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遇桑如柟之前,江初这个熟知律法专职刑名的大理寺少卿,曾在有意无意间让自己忽略过一件事——那就是他和她之间,还有一笔糊涂账未做了结。
当年事出有因,他于情急之下行事不甚光彩,甚至违背了本心,让向来事无不可对人言的他于此事上羞于启齿。本想着民不举官不纠,彼此已然不再相见,这件事也就没有再提的必要,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再相见,以至于蹉跎至今竟成了桑如柟手中一个天大的把柄。
如今面对桑如柟的威胁,他有心想要分辨个是非曲直,然而身份倒转,桑如柟这个商户弱女被他押解在堂下,而他则为堂上官身,若要再提当年事,反倒成了他仗势欺人,以权谋私了。
再想解决,为时已晚。
江初自知自己当初优柔寡断,以至失了先机,此时只得低头商议:“卖身契还我。”
桑如柟嗤笑:“给了你,好让你再趁机抓我入刑狱?”
面对桑如柟此时的嘲讽和步步紧逼,江初似乎全然失去了官场中最擅长的游刃有余,他诚恳到近乎笨拙:“你把身契还我,我将所欠银两双倍奉还,他日你若遇到危难,我自也不会袖手旁观。”
桑如柟面上笑吟吟,可说出来的话却依旧是强硬的:“我若不给呢?”
江初凝视她良久,才暗叹一声,她若不给呢?那他也是没有办法的,她这个人,向来是软得下身段又硬得起心肠,两年前他在跟她的口舌之争中落下风,两年后依然奈何她不得。
“你若实在不给,我也无可奈何。只是不建议你在大理寺相告,我在此地为官,衙门里多为我的僚属,只恐结果于你不利,”他认真地想了想,“我与京兆府尹在政见上多有不合,或许,你可往京兆府一试。”
桑如柟看他认真的模样,遗憾地叹息:“你这么为我着想,倒教我怎舍得与你公堂相见?”
江初:“那你便把身契还我。”
桑如柟品茶不答。
这时,九宵来报。
“衙门外有一名叫顾照年的公子求见大人,说是替桑娘子送‘一线牵’的行会文书。”
江初眉心微动,审视的目光敏锐地看向桑如柟,她才刚被抓来,帮她送行会文书的人就来了,仿佛她早就备下,就等这一刻。
“你早有准备?”
桑如柟眉眼一挑:“怎么,只许少卿大人胡乱抓人,却不许我自辩清白?”
她此言一出,江初就不接话了,不与她逞口舌之争。
吩咐九宵叫了人进来,对于身契一事,两人也心照不宣地不再多谈。
不多时,顾照年到了。
这人长了一副清隽的皮囊,身量极高,偏偏又是个会打扮的,一身素雅白衣端得是清冷出尘的模样,只看通身气派,便知是世家教养出来的。
江初只看了顾照年这张脸,便下意识望向桑如柟,果然见她支颐含笑,眼中满是对美男子的欣赏。
顾照年入了厅,先向着江初行了一礼,将手中一卷文书交给了江初。
“此为‘一线牵’加入行会时的文书凭证,以及行首亲笔所写的保书,还有证人证词,请少卿大人查证,”待说完了,他才旁若无人地将手里一直捂着的手炉递给了桑如柟,又解了氅衣披到她身上,亲手为她系好了衣带,“我听呦呦说了铺子里发生的事,很是担心你,想来你走得匆忙,也不曾带御寒的衣物。”帮桑如柟整理了衣襟,又为她添了热水。
江初忍不住皱了皱眉。
顾照年又道:“少卿大人和阿柟之间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只是进过境迁,倒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少卿大人,您说是不是?”
江初冷眼看他自入厅时便是一派登堂入室的作风,有条不紊地照料着桑如柟,每一步都是行云流水,仿佛早已做得习惯。再看桑如柟习以为常,且还与顾照年有几分亲昵的模样,便知他们二人的关系非比寻常。
偏生桑如柟方才还对自己百般撩拨。
江初忍不住心里连连冷笑,这个女人,一向是本性不改的。
“顾公子多虑了,本官既对当年事不予追究,便也不怕桑娘子拿身契要挟于我。‘一线牵’之事既已查明,你二人可自行离去。”
江初说罢就要走。
桑如柟叫住了他:“身契,少卿大人还要不要了?”
江初:“你要留便留,不留,烧了便是。”
江初走得头也不回。
两年前便知她是什么样的人,如今再见,也不过是加深的既有印象罢了。
好在,以后再不必再相见。
大理寺门前,桑呦呦杀气腾腾地立于马车前,一身气势仿佛随时能掀翻大理寺。
见桑如柟和顾照年出来,她大步迎上来:“姐姐可有吃亏?”
桑如柟见她严阵以待,就差拔刀杀人,忍不住皱眉:“我早就嘱咐过你不要多管多问,怎么还是来了?”说罢,下意识瞪一眼顾照年,“你又哄骗我妹妹什么了?”
顾照年笑得无辜。
桑呦呦先认真答了:“顾哥哥说半个时辰内你们若是还没出来,便要我将大理寺打个天翻地覆,把那姓江的和你的事情闹个人尽皆知,坐实了他是个始乱终弃公报私仇的薄情郎!”
桑如柟闻言再不复在江初面前的游刃有余,忍不住长叹一声。
她的这个小妹妹应的是“生不逢时”四个字,父母去世时桑呦呦年方六岁,还是个不知事的孩子,偏偏桑如柟那时满腔自责怨愤一心只想寻仇,全然忽略了幼妹的教养和引导。待到她用几年生死磨砺终于学会了隐忍时,野蛮生长的桑呦呦已然长成了胆大心粗脾气坏的大姑娘,能动手就绝不动脑,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就是打架。
桑如柟惊觉幼妹已经长成不良少女,只得收起一身戾气,学着洁身自好,行事以身作则,心眼算计从不许她过问,只盼能引导幼妹洗心革面做个温良人,这姐姐当得,可谓是苦心孤诣。
然而,她再如何费尽心机,也架不住身边皆是祸害。
“姓顾的,你是来救我,还是要害我?!”
顾照年面上深情款款,张口却是胡说八道:“卿卿这样想我,真是让我难过。毕竟你曾趁人之危强取豪夺,万一这江少卿记着前仇旧怨,恼羞成怒之下起了杀人灭口的心……”说着伸手挑帘,打算上马车,却先看到马车里卧着一只恬静酣睡狸奴,仿佛是来接他回家,他再也顾不得仪容,着急忙慌地将狸奴抱进怀里,“小丫头怎么把我娇奴儿带来了?”
桑呦呦笑得娇憨:“怕你对上江初办事不尽心,拿它威胁你。”
顾照年指着桑呦呦半晌,语噎:“……你什么时候学坏的,我怎么不知道?!”
桑如柟闻言大笑出声:“只许你挖坑哄骗她,却不许她填土埋你?那可真是没道理。你们是秤头半斤,秤尾八两,谁也别说谁。”
顾照年伸手扶她上马车:“倒也不能这样说,卿卿乃我心爱,你与前情郎藕断丝连,我伤心之余做下冲动事,又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待她坐稳,才支颐笑问,“左右路上无事,倒不如说于我听听,你和那江少卿究竟是如何相识的?”
桑呦呦听着马车里的话,发出一声短促的笑,跟着一甩马鞭,马车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