容,显得更加落寞和颓废。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谁?”许不言警惕地问道。
“贤弟,是我,屈不通。”门外传来一个谄媚的声音。
屈不通?这个死掮客怎么会找到这里?许不言心中疑惑,但还是打开了门。
屈不通一脸堆笑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贤弟啊,您受苦了。我听邓虎那老货说你被许家赶了出来,这不立马给您带了些酒菜,略表心意。”
许不言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知道,屈不通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找他。
屈不通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连忙道:“贤弟啊这次来,是给您带来桩好差事。”
“又是好差事?”许不言嗤笑一声,“你上次说是好差事,却害得我入赘许家冲喜,落得今日的下场,现在又说是什么好差事?”
“若非我上次帮贤弟你,贤弟你又怎么能短短时间内凭借许府坐上这太医令的位子?”屈不通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这是永兴坊,有一位贵人,身患重病,久治不愈,听闻贤弟你医术高超,特地请您前去诊治。诊金方面,绝对让您满意。”
永兴坊?贵人?许不言心中一动,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永兴坊是长安城最繁华的坊市之一,住在那里的,非富即贵。什么贵人会找到他私下看病?
“那位贵人是谁?”许不言问道。
屈不通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去了您就知道了。保证让您大吃一惊。”
许不言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现在已经被许府赶出家门,还不知道许家后续会不会继续针对他,眼下若是有机会,或许还能留一条后路。
屈不通见他答应,顿时喜笑颜开,连忙引着许不言离开了破旧的小院,朝着永兴坊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