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更深人不寐。
江府的某间书房里,四少爷江遇已手握一册书在灯下呆坐许久了。
书童玉阶倚着榻打了一个盹儿,等他被灯花的爆响惊醒,抬头去看,发现江遇还是这个动作,仍是这副浅笑模样,就仿佛是入了魔障一般。他站起来先剪了灯花,再来到江遇身后探头看,果然见那书页上仍写着“风雨凄凄,鸡鸣喈喈”,忍不住叹口气,抬手抽出江遇手里的书。
“公子五岁时便已熟背这《风雨》篇了,今夜看了这许久,究竟是品出什么了?”
江遇被他的动作惊到,仿佛这才回过神,又下意识看了一眼玉阶手里的书,声音仍是呆怔,却又有些掩不住的喜悦:“书中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玉阶见他呆气又上来了,忍不住地愁:“少爷既说今日遇到一奇女子,见之心喜,那不该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么?”
江遇却望着灯花抿唇笑,“窈窕淑女”配不上长执宝剑的洒脱姑娘,古人言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岂有不信?
呦呦姑娘从天而降时,他在做什么?
正被同窗李衙内套了麻袋堵书院后山痛揍,李衙内翘着脚看自己的仆从打他,狠狠啐了一口,对他辱骂着:“不过江家区区一蠢笨庶子,本衙内降贵纡尊和你结交是给你脸,什么东西,也敢驳本衙内的面子!”抬手指挥叫嚣着,“给我狠狠打!”
江遇在麻袋里护着脑袋尽可能心平气和地抬高了声音,提醒他:“衙内既然在后山行凶,又以布袋套头,想来是要遮掩身份,以免两家闹出矛盾。既如此,衙内言辞还是略谨慎些为好。”
李衙内顿住,问仆从:“他怎么知道是本衙内干的?”
仆从默默看他一眼,低头不说话。
江遇在麻袋里继续苦心孤诣地指导:“若要人不知,还需衙内谨言慎行。”
李衙内怔了片刻,反应了过来,顿时恼羞成怒,指着麻袋大叫:“打死他!给我打死他!”
于是,落在麻袋上的拳脚更重了。
变故就是在此时发生的,几枚不知从而处飞来的小石子,不偏不倚地击打在了几名仆从腿弯处,几名仆从哎呦痛叫着纷纷倒地不起。
李衙内大惊失色:“谁?是谁敢坏本衙内的好事!”
回答他的是一柄迅疾飞来的羊角匕首,擦着他惊恐大叫的脸,刚好刺中了地上麻袋的收口处,深深地钉在了地上。收口处紧系着的麻绳应声断裂,江遇一见麻袋开了口,就手忙脚乱地往外爬,才将将狼狈地爬出来,一抬头,便看见了令他此生难忘的一幕。
此时天色将晚,被白雪覆盖的远山层峦相叠,尚未发芽的枯树孤立于不远处的,与远山相映,宛若林云山水,书院后山旁的溪水化了冰,那溪水正细细淌着,侧耳还能听到潺潺流水声。就在这样一片荒寒景象之中,不远处忽然传来寒鸦振翅的声音,随着这树衩发出的细碎的声响,青衫白面的女子手执宝剑,如飞鸟般从天而降,恰恰好落在了江遇的面前。
他怔怔望着女子两三下将李衙内和他的仆从打倒在地,看着她脚踩李衙内,仿佛敲木鱼一般云淡风轻地揍着李衙内的仆从们……仿佛看到了刺猿斩虎身轻如燕的聂隐娘从话本中走了出来。
江遇仿佛一分为二,灵魂十分冷静地审视着陷入迷障的身体,觉得自己已被彻底迷了心智。
待他在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声中清醒过来时,李衙内和其仆从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抱头倒在地上求饶了。但女侠却还不打算饶过他。
江遇手忙脚乱地整着衣冠,来到女侠面前:“江遇多谢女侠搭救之恩。”说着,他一指李衙内,求情,“我这位同窗,乃是当朝兵部尚书之子,还望女侠……”
女侠正敲木鱼敲得高兴,忽被打扰,有些不高兴:“他是谁的儿子与我何干?”
江遇有些羞赧:“女侠终究是为我打报不平,我怎能害女侠被……”
女侠更不高兴了,继续打断他:“我路见不平惩奸除恶是我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干系?好了闭嘴吧,不要再说话,本姑娘心情不好,小心我连你一起敲啊!”
江遇先是一愣,然后默默低下头,实在难掩内心惊艳,女侠行事果然与众不同,实在是他生平所见之唯一!
女侠到底是被他扰了敲木鱼的兴致,拿剑鞘把李衙内和一众仆从全部拍晕在地,转身就走。
江遇见以为是自己惹了女侠不高兴,很是惶恐地追上来,长长揖首 :“小生江遇,得女侠搭救,铭感五内,敢问女侠芳……”话说到一半,这才想起地上还有一群鼻青脸肿木鱼,等小心翼翼地扭头看一圈,发现都晕死了,才放心问出来,“敢问女侠芳名,小生以图他日报答。”
他把话认认真真说完了,这才发现女侠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面前,正瞪大了眼睛盯着他,追问:“你叫江遇?江初的弟弟?”
江遇脸一红,忙答:“正是小生。”
女侠听他答完,终于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一拍他的肩膀,道:“我叫桑呦呦,的确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江遇口中呢喃着:“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呦呦……”
桑呦呦歪头认真地望着他,问:“江遇,你想学武艺吗?”
桑呦呦歪头笑望自己的模样,至今仍在江遇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灯光下,他痴痴地笑着。
玉阶看了,直摇头叹气:“还别管那位女侠了,以后再去书院,还得玉阶我跟着才行啊。”
江遇却忽然猛地站起来,大步往外走。
玉阶忙追他:“少爷做什么去?”
江遇的走得极快,身影很快消失在黑夜中,只隐隐传来一句轻快的话。
“我要跟着呦呦师傅学武艺,得找大哥要把好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