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万历二十年。
鲸海,一片澄明的蓝色海域,水天相接,一望无垠。
只是在这片澄蓝如玉的海上,却有一处例外。
海中心一处小岛,不仅边缘的海岸是殷红色,就连海水偶尔也会泛着异样的淡淡的粉色。
那是无数尸骨与血液常年浸泡的结果。
就在这片澄蓝的海域中央,为名九连城的小岛像一块溃烂的疮疤,突兀地嵌在了大海之中。
这里本是一处荒僻无人之地。
只因位于明、日、朝三国海域交汇之处,所以三国会将罪大恶极的囚犯流亡于此,亦会将身患重疾之人丢弃于此,让他们自生自灭。
而沦落至此的人们,有幸免于难者,却并未放弃生活下去,反而逐渐将这里发展扩大,演变成一座城池。
一座罪犯与垃圾填埋出的城池。
此时正午日光倾晒下的九连城,依旧昏暗浑浊。
废墟和垃圾堂而皇之的堆在街边,毫无章法的各式建筑,横七竖八的将街道分割成乱糟糟一团。
此时,一栋中式宅院府邸内,突然窜出个满脸是血的红衣少女。
而她身后的门廊里,一具无头尸体正堪堪倒下,颈腔喷出的血柱溅在廊柱上,绘出泼墨般的图画。
“蹲了这么久,可算到手了。”红衣少女掂着一樽巴掌大小,嵌着宝石的纯金佛像,喃喃自语地说着。
佛像沉甸甸的重量,让她的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
然而就在她喜滋滋地望着佛像时,突然一柄九环大刀凌空而下。
红衣少女急速而退,警惕望去。
只见一个独眼大汉正横刀立在她面前。
大汉看着红衣少女手中的佛像,眸子里闪过一丝贪婪,“交出来!”
“休想!”
“那就死!”大汉闻言怒斥一声,随即便二话不说地挥刀砍来。
九环大刀劈空斩下,红衣少女连忙侧身翻滚,下一瞬刀刃擦着她的发梢砍进街上的青石板,迸出几点火星。
红衣少女见状,咬了咬牙,自知不敌,连忙抱着佛像狂奔而去。
独眼大汉见状,冷笑一声后,提刀追了上去。
红衣少女的速度极快,又趁机窜进一旁一条十分不显眼的岔路。
刹那间,她身旁朱漆描金的东瀛楼阁如烟消散,白墙黑瓦的徽派马头墙自雾中拔地而起。未及细看,一步踏出,哥特式教堂的尖顶忽地刺破天际,彩绘玻璃将血色光影泼洒在青石板上……
这便是九连城的独特之处——人无序,建筑风格更是无序。
世间万千风貌在此撕扯交融:波斯琉璃穹顶与江南水榭回廊比邻而居,巴洛克浮雕拱门后藏着岭南镬耳山墙。
这座城像被诸天神佛随手揉碎的拼图,却又在混沌中长出了惊心动魄的秩序。
疯狂逃窜的红衣少女穿梭在混乱的街道上,每走一步,就好似转换了时空一般,让人眼花缭乱。
转过街角,一个戴着斗笠的行人见到二人追逐而来,立刻察觉到有便宜可占,一个箭步便上前拦住了红衣少女。
被迫停下脚步,红衣少女眼见前有狼后有虎,只能抱着金佛,缩在屋檐下,咬牙说道:“你们想干什么?道上的规矩可是先到先得,这东西现在是我的!”
“道上规矩?”
“先到先得?”
斗笠客和独眼大汉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哈哈笑了起来。
“九连城!”斗笠客冷笑一声,“什么时候有规矩了?”
“谁能活到最后,东西就是谁的!”大汉也嗤笑着说道。
然而就在二人说完话的一瞬间,突然一道银光闪过,紧接着红衣少女眼前一红。
不过眨眼了一刹,再睁眼时,红衣少女就见斗笠客和独眼大汉的头颅突然腾空而起,脖颈断面光滑如镜。
而后咚的一声,两具尸体一同倒在了街上。
下一瞬,十二名具足武士踏着血泊走来。
红衣少女见状,眼睛里充满了惊恐,旋即瞬间反应过来,抱起血泊中的金佛,一个翻身,迅速离开了此处。
而这些具足武士,却并没有理会跑走的红衣少女,只是将街上的两具尸体清理到了一旁。
紧接着,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传来,让街边以及各式建筑里的人纷纷探头看来。
只见一队足有上百人的日国具足武士,拥护着一个身穿黑衣,身姿挺拔,面容冷峻的年轻男子大步走来。
九连城中一向是三不管的地带,如今突然有日军踏足,城中之人见状不禁有了各种各样的猜测。
在或明或暗的猜疑打量的目光中,沈子晋目不斜视地带着数百人的军队武士,直奔匡府而去。
而随着沈子晋的离开,街道两侧、各处屋顶,也有数道狸猫般灵活的身影悄然退入阴影之中,而后朝着不同方向飞掠而去。
一间白墙青瓦的朝鲜风格建筑中,十二道随风飘摇的纱帘之后,一个桃李年华的女子,正躺在一个半裸的男子身上。
她的身边此时正围绕着数个风格各异的美男。
有的正为她打扇,有的正在煮茶,有的则正在嘴对嘴地喂她吃着剥了皮的葡萄。
从街上赶回来的探子,此刻单膝跪地,隔着纱帘向女子禀报道:“主子,有人带了一队日国武士入城,如今正向匡府的方向去了。”
他话音刚落,又有一个探子急促地喘息着飞奔而来,说出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主子,那队日国武士血洗了匡府!”
“什么?”女子闻言,立刻撑着身下美男赤裸的胸膛坐了起来。
“血洗匡府?”女子神色间有些惊愕,“匡府好歹也是我们九连城五大势力之一,掌管着三国地下洗钱的生意,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人灭门?”
