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他就怎么?就娶别人吗?”宋云娘故意卖了个关子,心想这两个人好不容易在一起了,怎么竟还搞得这么别扭了。
慕烟雨沉默了一会儿,仿佛想通了什么似的说道:“罢了,谁说女子的归宿就一定是嫁人的。这女子的一生,就像拉坯,力度稍有不对,这瓷坯就毁了;若女子为了嫁人而嫁人,一生只想靠男人活着,那这一辈子也就毁了。我看我们还是先把重点放在制瓷上吧。”
慕烟雨说完耸了耸肩,拉着宋云娘继续往前走去。
宋云娘看着慕烟雨的神情,心中不禁为完颜潇捏了一把汗:“这丫头的脑子果然异于常人,摄政王啊摄政王,你要是不再加把劲,这媳妇能不能娶到手,还真就难说了。”
制瓷决赛在襄阳举行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宋国各窑口最出色的窑工全都聚到了襄阳,除了宋国的窑工,连金国的窑工都闻讯而来,一时间,整个边城襄阳变得热闹非凡。
那些来自不同窑口的匠人们,有的操着南宋的吴侬软语,有的则带着金国的豪爽腔调,虽然国家不同,口音各异,但一谈起制瓷,窑工们的眼睛里都闪烁着炽热的光芒。
半个多月的时间很快过去,开窑之日在即。
宋云娘好几日都紧张得吃不好,睡不着,一心想要证明自己烧制的黑釉瓷无论是在技艺上还是釉色上,都是最好的。宋云娘将每一个细节都做得一丝不苟,不论是器型还是釉料,全都力争做到尽善尽美。
她整日守在窑炉边上,火照都不知被她拿出来观察了多少遍,她时时根据火照釉色的变化控制温度和通风。眼睛紧紧盯着那座沉默的窑炉,目光仿佛要穿透窑壁直达瓷器一般。
她自知黑釉瓷相比青瓷和白瓷而言,算是比较小众的瓷器。可是她相信,只要人们见到黑釉瓷,就一定会被它那深邃如夜的釉色和神秘低调的美感所折服。
与宋云娘的紧张不同,慕烟雨从揉泥拉坯的那天开始,就变得越来越沉默,仿佛曾经的满腔热情,突然被浇灭了一般。
她还经常跑到襄阳城内,或是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或是坐在茶楼酒肆中,一呆就是一整天,观察和倾听来自全国各地的窑工们对各家瓷器的介绍,还有对枫林山庄瓷器的评价。
短短半月,虽然各窑口的窑工没人认识慕烟雨,可慕烟雨却几乎将他们认识了个遍。
开窑之日终于到了。
祭拜窑神的祭台之下,慕烟雨和宋云娘躬身示礼,表情肃然。被慕烟雨请到枫林山庄的窑工们也都齐聚在山庄的窑房之中,一起沐手进香,祭拜窑神。
慕烟雨依然记得父亲最后一次祭拜窑神时恭敬虔诚的样子,于是她学着父亲当年的模样,先行三拜大礼,口中祝祷道:“一敬窑神降吉祥,出珍品;二敬官家保平安,享太平;三敬先祖传手艺,得生活。吉时到,开窑!”
窑炉红门大开,当所瓷器一件件摆到众人面前时,现场一下子变得嘈杂起来。
黑釉瓷的胎体较为厚重,这种厚重感沉稳、坚实,仿佛是经历岁月沉淀下来的珍宝。
釉色低调、内敛,不失高贵,釉面上布满了不规则的彩色光晕,这些光晕如同暗夜中的满天星辰,又似色彩斑斓的精美宝石。每一件黑釉瓷,都显示着秘莫测又变幻无穷的美感。
窑工们细细地观察着黑釉瓷,脸上都是叹为观止的表情。
可当大家见到慕烟雨烧制的成品时,都不禁目瞪口呆地站在了原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原来,此次决赛,慕烟雨并没有烧制她拿手的青瓷,而是烧了一炉最为简单的日常生活所用的粗陶。
“慕烟雨,你什么意思,你是看不起我,所以不想拿出你作为窑工的最高技艺来与我比赛吗?”宋云娘在见到这一炉器型不甚规整,连釉色都没有的粗陶的时候,气得满脸通红。
她满怀诚意,千里迢迢地从临安来到襄阳,盼的就是今日,为的就是一个结果,可她万万没想到,慕烟雨竟然烧制了一炉粗陶。
而慕烟雨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她的目光在那炉粗陶上停留了许久,终于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宋云娘和所有窑工,声音低沉而平静地说道:
“先师叶岚山曾常问我,匠人是什么?我曾经认为,匠人是将自己的苦难掩埋在心底,为世人献上瓷器,捧出真心的人;我也曾经以为,匠人就是下千百次地狱才能换来生机的可怜的人。
但是,在我最为痛苦的日子里,师傅告诉我,想要成为真正的匠人,要做到观察别人的心,而不是一味急于展示自己的技艺。这世上没有尽善尽美的东西,只有适合的东西。
所以云娘,虽然我不过是烧了一炉粗陶,但是,我真的是用真心和诚意,来与你比赛的。”
宋云娘微微一怔,她看着慕烟雨手中的粗陶,心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但仍心有不甘地问道:“可这是比赛,比拼的正是精湛的技艺,你这样做,比赛的输赢要如何评判?”
