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左右，桑如柟被江初从“一线牵”带进了大理寺的中衙侧厅。
此时天已近黄昏，外头重又下起了雪，簌簌落雪声，入耳可闻。
才落座，便有仆从无声上前奉了茶，随后又悄然退出，她望着仆从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此人面善，若我没记错，两年前他曾与你暗中接过头？”
桑如柟说的人是江初的伴童九宵，与他自幼一起长大，行事风格待人接物，也便沾染了几分他的性情，主仆二人凑一块儿，便是一对儿的据嘴葫芦。
两年前他化名九宵查案，便是被桑如柟算计囚禁过一段时间，在伺机逃走前，与来救他的九宵暗中接上了头，却差点被桑如柟抓了个现形，好在最终被他搪塞过去。如今再听她这话，想来，她那时还是起了疑心的。
“想来，他才是真正的九宵吧？”此刻，桑如柟人在大理寺，却仿佛在自家花厅一般，自在地支颐在桌前，笑盈盈地望着江初，“九宵，你骗得我好苦呀！”
说着，桑如柟伸手想拉他衣袖，却被他一个侧身，避开了。
“衙门重地，娘子请自重。”
“惜日九宵有求于我，便日日与我情意绵绵，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官身，却是先把我当作了俎上鱼肉，端的是先斩意中人呀！”桑如柟轻叹一声收回手，哀容顿起，“莫不是九宵你怕我泄露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她双目盈盈仿佛含了一汪泉，那般情意绵绵地一眼望过来，含情带怨愁煞人，仿佛江初真就是薄情郎一般，做尽了负心事。
然而，现在的江初对着这张脸，却是生生一副铁石心肠，却丝毫不为所动：“两年前你以此胡搅蛮缠，迫我签下身契，同样的招数，你以为我还会再上当？”
桑如柟再抬眼，目中秋水尽消，只余下似笑非笑一段令江初心生防备的讥诮。
“看来，九宵是打定了主意要与我翻脸无情了？”
江初断然道：“本就不曾有情。”
“你既如此讲，我也不好再总纠着过去的情分了，”她变脸一般肃容，身体往后一靠，摆起了谈判的姿态，“敢问少卿大人，可有查明我‘一线牵’是否为私窠子？又是何人举告我？”
江初对她的随时变脸习以为常，对她的质问却是沉默了一瞬。
颜肃之将举告信交给他时，他全然没有将这件小案子放在心上，只为了得到妓女被杀案的办案权，才与颜肃之做了这桩彼此心知肚明的交易。待登了门发现“一线牵”里的确有青年男女无数，可做的却是上巳节的游玩集会，是干干净净的一家私媒馆，馆主还是他这可怕的旧相识。
“我方才已调阅京兆府卷宗，也命人盘查了人证物证，证实此事确系诬告。”说着，他略顿了顿，此事说来是他的过失，因他贸然登门抓人，这才阴差阳错造成今日的混乱局面，也坏了桑如柟的生意和铺子的名声，严格算来，的确是他有错在先，遂又补了句，“你放心，我定会查明此事，给你一个交待。”
桑如柟等他说罢，垂首饮茶，但心里却忍了笑。他带人冲进“一线牵”抓人时，与她打了个突如其来的照面，只怕是倏忽间心神俱震，压根就没有发现园子里还藏了一个人，她主动跟着衙役往外走时，便看到躲在暗处的小妹桑呦呦对她轻轻点了点头，那是在告诉她，一切已然安排妥当，让她放心行事。
所以，她此时才能在大理寺里淡然端坐品茶，甚至还能继续发难。
“你我好歹是旧相识，我不为难你，交待就不必了，”她这个举告者问江初要交待，怕不是上赶着给他递把柄呢，遂即刻转移了话题，“只是我有一要紧事要办，几经思虑拿不定主意，想咨询一下少卿大人。”
江初在她对面坐下：“娘子请讲。”
桑如柟把玩着碗盖，似笑非笑：“我有一签了身契的仆从，于两年前将我打晕，偷盗钱财后不告而别。敢问少卿大人，此奴该当何罪？”
江初闻言勃然变色：“分明是你趁人之危，强取豪夺！”
桑如柟歪头一笑，有持无恐：“那你去告官呀！”
江初语噎，倏然意识到桑如柟今日顺从地来到大理寺，不止是因为她对“一线牵”清白的自信，更是来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