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烟雨的眸光瞬间黯然下去,她调整了一下情绪,追问道:“为何,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何?”
完颜潇傍晚时曾来过,和叶夫人讲述了今日慕烟雨放下身段,求酒肆老板收下瓷器的情景。叶夫人看着她,眸中闪过一抹复杂,到底是心软了,凝思片刻道:
“我一直问你,匠人是什么?作为匠人,首先要做到会观察别人的心,而不是一味急于展示自己的技艺。你需明白,这世上没有尽善尽美的东西,只有适合的东西。
但是,你被仇恨填满的心,哪有观察别人心思的余地?我知道你经历了最为痛苦的过往,你想抓住一切机会去报仇,去伸冤,但是你不要忘了,你得先成为真正的匠人,才有资格去抓住复仇的机会。
我还知道你不仅仅是为了报仇,你是真的想要成为真正的匠人,而不单单是窑工。那么,你看看你自己的那颗想要作为匠人而活,作为匠人而死的你的心,敞开你的那颗心,去接受、去观察别人的心。
你自豪于自己的技艺,可你去给一个破旧酒肆送去堪比国宝的瓷器,去展示瓷器的精美而不是实用,那么这些瓷器就是无用的东西。
我可以留你在山庄长长久久的生活下去,想做窑工也可以,可是,如果你想成为真正的匠人,等你回去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这是叶夫人自见到慕烟雨以来,第一次同她说了这么多话,她其实是可怜她的,更珍视她的才华。
可是,她不想让慕烟雨被仇恨蒙蔽了眼睛,让所有的瓷器成品都闪烁着仇恨的光芒。
她希望她能够成为真正的热爱制瓷的匠人,而不是像她的父亲慕守道一样,为了证明自己的技艺天下第一,到头来却被人陷害,葬送了性命。
叶夫人看着慕烟雨离去的背影,在心里对慕守道说道:“师兄啊师兄,我不会让她再走你的路,她应该活的更自由。”
夜幕深沉,慕烟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
耳边一直回响着叶夫人说的话:“敞开你的那颗心,去接受、去观察别人的心。”可是她一直想不明白,自己要去接受什么?观察什么?
是颜色吗?是器型么?是别人对自己作品的评价吗?
父亲说:“你一定要继承我的衣钵,成为大宋国最优秀的窑工。”
叶夫人说:“去展示瓷器的精美而不是实用,那么瓷器就是无用的东西。”
完颜潇说:“自信虽说能成为匠人的良药,但也有可能是致命的毒药。”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为了培养她的审美,专门请了书画老师教她书画鉴赏,教她写字画画。为了培养她的才学,送她去私塾上学,读书明理。
别的孩子在休息玩耍的时候,她都在不停地修炼,修炼品味,修炼审美、修炼技艺。
为了去感受泥土,父亲让她在寒冷的冬天里光脚踩泥。江南的冬天又湿又冷,她在泥料中反复踩踏,直到满脚冻疮依旧不会停下。
为了去感觉泥中的气泡,泥料不能有一丝杂质,她一踩就是两个时辰。学完踩泥便是揉泥,手腕肿到拿不动筷子,依旧不可以停下。
父亲说,只有吃得这苦中苦,才能将匠人的温度、感情和力量传给瓷泥。
“是了!是感情,我明白了!”慕烟雨终于豁然开朗,她想起那一日,叶夫人问她:“你爱它们么?”当时自己还没有想明白叶夫人为何这样问,如今她懂得了。
她顾不得穿鞋,也顾不得时辰,推开房门一路跑向叶夫人的院子。路过窑房的时候,窑房里并未点灯,就着窑炉中淡淡的火光,一名窑工还在里面拉坯。
慕烟雨忍不住停下脚步,问道:“窑工叔叔,这么黑,你这样能看得清瓷坯的形状吗?你不用去精修它们,让器型更加细腻精致吗?”
那窑工憨憨一笑,手中的活计并未停下,头也不抬地说道:“出形被人接受就可以了,那些形式有什么意义?如果连手里的泥都把握不住,那今后便没有窑工可以走的路。瓷器不是用眼睛看的,而是用心。”
“瓷器不是用眼睛看的,而是用心。”慕烟雨喃喃自语地重复着这句话,所有的困惑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
慕烟雨还未走到叶夫人的院子,便听到熟悉的冷淡的声音从耳畔传来:“这么晚不睡觉,还光着脚,你是要去找我吗?”
慕烟雨回头一看,却是叶夫人在窑场的院子里喝茶。
她走过去,对着叶夫人福了一礼,拿起石桌上的茶壶,为叶夫人斟了一杯茶,轻声说道:“夫人,您看在这茶水中重新盛开的白菊。就如同这朵枯萎的花一样,我想要重新绽放。我会舍下对自己出身和技艺的天生的优越感和骄傲,在曾经跌倒的地方重新开始。
我会重新学习沉稳,体会情感。我要去听他们需要什么,而不是我要给他们什么。我会用世人的眼睛去看瓷器,用世人的心去体会瓷器,去寻找作为一个窑工的初心。”
叶夫人听完,慕烟雨给她斟的茶一饮而尽:“明日辰时你来窑房,有一批新的瓷器,你来烧制,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叶岚山唯一的弟子。”
“夫人,就是说您收下我了,对吗?”慕烟雨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小脸通红。
“可以改叫师傅了。”叶夫人依旧淡淡地说道。
“师傅,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我今日收留了一个姐姐,她身世凄惨,我想教她一些制瓷的技术,希望她以后可以靠自己生活,而不是委身于男人。师傅,我可以少吃一点,我的被褥也可以让给她,师傅你能不能……”
“可以。”慕烟雨还未将话说完,叶夫人便接过话头说道:“你既有此心,便按照你的心意做吧。”
“真的吗?”慕烟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想到看上去冷若冰霜的师傅,竟是这般热心侠义的女子。
慕烟雨的眼睛亮晶晶的继续说道:“师傅,这世间女子生存不易,我想要收一些女子为徒,不论年龄身份,只要想学烧瓷,我都可以交给她们技术,让她们可以靠自己赚钱生存,再不用被当作物件买卖。”
“可以,都依你。”叶夫人看着慕烟雨明亮的眼眸,第一次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宋国福宁殿内,皇后拿着一只青瓷柿形水注,翻来覆去地看。下首站着的右相章怀仁战战兢兢,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你是说,上次被流放的窑工,还有人没死?”皇后狭长的凤眸冷冷地扫了一眼章怀仁,声音如同腊月寒冰。
章怀仁本就有些手足无措,被皇后这么一问,更加六神无主,慌忙跪下回道:“是怀疑,是怀疑有人没有死。微臣将窑工流放之后,除了派去杀他们的官兵,还安排了暗中监视他们的探子。
那探子昨日派人给我送了这个青瓷水注来,信中说,在金国北漱城内,突然出现了一批烧造极为精美的瓷器,数量有几十件,件件巧夺天工。那批瓷器直接被送去了金国皇帝所在的中都,并未在市场中出现。
她在瓷器被押送的路上,只偷了这一只青瓷水注。微臣和以往的贡瓷比对过了,风格和手法,倒像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皇后眼睛微眯,眉头紧皱,她将水注反转过来,看到瓷器底部镌着“枫林烧造”的款:“枫林,什么意思?”
“哦,枫林是宋国一家烧制青瓷的民窑,全名叫做枫林山庄,地处淮水和青峰山、乌灵山一带。他们山庄烧制的青瓷,在民间颇有些名气。”
“你刚才说,像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