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被林峰带回枫林山庄之后,慕烟雨终日不眠不休地炼泥、制瓷。
有这样一种人,即便痛苦得要命,却从不哭闹,甚至连呻吟都不发,彻骨的痛苦依然可以掩饰得云淡风轻,慕烟雨就是这样的人。
紫金土粗粝坚硬,将慕烟雨的手指磨得血肉模糊,可是她却好像不知道疼似的,一遍遍机械地重复着舂石、淘洗泥浆的工序。
江南的冬天又湿又冷,冷风在泥房中形成刺骨的过堂风,慕烟雨光脚踩进淘洗池中,用脚去感受陶泥水中存在的细碎砂石。她被冻得瑟瑟发抖,却一声不吭。
她白天踩泥炼泥,晚上揉泥拉坯。
窑房中,堆满了她揉好的瓷泥,可是,她依旧不肯停下来。手腕揉得红肿,她便停下来踩泥,踩泥踩到脚底出血,她便颤抖着双手拉坯。
她不能停下来,她停不下来。
她不敢闭上眼睛睡觉,因为梦里全是完颜潇。困极了,就在泥房的桌子上趴着打个盹,醒了就继续揉泥拉坯。
林峰看在眼里,心疼得不行,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不知道该如何帮她走出来。
他想在她身边陪她,可是慕烟雨说,她想一个人待着。
他想帮她搬泥料,可是慕烟雨说她可以搬得动。
他给她送饭送茶,慕烟雨只吃一点点,日渐消瘦。
终于有一日,林峰小心翼翼地问慕烟雨:“如果说我想代替那个人保护你,怜惜你,你会怎么样?我不是要代替他在你心里的位置,我只是想要照顾你,可不可以?”
“他啊,他只不过是我那时候的迷妄,我本来只是一个被流放的犯人,他还算是我的仇人。可惜我失了本心,我奢求得太多,我怎配拥有你们的怜惜。”慕烟雨停下手里的动作,没有直接回答林峰的问题。
“你不再相信了吗?”林峰靠近她一步,问道。
“相信什么?”慕烟雨终于抬起头,看着林峰问道。
“全心全意地去相信真情的力量。”林峰的心有些微微的紧张。
“不,把爱我的人卷进残忍泥淖中的事,一次,一次就够了。我不值得。”慕烟雨已经分不清自己什么地方疼,什么地方不疼了,只觉得全身都是麻木的,只有心脏的位置,仿佛被什么尖厉的东西,不断地割着。
钝痛,痛到站立不住。
她的身子晃了晃,对着林峰轻轻笑了一下,道:“我没事,师兄走吧,我要开始拉坯了,不是要参加制瓷比赛吗,要来不及了。”
慕烟雨背过身去不再看他,红肿颤抖的手已经握不住瓷泥了,她恨自己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于是将手用力地在拉坯机上狠狠地捶了捶。
林峰心疼地心脏一缩,刚要拦住她,却见母亲叶夫人三两步走进来,将慕烟雨一把从拉坯机前拉起来,看着她无神空洞的眼睛,狠狠地抽了她一个嘴巴。
林峰被吓了一跳,慕烟雨只偏着头,依然没有什么反应。
叶夫人目光深深地看着慕烟雨,用力捏住她瘦弱的肩膀,对她吼道:“你不是说要参加制瓷大赛吗?你不是要报仇吗?想想你枉死的父母,想想窑工们的血!你这般生无可恋,半死不活的样子,你该让他们多么失望!”
慕烟雨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冷汗把额头和两鬓的头发都浸湿了,紧闭的双眼终于含满了泪水,她用力地咬着下唇,直到嘴唇渗出血来。
“不来了,再怎么等,他都不来了。因为父母的死,我从前一直都恨他,我还用刀狠狠地刺过他的心啊。可我忽视了他对我的好,忽视了他对我的补偿。他救了我许多次,这一次,他也是为了我才抗旨的。可惜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我原谅他了,我还没来得及说对不起啊!”
