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巡的鸮鸣刚落,前方黑暗的土路拐角处,便传来一阵杂乱而沉重的马蹄声,伴随着金属甲片碰撞的细碎声响清晰地传入张小白的耳中。
很快,一队人马如同鬼魅般涌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人数目测至少有二百余人,几乎是他们这支小队的两倍还多。
这些人装束杂乱,有穿着残破日本具足的,有套着明朝边军旧号褂的,甚至还有披着朝鲜军袍的,但无一例外,眼神都如同荒野上的饿狼,凶狠、麻木,带着一种亡命之徒特有的煞气。
他们沉默地散开,形成一个松散的半包围圈,动作间透着一种经过军事训练的默契。
蒲古里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肌肉紧绷,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压低声音对身旁的张小白急促说道:“妈的!是‘鸦群’!这下麻烦了!”
“鸦群?”张小白心头一沉,光听这名字就感觉不祥。
“一群由明日朝三国军队里逃出来的兵痞、罪犯组成的马匪!”蒲古里语速飞快地解释,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群不速之客。
“常年在这三不管的边境线上流窜,心狠手辣,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而且神出鬼没,熟悉地形,很难剿灭。我们九连城以前也试着跟他们交涉过,但这帮杂碎油盐不进,只认刀子和钱财!每次在边境碰上,少不了要见血!偏偏他们战斗力很强,还懂得排兵布阵,我们几大势力主都拿他们头疼得很!”
闻言,张小白立刻明白,今天这事绝对无法善了。
一旁的蒲古里也清楚地知道,今天将会有一场恶战,但他却没有丝毫的退缩之意,反而对身侧的张小白说道:“将军,你和几个驾车的兄弟先带着货离开,我和其他人为你们断后!”
这是蒲古里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既然不能都保全,那就先保顾云和军饷!
然而一向权衡利弊,自私自利的张小白,却想也没想地拒绝了:“不,要走一起走!”
张小白看着对方那明显多于己方、且煞气腾腾的人马,虽然没有离开,但他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脑子里更是飞速地旋转着,思考着各种脱身之计。
硬拼肯定是下下策,只能试试能不能破财消灾了。
蒲古里见张小白拒绝,还想再劝,只是这时,鸦群中一个骑着黑马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似乎是头领的汉子催马向前了几步,打断了蒲古里未出口的话。
他的目光扫过蒲古里,发出一声沙哑的怪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九连城的蒲老大!怎么,不在你的赌坊里享福,跑到这荒郊野岭来喝风?还带着这么几大车好东西?”
说话间,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那些覆盖着油布、吃重很深的货车。
张小白闻言,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谦卑又带着点惶恐的笑容,上前拱手道:“这位好汉请了!在下只是个跑小本生意的行商,这些车上拉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粟米粗粮,准备运到前面镇子里换些盐巴。蒲老大是仗义,顺路护送一程。诸位好汉爷辛苦,若是手头紧,小弟这里有些许银钱,还请好汉爷们行个方便,拿去喝碗酒,就当交个朋友?”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不算太鼓囊,显然是装着宝钞的钱袋,示意了一下。
那刀疤头领嗤笑一声,根本看都没看那钱袋,目光依旧锁定在蒲古里身上:“蒲老大亲自护送几车粮食?呵呵,你当老子是三岁小孩?你这九连城的大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乐善好施了?”
话落他眼神一厉,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毫无征兆地向前一劈!
“嘶啦——!”
刀锋精准地划破了最近一辆车上一个麻袋的封口!
哗啦啦……
在火把的照耀下,根本不是预想中的粮食,而是黄澄澄、颗粒饱满、闪烁着诱人金属光泽的金稻谷!
虽然只是漏出一小部分,但那夺目的金色和沉甸甸的质感,瞬间点燃了所有鸦群马匪的眼睛!
“黄金!是黄金!!”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顿时,整个鸦群如同炸了锅一般,爆发出贪婪的狂呼和怪叫,之前那点纪律性瞬间荡然无存,只剩下赤裸裸的疯狂!
“妈的!”
蒲古里见状,知道无法善了,猛地拔出自己的厚背砍刀,上前一步,挡在车队前,声如炸雷,试图以气势压人:“住手!这是大明边军的军饷!你们也敢动?!不想活了吗?!”
