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已经来不及躲避,千钧一发之时,那督窑官挡在慕烟雨的身前,四个大陶罐,从晒架上滑落下来,砸到了他们的身上。
还未等二人缓过神来,有一个绛红色的衣角,在架子后面一闪而过。慕烟雨追了几步,那人却不见了,于是又赶紧转身回来。
“你没事吧?”二人异口同声问道。
慕烟雨没有被砸到,倒是那位督窑官,应该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虽然陶坯还不很坚硬,但是被这么大的泥罐砸中,想是也会青一块紫一块。
“没事。”督窑官揉了揉被砸到的胳膊,笑道:“幸亏你这个罐子做得薄。”
几名官兵闻声而来,见到督窑官皆面色一惊,赶紧下跪叩首,还未开口便被督窑官拦住了:“这里没事了,去查一查,刚才是什么人在这里,抓住了带来见我,本官亲自审问。“
“是!”众人领命而去。
“刚才多谢大人保护我,这一下砸得可是不轻,您还是回去请大夫看一看,用药酒揉一揉吧。”慕烟雨十分感激督窑官刚才的仗义相护。
“姑娘不必言谢,我没什么事,可是这些罐子,唉,可惜了。”督窑官看着已经摔得变形的罐子,摇头叹息,他将陶罐扶了扶,道:“不过你的技术是真不错哎,罐子都变形成这样了,竟然没裂,当真厉害。”
“那得感谢官窑的泥料延展性好啊,技术再好,泥不好也是不成。”慕烟雨边说,边将罐子扶正,左右打量了好一会儿,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然,你再做几个吧,明日再做也来得及的。”督窑官看着若有所思的慕烟雨,以为她看着自己的心血付诸东流正在伤心,心中想了好些词正准备安慰她,没想到慕烟雨却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您快看这个瓷器摔的,撅着腚,猫着腰,弯成九十度好像一个人在鞠躬,看着就想笑,哈哈哈。”慕烟雨突然被这个陶罐的器型逗笑了,笑得都要停不下来了。
督窑官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小丫头非但没有哭,竟还十分开心。他被慕烟雨的心态打动,照着她说的样子打量了一下,这陶罐果然摔得很滑稽,不禁也跟着笑起来。
“还有这个,您看看,像不像一个扭来扭去的舞者,一会儿我划一些花纹上去,就好像舞娘的舞衣了。”
那督窑官仔细一看,陶罐果然摔得线条流畅自然,翩然欲飞。
“这个摔得扁扁的也不错。”慕烟雨指着另外一个陶罐道:“等它干了,我修成镂空的,里面点上蜡烛,再插上几支竹枝,定然十分有禅意。”
没有想到,一件意外发生的事情,不但没有让这个女孩心生沮丧,怨天尤人,反而激发了她如此多的不同凡响的灵感。督窑官目光灼灼地看着慕烟雨,心中升起一股欣赏之意。
“那这个呢?”督窑官指着唯一一个器型没有太大变化的陶罐笑问道:“相比之下,它就正经许多喽。”
“这个啊,本来我就是想在这些陶罐将干未干之时,做四个‘抱抱罐’呢,这个正好。”慕烟雨抬起双手,比了个抱抱的样子,笑着说道。
“抱抱罐,如何抱法?”督窑官此刻,已经完全被眼前这个小女孩天马行空的想法惊呆了。
要知道,窑工大多都是严谨的,严谨到瓶口要十分圆,左右必对称,坯底必平齐,窑工们甚至觉得差之毫厘,就会失之千里,评判技术的高低,必须要看器型的严谨性,只有将器型做得规整再规整,精细再精细的,才能称之为高手。
慕烟雨蹲在陶罐的面前,回头看着督窑官,露出一个天真的笑脸,道:“看我的吧,这就叫做抱抱罐。”慕烟雨说完,伸开双臂紧紧抱住了陶罐,再一用力,胳膊处,脸颊处便凹了进去。她抱了好一会,直到器型固定了,才松开了手。
慕烟雨拍了拍衣服,道:“怎么样?大人要不要感受一下?抱一下试试。”
督窑官从未想过亦从未见过,瓷器还可以这样做,于是他弯下腰,比着刚才慕烟雨抱出来的痕迹,也将陶罐抱在了自己怀里。
突然的,他的心就这样安稳了下来。
慕烟雨看着闭着眼睛感受陶罐的督窑官,轻声说道:“我们长大之后,似乎就再也没有人抱过我们了,小时候父母怀抱的温度和安全感,只能留在回忆里。
在那样的怀抱里,我们可以安心地闭上眼睛,不用去想未知的明天。这便是我想做抱抱罐的初衷。”
督窑官听了慕烟雨的话,眼眶突然就湿了,人到中年,父母怀抱的感觉早已缥缈,哪怕是夫妻之间,充满感情的拥抱亦是奢侈了。
他将陶罐放下,看了看身边的这个窑工,她美丽的大眼睛里面,似乎氤氲着淡淡的忧伤,于是便柔声问道:“你多大了,你父母呢?”
慕烟雨深吸一口气,将思绪拉回来,笑道:“大人恕小女子刚才失态了,我马上就满十七岁了,我的父母……。”慕烟雨突然想到,自己现在是用枫林山庄林峰的名字入的官窑,万不能泄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于是便笑道:“父亲不在了,我还有一个母亲。”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窑口参赛的窑工?”
“民女枫林山庄,林峰。”
慕烟雨将四个陶罐重新放回晒架上,看了看夜色道:“时候不早了,民女要回去了,大人也早些休息吧。回去还是要用药酒揉一揉被砸到的地方,不然明日该抬不起胳膊了。”
说完福了一礼,转身便往回走。
“哎。”那名督窑官不知道为什么,情不自禁地叫住了了她。见慕烟雨笑着回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了一会儿,才笑道:“没什么别的事,若今后遇到什么麻烦,或者想要找人聊天,你可以傍晚来这里寻我。”
慕烟雨转身站定,看着督窑官孩子般腼腆的笑脸,笑道:“大人这是要给我开什么后门吗?我可不接受哦。不过,若是您觉得寂寞无聊,想找人聊聊瓷器,小女子倒是愿意奉陪。”说完摆了摆手,转身就跑了。
那个督窑官站在原地,看着慕烟雨的背影轻笑道:“原来枫林山庄的窑工,是你。”
慕烟雨回到寝舍,并没有马上回去睡觉,只因为刚才除了一闪而过的绛红色的衣角,她还看到了一双黑底绣着仙鹤纹样的布靴。而这双布靴,她偏偏今日才见过,就在拉坯的窑房。
慕烟雨悄悄走到男窑工的寝舍附近,周围静悄悄的,只有隐约的鼾声此起彼伏。她踮着脚一间一间地找过去,终于在一间寝舍的门口,发现了这双布靴。窑工的布靴上通常沾满瓷土釉水,为了寝舍的整洁,各窑口的窑工们都习惯将鞋子放在房外。
而作为一个经常踩在泥房坯坊之中的匠人,鞋子是最不用讲究的穿戴,而此人的靴子做得如此精致,身份定然非同一般。
今日晒架塘中那么多的陶坯,为何偏偏对她的陶罐下手,若不是为了砸人,那就是专门针对她的作品去的。
慕烟雨想到此处,咬了咬下唇,心中暗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咱们明天等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