慕烟雨一直绷着的情绪终于溃不成军,她紧紧拉住叶夫人,痛哭道:“师傅,你说是不是因为金国的雪太大了,路太难走,所以,他就不来了。还是因为夜路太黑,他迷路了吧?要是不来,要是他永远都不来了,我怎么跟他说我原谅他了,他以为我还在怪他呢。师傅,来不及了!”
叶夫人看着慕烟雨失魂落魄的样子,终于决定狠心将她的心思挑破:“烟雨啊,你爱上完颜潇了,是不是?“
慕烟雨心中一窒,她没有想过是不是,她不敢想是不是,她从不愿意去想是不是。可是如今师傅问她,她一下子怔住了。
“可是,你不是说他是你的仇人吗?你怎么可以爱上他呢?”叶夫人不敢相信,以慕烟雨的性格,她绝不会无缘无故地爱上仇人。
“不,他不是,上一次有人火烧泥房想要杀我的时候,我们抓到了那个主谋,仇人另有其人。虽然我还没有原谅他,虽然我父母的死他也有责任,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来不及,我对他有太多的亏欠,可是我来不及说原谅了,师傅……”慕烟雨将头扎进叶夫人的怀里,嘶哑的哭声是那么苦涩。
林峰听到慕烟雨的心里话,觉得心痛亦觉得酸涩。
叶夫人轻轻摸着慕烟雨凌乱的头发,叹道:“虽然遗憾,虽然这是你脆弱又苦涩的初恋,可是你还是要狠心将他忘了,即使你的心被撕成千丝万缕,你对他往日的依恋也一定要斩断。
觉得痛苦吗?那就把你的泪水,你的遗憾,你的原谅,甚至你的思念,全部融入泥土里,化作瓷坯的灵魂,炙炼出最为坚硬、精美的瓷器,用瓷器,去守护你的心吧。”
叶夫人轻拍着她的背,轻声说道:“哭吧,虽然我一直反对你报仇,我一直希望你平安快乐地度过一生,可是既然你说有主谋,那么即便是为了报仇,你也要好好地活着,拼命地活着。”
金国的冬天,愈发的寒冷了。
因为郎主残杀宗亲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举动,所以宗亲之死从来都不被昭告天下。完颜潇已死的消息,没什么官方告示,而是慢慢从坊间的小道消息,逐渐扩张成金国官员和百姓都知道了的事情。
完颜潇的兄长完颜勇,手里握着一封信,信中写着:“臣弟自始至终,都与兄长一条心,从未有异。臣弟只有一个兄长,那就是将臣弟养大的五哥。今日吾死,手足情断。有缘再见。”
军师哈尔术见五爷沉默不语,便将信轻轻从完颜勇手中抽出来,看了看,有些遗憾地说:“七爷果然就这么死了,五爷,我们当时明知道郎主要杀他而未救,咱们冷眼旁观,是不是……。”
“你后悔了?”五王抬了抬一直耷拉着的眼皮,冷眼看着哈尔术。
“是有些可惜,毕竟七爷手里掌握着那么多的店铺资财,边境军权。如今死了,这些东西定会被郎主独吞。当下我们正是用钱之时,七爷死了,以后我们的军饷……”哈尔术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便捡最重要的说了。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去派人查查,七王有多少钱,存在哪,尽量赶在郎主动手之前,把财产弄到手。对了,他是不是有个一直不离身的侍卫?叫什么?”五王边说,边将完颜潇给他的绝笔信拿过来,放在蜡烛上烧了,一点念想都没留。
“叫青川。”难得哈尔术竟还记得青川的名字。
“青川。很好,给我把人找来,要活的。一定要从他嘴里套出钱来,让他全都给我吐干净。”五王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任何情绪,心冷口寒。
“呵呵,也别怪哥哥心狠。”完颜勇摩梭着手里的乌龙铁脊弓,冷笑道:“死在郎主手里,总比死在哥哥手里好,起码没那么失望。哥哥祝你,来世投个好胎,再别入帝王家。”