“军饷?”
那刀疤头领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疤痕扭曲,露出满口黄牙狂笑起来。
他这一笑,身后那群亡命徒顿时哄堂大笑,笑声在荒原上回荡,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癫狂。
“哈哈哈!军饷?老子抢的就是军饷!”刀疤头领猛地止住笑,眼中迸射出野兽般的凶光,“朝廷的饷银老子劫过,倭寇的赃银老子抢过,连阎王爷的买命钱老子都敢动!”
他啐了一口浓痰,狞笑着扫视蒲古里说道:“朝廷、将军、倭寇……没一个好东西!兄弟们说是不是?”
“头儿说得对!”
“军饷怎么了?老子最爱抢的就是军饷!”
“就是说,军饷算什么,阎王爷来了也得给咱们让道!”
马匪们纷纷叫嚣,一个个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他们本就是三国军队中的败类,早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根本不在乎什么王法军规。
刀疤头领满意地看着手下们的反应,猛地一挥手,声嘶力竭地呐喊:“兄弟们,抢了这批黄金,咱们以后就真的吃香喝辣,天王老子也管不着了!给我上!把这群不知死活的杂碎全宰了!”
“杀——!”
“抢黄金!”
“一个不留!”
他一声令下,早已按捺不住的鸦群马匪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秃鹫,嚎叫着疯狂地扑了上来!
他们挥舞着各式兵器,眼中只有对黄金的贪婪和对杀戮的渴望,完全是一群无法无天的亡命之徒。
而这群出自军队的马匪,虽然不要命,但并非乌合之众,显然经过配合训练,几人一组,分工明确,有的悍不畏死地正面冲击蒲古里和他手下精锐的防线,有的则灵活地绕向侧翼,攻击那些护车的普通手下,还有的甚至试图直接去抢夺车辆!
蒲古里的手下虽然也悍勇,但不仅人数处于劣势,而且鸦群这些人出身行伍,招式狠辣,专攻要害,完全是战场搏命的打法,他们完全不是对手。
所以很快,蒲古里的人就被对方凭借人数优势分割、包围,陷入了各自为战的窘境,不断有人受伤倒下,惨叫声和兵刃碰撞声不绝于耳。
张小白看得心惊肉跳,他看得出来,这些匪寇下手全是杀招,根本不留活口,今天一个弄不好,真可能要交代在这里!
一边抵抗着袭击,张小白一边焦急地思索着对策。
但眼前的情形却清楚的告诉他,此局无解。
趁着一个空隙,张小白猛地冲到正浴血奋战的蒲古里身边,焦急地低吼道:“蒲老哥!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人太多了!先把东西给他们!保住性命要紧!回头我们再想办法找回来!”
“放屁!”蒲古里一刀劈退一个冲上来的马匪,喘着粗气,眼睛赤红,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这是军饷!是前线将士的命!老子今天就是死在这儿,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被这群杂碎抢走!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他那股认死理的倔强劲头彻底上来了,根本听不进任何劝告。
张小白见他如此,知道再劝无用,心中又急又无奈。
眼看形势越来越危急,他咬了咬牙,猛地将两根手指塞进嘴里,发出一声尖锐悠长的呼哨!
“咕呜——咕呜——!”
夜巡率先响应,从空中俯冲而下,尖锐的爪子狠狠抓向一名正要砍杀蒲古里手下的马匪的脸!
与此同时,远处的夜空中也传来了更多翅膀拍打的声音,显然还有其他的鸮鸟在赶来。
有了张小白鸮鸟的加入,确实给鸦群的人造成了一定的混乱,它们神出鬼没,专攻马匪的眼睛和持刀的手腕,暂时给蒲古里的人缓解了一部分压力。
但鸦群的人实在太过彪悍,很快便适应了这种骚扰,甚至有人开始用刀鞘和弓箭反击鸮群。
而蒲古里这边,伤亡在持续增加,包围圈越来越小。
更糟糕的是,那刀疤头领似乎看出了蒲古里是核心,故意指挥手下不断挑衅、围攻他,却又不下死手,像是在戏耍一头困兽。
看着身边的兄弟一个个倒下,蒲古里双目尽赤,理智几乎被愤怒和悲痛吞噬,吼叫着不顾自身安危地疯狂冲杀,身上瞬间添了好几道伤口,鲜血染红了衣袍,尤其是左臂一道伤口深可见骨,动作明显迟缓下来。
“蒲老哥!小心!”