女子说着,接过一个美男递来的茶盏,又问:“那队日国武士是什么来头?”
探子同样神色凝重,回话道:“领头之人是个年轻男子,并不知晓身份。只是他们进入匡府不过半柱香时间,里面就传来了哀嚎和求饶之声……”
闻言,女子握着茶盏露出沉思的神色。
帘外的探子则继续说道:“主子,他们接下来会不会到我们这来?”
一听这话,女子眉目一凛,随即娇媚一笑,探手抚上身旁美男的胸膛,“我朱楹可不是匡府那些废物,就是来了,又能怎么样呢?谁不知道这九连城,只有命硬,才能活下去,我倒要看看那日国来的宵小,命够不够硬!”
“是,主子神武!”帘外的两个探子异口同声道。
帘内的数个美男,也在这时纷纷低下了头,显然对这个名叫朱楹的女子十分畏惧。
而这个朱楹,也的确有着让人畏惧的身份——
九连城五大势力之一的领导者,掌管了三国走私业的地下女王。
见众人拜服,朱楹挑眉一笑,随即起身,张开手臂,示意身旁的美男为她更衣。
“既然不知来历,我便去会上一会。来人,随我一同去匡府。”
“是。”
一声应下,堂屋深处的十二幅纱帘逐层掀起,每道帘后捧着不同武器的侍女踏步走出,跟在朱楹身后一同离去。
另一边,九连城最豪华的码头上,一艘如海上巨兽一般的艨艟巨舰刚刚靠岸。
垄断了三国海上航运的“商人”费尔南多,正从这艘号称水上堡垒的船只上缓步走下。
碧眼棕发的费尔南多来自葡萄牙,但在九连城扎根已久,他凭借自己的海上商队与铁血手腕,掌控着九连城所有的海运航线。
平日里他虽有商人之名,但其实所行却是海盗之实。
此时,跟在他身后的,就是一群被捆缚的奴隶,和一箱箱由手下抬下船的金银珠宝。
而这些,正是他此次出海劫掠的战利品。
眼下,一个等候在岸边的探子见到他后,连忙上前,禀报了匡府一事。
费尔南多闻言有片刻沉默,而后挑了挑眉,操着一口标准的汉语,戏谑说道:“看来我们这五大势力,要重新洗牌了。”
说着,费尔南多摆手,召集一众手下,“走,和我一起去看看热闹。”
九连城中,一间青砖瓦房里,此时挤满了肤色瞳色各异的人。
几张赌桌周围更是围满了涨红了脸的赌徒,他们疯狂的想要挤到桌子边下注,但却没有机会。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痛苦至极的哀嚎声响起,只见一张赌桌前,一根铁签不知从何而来,穿透了正按在桌上的一只手。
那手的主人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此时他的哀嚎声响彻了整间赌坊。
然而却没有人去帮他,反而颇为忌惮地看着那个铁签,纷纷后退,离他远了一些。
一身肌肉虬结的蒲古里,比在场的人都要高出不少,将近六尺的身高,壮硕的身材,让他显得像一座小山一般,十分有压迫感。他的辫子上缀满骨饰,腰间别着三把不同制式的短刀,明显是名女真人。
他顺着让开的人群,一步步走到了那个洋人旁边,一把拔下了钉在他手上的铁签,“在我的场子出老千,你是嫌命太长。”
说着,蒲古里眼也不眨的直接将染血的铁签插入了那个洋人的眼睛里。
一声痛呼后,那个洋人直愣愣地倒在了地上,不知是晕是死。
蒲古里见状,一脚将地上的身体踢开,而后转身走向里间,只是刚刚走到房间门口,探子便急忙来报。
得知匡府之事后,蒲古里二话不说,也带着一众打手,转身直奔匡府而去。
身为九连城五大势力之一的首领,蒲古里掌管了九连城的所有的赌场生意,并且凭着一身蛮横武功,和不通情理的为人做派,在这罪恶昭彰的九连城,闯下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声。
眼下他得知匡府之事,自然要亲自去看了一看情况。
与蒲古里赌场相隔不远,一座四层小楼突兀的立在混乱的街道上。
小楼轻纱飘摇,熏香袅袅,看起来十分高雅别致。
此时,这栋小楼的四楼最里侧的一间房内,一个温文尔雅的男子,正在制香。
他的动作闲适自然,浑身充满了书卷气,与这座小楼倒是极为相称。
“你是说,一队日国武士,血洗了匡府?”他一边将香料填进莲花状的香盒,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询问,“可能确定是日本武士所为?不是其他国家的人假扮的吗?”
一张青绿山水书画屏外,正躬身而立的探子闻言颔首应是。
屏风里侧,男子将莲花香盒盖上,拿起一旁的折扇,缓缓一笑,“这倒是有趣了,日国一向看重匡府,如今怎么舍得下手了?”
他将折扇拢在掌心,又低声说了一句:“看来他们终于看出了匡府的不中用,不过如此一来,倒是我们露脸的机会……”
说着,他打开折扇在颌下轻摇,风度翩翩地打开房门向外走去。
只是当他推开房门的瞬间,屋外便传来一阵莺语燕啼丝与竹乐曲之声。
而随着他踏步下楼,只见一群群衣着暴露的男男女女正旁若无人的亲近着。
这座雅致的小楼俨然竟是一家青楼!
而这个风度翩翩的男子,也正是这家青楼的老板,九连城五大势力之一,掌控了九连城与三国情色产业的琉球人——马良哲!
就在九连城各大势力,纷纷前往匡府时,匡府中已是血流成河。
整座府邸,除了沈子晋所带领的日国武士外,只有一个活口。
那就是匡府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