完颜勇的营帐外,一人在暗处,唇角掠过一抹冷笑,接着悄然转身,消失不见了。
第五十六章 檄文
哈尔术没有找到青川的踪迹,却将另一个消息带了回来。
“你刚才说,那个女人什么来头?”五王爷的声线低沉阴冷,狭长的丹凤眼透着戾气。
“就是七爷曾经来信说的那个大理国的女人,她叫凌惜,如今已经是郎主的柔妃了。”哈尔术的语气颇有些不忿。
“凌惜?就是那个手中有大理国玉石矿脉的那个女人?”五王爷坐直了身体,眼神变得玩味了起来,冷冷一笑,道:“老七还说自己没有异心,临死临死,还将了我一军。”
“五爷,如今我们没有了七爷的辎重军饷补给,时间长了肯定无法和郎主的国库相比,怎么办?”哈尔术知道,打仗有时候打的就是钱。
“怎么办,当然是先下手为强,不给郎主准备的时间。”完颜勇站起身,将一卷已经写好的文书递到哈尔术手里,说道:“将这卷文书给我昭告天下。当然,郎主那也别落下。你只负责去找那青川,调查老七的身家钱财,别的你不用管。”
哈尔术毕恭毕敬接下文书,只草草地扫了一眼,霎时脸色变得灰白:“檄文!”
五王爷完颜勇讨伐大金国皇帝的檄文,一日之间就在金国掀起了滔天巨浪。不但金国,宋国、辽国和西夏,亦十分震惊。
不过,金国内讧于其他国家来讲都算得上是好事,特别是宋金两国。金国皇帝一直都有南下征服宋国之意,如今内战一起,必然难以兼顾,于宋国来讲,正好休养生息。
宋国右相章怀仁一早就颠儿颠儿地来到皇后的福宁殿,脸上透着一抹得意。
“右相如此表情,这是有什么好消息说给本宫听吗?”皇后坐在案前,眼皮都没有抬,涂着红色蔻丹的手正托着一只表兄窑口送进来的黑釉盏,准备点茶试盏。
“自然是有天大的好消息,一早来讲给娘娘高兴高兴。”章怀仁谄媚地笑着。
“说来听听。”皇后终于抬起了眼皮。
“金国内战打起来了,可不就是天大的好消息。”章怀仁看着皇后脸上的神色,专挑皇后喜欢的话题说。
“金国打仗,与本宫何干?”皇后又将眼神重新放回到了茶盏上。
“自然有关,您想啊,金国远不如我宋国富庶,粮米也远不如我们充足。当权的打起来,百姓们怕什么,自然是怕缺米短粮。他们缺米短粮人心惶惶,便是我们发财的好时机。
我们宋国的国库皇粮,已经都是陈米陈粮了,若倒运到金国高价卖出,娘娘您想想,这白花花的银子不就来了?”章怀仁目光炯炯地看着皇后,满脸堆笑。
皇后点茶的手一顿,唇角勾出一抹深深的笑意。眼神是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贪婪,笑道:“就依你。若赚了大钱,本宫定不会亏待你。”
章怀仁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谄笑道:“不敢,不敢,多谢娘娘恩典。”
“哦,对了,金国这么大的动静,咱们官家怎么说?”皇后知道,他们的这位官家,最为心善,也最为佛系。
“臣还不知,官家有旨,巳时于大殿议事,臣这不是一大早先来请娘娘安来了么。”章怀仁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拍马屁的机会。
“行了,那你去吧,有什么消息,及时来报。”皇后将刚刚点好的茶啜了一口,露出了一抹笑意。
金国内战,于宋国百姓来讲,亦是天大的新闻。百姓在官府告示前议论纷纷,宋国朝臣在大殿之上,同样争论不休。
有的官员说应趁此时机,往北推进疆土的,有的官员说,应趁此时机休养生息,发展经济的,还有的官员说,应在此时联合西夏国大理国,形成同盟的。
官家斜倚在紫檀木龙椅上,被他们吵得心烦意乱,终于开口道:“他家国事,众卿家议论得如此热闹,竟比关心我宋国国事还要热心,啊?“