张小白心急如焚,想要冲过去将杀红眼的蒲古里拉回来,先突围逃走再说。
然而蒲古里却一把推开他,怒吼道:“别管我!护住车!”
他依旧固执地想要守住黄金。
就在这时,一名隐藏在侧翼马匪,悄悄张弓搭箭,冰冷的箭簇在火光下瞄准了正背对着他与刀疤头领缠斗的张小白!
“嗖——!”
利箭破空!
“小心!”蒲古里眼角余光瞥见,想都没想,用尽最后力气猛地将张小白往旁边一撞!
“噗嗤!”
箭矢深深地扎进了蒲古里的后肩!
他闷哼一声,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整个人向前踉跄几步,用刀拄地方才没有倒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蒲老哥!”
张小白目眦欲裂,瞬间冲过去扶住了中箭的蒲古里。
看着蒲古里身上多处深可见骨的伤口和那支贯穿肩胛的箭矢,一股前所未有的震撼与绝望同时涌上了他的心头。
这个女真人,这个九连城的赌坊老板,这个与他非亲非故的异族汉子,竟为了这批军饷拼到如此地步!
甚至不惜为他这个冒牌货挡下致命一箭!
张小白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想起自己最初不过是想盗取这笔黄金,过上富贵逍遥的快活日子。
可这沉甸甸的黄金,竟不知何时已染上了家国大义的分量,更承载了一个异族汉子以命相护的赤诚。
这一刻,他胸中翻涌着难以名状的震撼。
这震撼如惊雷般劈开了他多年来只顾自身利益的狭隘世界。
可是眼前的情形,却容不得他仔细咂摸这一刻突兀的情绪。
巨大的愧疚、无力,以及那份刚刚萌芽却无比炽热的震撼,几乎要将他吞噬。
“妈的!老子跟你们拼了!”
种种复杂的情绪竟化作一股从未有过的血性!
张小白双目赤红,猛地站起身。
他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圆球,这是他压箱底的保命家伙“鸮羽迷魂弹”。
用力往地上一摔,浓密的黑雾瞬间弥漫开来,夹杂着刺鼻的气味。
随后他以指做哨,一声嘹亮的声音响起,鬼鸮们闻声仿佛不要命一般,瞬间发狂着俯冲而下,利爪直取马匪面门。
张小白自己则挥舞短刀,如同疯虎般杀入敌阵。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只知偷奸耍滑的盗贼,而是真正豁出性命的英勇之士!
刀光剑影中,张小白拼死搏杀。
他的招式看似毫无章法,却招招狠辣,完全是以命换命的打法。
肩头被划开一道深口,鲜血浸透衣衫,他却恍若未觉,依然死死护在蒲古里身前。
但他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三个马匪自他前、左、右三方一同而来!
张小白先是短刀掷出,击退左边的敌人,而后又一脚踢开了前方挥来的长刀。
只是他此时已经力竭不支,眼看右边的一刀即将劈向他的头顶时——
“咻——啪!”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从不远处的山坡上射向夜空,猛然炸开,将挥向张小白的那柄刀瞬间击飞!
紧接着,如同滚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迅猛无比!
一队黑衣黑甲、纪律森严的骑兵,如同暗夜中涌出的洪流,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气势,瞬间冲入了混乱的战团!
为首一人,玄衣玄甲,手持长剑,面容冷峻如冰,眼神锐利如刀,正是沈子晋!
他目光一扫场中局势,立刻锁定被围攻、岌岌可危的张小白和重伤的蒲古里。
二话不说,沈子晋一夹马腹,战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出,手中长剑划出冰冷的弧线,再一次精准而高效地格开劈向张小白的兵刃,手腕一翻,刀背狠狠拍在一名马匪的脖颈上,那人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在地。
沈子晋勒马停在张小白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依旧是那副冰冷的腔调,但在此刻绝境中的张小白听来,却仿佛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看来,我又来得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