慕烟雨看着宋云娘的怒气稍减,这才笑着说道:“比赛之前咱们不是说好的,这些成品拿到襄阳城的路边摆地摊,但凭百姓任取,一日内被取走得多者为胜嘛。我相信,百姓的眼光是最真实、最公平的。”
宋云娘思考了片刻,最终撅着小嘴说道:“那好吧,是骡子是马,咱们拉出去溜溜。我宋云娘既然敢比,就敢接受百姓的评价,走吧。”
粗陶和瓷器摆上街市之后,过往的百姓们纷纷在摊前驻足观看。宋云娘的黑釉瓷在阳光下散发着神秘而深邃的光泽,那精美的器型和独特的釉色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宋云娘与慕烟雨坐在对面的茶楼上,她紧张地盯着来往的百姓,手中的帕子都要被汗水浸湿了。而慕烟雨的目光却一直不在瓷器和粗陶之上,却仿佛在寻找什么人似的。
终于,当一个背着粗布行囊的老者在慕烟雨的粗陶前停下来的时候,慕烟雨终于眼前一亮,急切地跑下楼去。宋云娘一时间没搞清楚状况,但也跟着下了楼。
那老者蹲下身子,仔细地端详着那些陶罐、陶鬲、陶釜,粗糙的手指轻轻滑过粗陶的表面,眼神中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慕烟雨疾步走到老者的跟前,恭恭敬敬地俯身一拜,轻声说道:“还请老师评骘。”
那老者被慕烟雨这么一拜,倒是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他看了看慕烟雨,又看了看手中的粗陶,故意厉声问道:“窑工的技艺高低本就看瓷器的精美程度,你拿这些粗陋的东西来参赛,是想让大家笑话我们窑工技艺不精吗?”
慕烟雨见自己终于引起了老者的注意,俯身拿起一只百姓泡菜用的陶罐说道:“这些年来,全国的窑工勤练技艺,各个窑口都力争烧制出精美再精美的瓷器,仿佛只有极致的精致,才能体现窑工的价值。
有的窑口,为了自家的瓷器能够获得权贵们的喜爱,甚至贿赂高官,杀人灭口,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
但是我却觉得,精美的釉色也许是瓷器的基本,却不应该是窑工的基本,更不应该是匠人的基本。最精美的瓷器,并不一定是技艺最顶尖的窑工才能烧造,只有躯壳般的外在,却没有干净的灵魂,再精致的瓷器也不过就是讨好权贵的器皿而已。
如果只看到瓷器的精美,对于匠人来说,就已经丢失了作为匠人的那颗初心。粗陶虽然没有精美的器型和绚丽的釉色,但它却有着最为质朴的本真。
我们窑工烧制瓷器,最初也不过是为了满足百姓的生活所需。这些粗陶,虽然看上粗陋,但它去却承载着无数家庭的日常烟火气息。”
慕烟雨说完,一脸真诚地看着眼前的老者,因为自从她第一眼见到这位老者的时候,在茶馆酒肆中听到他对枫林山庄青瓷的评价的时候,她就知道,这老者一定是瓷器界深藏若虚,不露圭角的人物。
果然,那老者看了粗陶许久,才抬起头笑着对慕烟雨说道:“这些粗陶果然是真正的从泥土中来,到泥土中去啊。你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参悟,属实不易。匠人之路艰辛,还望你一路前行,不忘初心。”
那老者捻着胡子挑了挑,拿了个粗陶茶壶转身而去。慕烟雨心中一急,也顾不得别的,赶紧追了上去。
宋云娘看着已被百姓拿走了大半,所剩无几的粗陶,心中五味杂陈,她笑着对完颜潇说道:“我终究是输给了那个丫头,只不过我输的不是技艺,是一颗作为匠人的初心。也罢,也罢,愿赌服输。”
宋云娘见完颜潇一直未发一言,不禁疑惑地看着他问道:“你在这站多久了?你夫人赢了,你为何这般沉默,难道不为她开心吗?”
完颜潇挑了挑眉,长叹一声道:“输赢对她来讲重要吗?你没看见这丫头又追着一个老者去了?那老头可是我们金国钧窑窑口了不得的人物。我在她身边可是站了许久的,可人家心思和眼睛全在瓷器上面,一个眼神儿都没赏给我。”
宋云娘见完颜潇这般无精打采的样子,忍不住大笑道:“倒是如何都没有想到,堂堂金国摄政王,情敌竟然是粗陶,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