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爹夫妻的接风宴摆在了院中老树下。
此时月朗星稀,尚不闻虫鸣,但远处夜市隐有喧嚣之声传来,院内灯烛映着明月,席间推杯换盏,倒也有几分静谧处自有喧闹之意境。
只是,席间少了没心没肺最能闹腾的桑呦呦,余下心情不佳的桑如柟、寻找女儿的宋老爹夫妇、丢了姐姐的顾照年、丢了小孙子的吴婆、和失去了女儿的陈伯……哦,还有一个无父无母的李故。满座都是伤心人,是无论如何都喜乐不起来的。
因着宋老妻不放心独自在房间的痴傻女子,便和吴婆早早退了席,就连陈伯也陪着宋老爹喝了几杯酒之后借故离开了。
席上便只余下桑如柟、顾照年、宋老爹、和李故四人各自沉闷着。
原本最能活跃气氛的顾照年吃得也十分不安心,他觑着桑如柟的神色,悄悄叫来了铃铛儿,让她去夜市给桑呦呦买支傀儡灯笼回来,更嘱咐她夜里就留在桑呦呦房里陪着她,要是见她还哭,就多哄着些。
其殷殷嘱咐的模样脱脱一个慈母。
桑如柟高高挑起了眉梢,冷哼道:“吴婆和陈伯早早退了席,你以为他们去做什么了?轮得到你来操心!”
顾照年上早就打定了主意绝不在这时候触她的霉头,听到这话也不气,只笑着对宋老爹举杯。
桑如柟见他这忍气吞声的模样,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若要论起桑呦呦这没心没肺的性子到底是怎么养成的,恐怕在座的不在座的,都有责任。
这些年来,凡是能与桑家姐妹聚在一起的,皆是寻找儿女的父母或是寻找父母的儿女,尤其是失去孩子的,每每见着桑呦呦便总难忍那一腔爱屋及乌的宠溺心思,都将自己对孩子的思念尽数寄托到了另一个无忧无虑的姑娘身上,把个原本就不服管教的姑娘给宠得更加无法无天。
宋老爹喝着酒,抬头望月,忍不住慨叹道:“人家说,伤心阔别三千里,屈指思量四五年。我不怕这四五年的日夜泣血,怕只怕到时稚子牵衣问,归来何太迟……若再见到我家灵儿时,她也能如呦呦姑娘这般活泼灵动,那该有多好!”
桑如柟沉默饮酒,没有说话。
宋老爹这是劝她珍惜眼前纵情恣意的呦呦,她懂他的意思,可有时呦呦活得太过恣意畅快时,她又总会忍不住会想,若有一天二妹妹桑溪桥找回来了,她看着小妹妹被养得这般无忧无虑的模样,心里头是否会失意?是否会怨恨长姐不公?
她对桑溪桥常觉亏欠,不敢深想,就只能狠下心来杀桑呦呦的性子,仿佛只有这样做才是对桑溪桥的补偿。
宋老爹不懂她的心思,可与她相处日久的顾照年却是早就看得明白,不过他也没戳破她的这些心思,只是突兀地笑了一下,满面的促狭之色,惹得另外两人都看他。
他道:“桑大姑娘一手带大了小呦呦,管教起来也是好生威严,倒是应了长姐如母那句话。”
桑如柟一下子就听出来顾照年这是在嘲笑自己,她有心反诘一句“若非长姐如母,哪来你今日的洋洋自得”,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因为这伤口撒盐的话说不得。
忍了又忍,也只能轻轻“哼”了一声。
听着这声哼,顾照年立时就明白桑如柟这是又忍下了一句诛他心的话,一面苦笑着想难得桑大姑娘也能口下积德,一面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为了保护他而被人迷晕带走的姐姐,面色渐渐落寞了一下来,再不复方才的调笑。
好不容易热闹起来的饭桌,又寂寥了下来。
好在顾照年是个奇葩,他性情坚韧不拔,立定誓言便是九死不悔,可他也天生想得开,从不沉溺自悲,眼下见席间众人都自沉默,他便自斟自饮着,朗声道:“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眼下伤怀无用,倒不如痛痛快快来一醉,明日醒来管他天塌地陷!”
桑如柟听着他这样的话,忽地一怔,顿觉灵台似乎清明了些。
她想,为着呦呦那点事儿,把自己陷进去不说,也惹得客人不快,实在是魔怔。
立时,她双目散发出异样神彩,也倒了杯酒,站起身道:“顾公子说得对,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今夜,我陪诸位痛痛快快醉一场!”她说着,便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宋老爹也受了两人感染,笑道:“枉我活了这把年纪,净忙着悲悲切切了,倒是不如二位小友想得通透,咱们今夜一醉方休!”
一盏酒下肚,席间四人笑着落坐。
桑如柟大口饮着酒,又忽觉不足,她指着桌上酒菜:“眼前有酒,”再指墙角独自开的野花,“有花,”又指对面的李故,“有少年郎,”想了想,重又指向宋老爹,“还有忘年交。唯独少了音乐,实在是美中不足!”
顾照年笑起来:“这有何难!”他顺手拿起桌上象牙著,对着碗盘轻轻敲击,先是单调的“叮叮咚咚”,而后敲击声逐渐急促,渐成乐声,竟也非常悦耳。
宋老爹面带惊奇,没有料到他竟还会奏乐,随后他也饮尽杯中酒,笑道:“古有高渐离击筑酬荆轲,又有子路击剑,孔子悲歌相和,可惜我不会舞剑,否则必一舞来谢顾公子击瓮叩缶奏乐之情!”
桑如柟在击打声中笑:“自有少年郎为老爹舞剑!”她歪头笑看李故,“李故,可否?”
李故望着她半醉的笑脸,低头饮了杯酒,起身去了堂中,把桑呦呦的剑取了过来,站在院中老树下,就着月光和着有节奏的击缶声,挽了个剑花。
恰在此时,顾照年忽然放声唱歌起来:“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和着清歌,击缶声忽缓忽急,忽低忽高,回环转折,如听万壑松声,又如灵猿攀山,一反三复,周匝数遍,袅袅不绝。
和着击缶,泛着寒光的宝剑在月光下犹如一泓秋水,随着他的动作,白衫飘逸,剑如龙吟。李故是用刀的好手,是以他舞剑的动作并不如何优美,但刚强之中却见潇洒,大开大合,起伏动荡,剑光宛若蛟龙吟游,动静之间皆带有雷霆万钧,使人观之惊心动魄。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桑如柟醉了酒,她歪着头看着莹莹月光下舞剑的少年,眉目如山峦刀磋,沉静的眼眸在暗夜里犹如潭水般深幽。
可不知为何,她眼前的这张少年英挺的脸,渐渐的就被另一张风流面所取代,她恍恍惚惚地想着,那个长了一副风流面孔的人,为她舞过剑吗?好似舞过,又好似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