众官员见官家发话,赶紧都闭了口。
“好了。”官家坐直了身体,拿起一个茶盏啜了口茶,皱眉道:“与其关心他国内政,不如先关心关心自己。那日朕就说了,如今这些个瓷器茶杯,大多不堪用。怎么,上次朕说的制瓷大赛,还未开始吗?”说完,将手中茶盏掷在面前的桌案上,颇为不悦。
对于官家突然将话题从金国内战转到瓷器茶盏上的情形,众官员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
右相章怀仁见官家如此说,赶紧上前一步,揖手说道:“老臣已经安排了,当前全国窑口报名已经完成,拜官家天惠恩泽,我宋国制瓷业蓬勃发展,民间窑口无数,经老臣精挑细选,呈报皇后娘娘核阅后,如今有二十家民窑窑口入选,名单在此,呈请圣览。”
说完,将拟好的名单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官家面色由阴转晴,因为他最讨厌打仗。今日抗击这个,明日抵御那个,令他不胜其烦。且宋国向来重文轻武,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一向不愿用武力。
如今金国内乱,官家正好可以将重心转到他喜欢做的事情上。
见到右相已经将比赛都准备好了,官家更是喜不自胜,道:“好好好,右相果然最懂朕心,既如此,这二十个民窑烧制的瓷器,都要给朕呈上来,朕亲自拣选。末位即为汰者,如此,选出举国前三,入官窑,得封赏!”
宋国今日的早朝,就这样结束了。众官员无人再议金国内乱之事,亦无甚危机之感。倒是这个民窑制瓷大赛,将所有人的胃口,都足足吊了起来。
俗话说,上有所好,下必附焉,一时之间,瓷器生意变得分外红火。青瓷、白瓷、黑瓷……顿时百花齐放。
慕烟雨自几日前被叶夫人一巴掌打醒之后,掩下心中伤痛,将心思全心全意投入到制瓷比赛之中去。
拉出的瓷坯若器型不满意,立即毁掉重拉,上的釉水若薄厚不满意,也立即废了重上。烧出的瓷器,只要微有瑕疵,马上就会被慕烟雨全部打碎。
她日日忙碌,无一刻休息,她绷着一股劲儿,让人见了忍不住心疼,却又无法劝她停一停。
林峰见她报仇心切,心中有些后悔,不知那日告诉她瓷器大赛之事,到底是对是错。毕竟慕烟雨要面对的仇人,是当今最有权势之人。可是事已至此,他能做的,也只有时时刻刻保护好她。
几只海东青或许是无人喂养,全都从七王府来到了枫林山庄,时时在慕烟雨的头顶盘旋,保护她陪伴她,倒是与她混得十分相熟。
不知过了几日,山庄突然来了一个卖酒的小厮,指名道姓要找慕烟雨慕姑娘。叶夫人心中疑惑,又甚不放心,便亲自引着那人,找到了在窑房忙碌的慕烟雨。
只见那人拿出了一沓厚厚的册子,放到窑房的桌子上,道:“我家公子说,这些账本房契,要慕姑娘亲自收下,还要在这个字据上签字。”
慕烟雨的眼神中充满了疑惑,她从不知道她慕家还有什么亲戚或者她父母曾给她留过什么房契。于是便试探地问道:“这位小哥,你确定你找的是我?”
“自然确定,我家公子说了,枫林山庄叶夫人的徒弟,姓慕,名烟雨。看着长得天仙一般的女子,就是了。”那卖酒的小厮巧舌如簧,倒是把大家都逗笑了。
“可是……”慕烟雨将手用棉布擦干净,翻开一页账册,疑惑说道:“我并无什么亲人能给我留什么东西啊。”
“我家公子还说了,料姑娘定会疑惑,不会轻易签字,若姑娘想知道缘故,便来金缘楼一叙。”说完,将推车上的玉泉酒搬下来,道:“若有人问起来我是谁,就说我是金国玉泉酒家送酒的小厮即可。”说完便要告辞。
慕烟雨心中一动,莫名有些紧张,追上前问道:“去金缘楼,见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