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闲楼顶层的雅间里,茶汤凉了,花形散了,残茶再不复先前的雅致。
江初明明是与桑如柟相对而坐,但那目光里却似乎带了些前仇旧怨一般地,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仿佛随着两年的时光过去,他们二人已彻底身份倒转,如今他为刀俎,她则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前程生死,皆随他定。
“我若没有记错,你曾说你车船店脚牙,样样都沾手,”既是前尘往事重回记忆,那么彼此曾经说过的话,便也随之想了起来,“除了私媒,你还在做什么营生?”
桑如柟没答,而是起身来到窗边,静望着楼下美景,目光随之落到了南斜街上,恰好那街上正有靓妆却扇的盛装女伎,正骑在高头大马上,由童子牵着款款走过街市,马后还有怀抱乐器的女童慢慢跟随,这一路,引起围观者无数。
也不知是哪家的达官又有宴请?
“若我说,我还是虔婆①,你可信?”
江初起身站在另一侧的窗边,和她一起向楼外看,也同样看到了那骑马游街的女伎,闻言,他神色平静:“相信,你这样的女子,做什么都不奇怪,”说着,他心头一动,扭头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眼,又问:“你的妓馆在京城?哪道街上?”
桑如柟见他信得自然,反倒是笑了,随即又长长叹息一声:“看来,在你心里,我真的不是什么良家女子。”
江初略顿了片刻,似乎是在思量什么,片刻才开口道:“两年前,越州查获一起略卖案②,涉及牙人虔婆无数,案子呈递到大理寺,是我亲自审的,一干涉案人等皆判了斩刑。”他定定望着她,问:“你既称自己车船店脚牙样样都沾,莫非在越州也有牙侩的营生?”
桑如柟闻言侧首回视他,目光清正,神情却是冷的:“两年前你随我在船上走了一月有余,依你大理寺少卿的能耐,我不信你没有查过我。”若她有异,只怕两年前他亲手勾划斩首的牙人虔婆之中,就有她的一颗大好头颅。
江初的神情淡然,他不再看她,只是望着窗外,沉声道:“奸人缘利,视弱质与牛马同栏。”
桑如柟听他这样说,不知为何,心跳忽然就快了,她无意识地笑了一下,问:“那少卿大人意欲何为呢?”
江初负手,声音平淡地道:“那便杀尽天下略卖人。”
他将这平淡的话说得既狠又辣,让桑如柟忍不住侧头打量他,见他此时负手于窗边,迎着昏黄的暮光而立,那光照在他的脸上,好似为他镀了一层昏黄的金光。她的脑海中忽地就想起了那句“岩岩若孤松之独立”的话来,似乎哪怕此刻天崩地裂,他都能顶天立地岿然不动。
这样的一个人……
桑如柟觉得她心底那股非要东西压西风的好胜心忽然就消散了,她想了想,低声问:“你也认为三姑六婆与三刑六害同物,近之为灾,远之为福,是灾乱的根源?”
江初诧异地看她一眼:“三姑六婆之中确有品行不端之辈,但凡事岂能以偏概全?”他说着,忽然想起自己才刚骂过她是狡诈奸猾的媒婆,不免有些窘迫,方才那股子狠辣的气势顿时就散了,他遂郑重地向她施了一礼,道:“先前是我言行无状,还请宽恕,我绝非有意口出恶言。”
桑如柟笑盈盈坐回桌案边,道:“都是话赶话说出来的,作不得数,”她又将话题拉回来,继续问:“如此说来,你并不认为三姑六婆全然是坏人?”
江初也回坐桌案边,正色道:“这是自然,普通人尚且有好恶之分,更惶论三姑六婆构成复杂,既有超脱世外的出家人,也有红尘里的良家女,若说这些人都是奸盗之辈,恐怕也不尽然。”
他既然如此说,桑如柟顿时便放下了心来,随机打蛇随棍上,端起茶盏要敬他:“既是如此,那我便认为是九宵大度,前尘过往不欲计较了?”
江初也举起了茶盏,道:“本就不曾计较。”
两人相视一笑,恩仇尽消,共同饮尽了杯中茶。
江初放下茶盏就想告辞,谁知桑如柟又笑盈盈给他添了茶,这让他心里顿时有了不妙的预感。
“还有事?”
桑如柟笑着从袖袋里抽出一本装帧精美的册子,道:“自然,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说呢。”她打开册子推到江初面前,“这些都是上巳节那日前往‘一线牵’参加宴会的各家千金,我来细细跟你讲一讲……”
她话没说完,江初却突然站了起来,将她吓得愣住。
江初的脸重新又板了起来,拔腿就要走:“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说着,他大步就往外走。
桑如柟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我还没有说完,你要走去哪里?”
江初回首,正色道:“茶吃了,话说了,旁的事一概不聊,”说着抽回衣袖,走了两步,又回头警告她,“以后不许再缠着我!”
桑如柟也不追,只笑望他离开,过了好一会儿,笑容才渐渐淡了下来,倚窗望着楼下,江初的身影从五闲楼走出,又淹没于人群之中。
①虔婆:古代传统的女性职业,属三姑六婆之一,又指开设妓·院、介绍色·情交易的妇人。
②略卖:就室曰搜,于道曰略。“略”也叫掠,即为威胁、强取之意。古代把人贩子拐卖人口称为略人、略卖人,是一种带有强迫、暴力、略诱、拐骗性质的罪恶行为,有个体和团伙等犯罪方式,一直是历朝历代打击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