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将食肆歇业，朱宝德去集市上采购些羊肉、猪骨和鸡肉，回去熬煮明日打边炉用的汤底。而林静书因始终惦念着米囊花壳的事，便和庭疏前往小牙子当下的住宅。
早上，林静书花了点银子，原本是想托梁氏饭庄的一个杂役去给小牙子捎句话，让他出来一趟，但杂役去而复返，却道小牙子昨日跟掌柜告过假，今日要留在家中照顾病母，所以没来饭庄。
她只好从对方口中打听到小牙子现居地址，亲自前往一趟。
小牙子随母亲住在永宁坊，距崇仁坊并不近，步行至少得半个多时辰。
林静书和庭疏携一筐梨子，几包点心，来到小牙子住的地方。
一处本就偏狭的宅院，住着，却至少五六口人。追逐打闹的娃娃、闲磕牙的婆子、摆弄水井的大叔、挑豆子的娘子、握着书本摇头晃脑的书生......着实让林静书开了眼，没想到古代也有合租的现象？不过也可以理解，富贵如长安，寸土寸金，所以手上没有什么银子的外来人，在这里生活确实不易。
亦如后世背井离乡的打工一族。
林静书行至那正在摇头晃脑的书生面前，浅笑道：“这位小郎君，多有打扰，你可知有个叫小牙子的人住在这里？”
书生尚未从书本中抬头，只挥手一指，指向在这偏狭小院中，最窄小的一间屋子。
林静书道过谢后，与庭疏步入其中，一股浓郁苦涩的药香扑面而来。屋内昏暗，寂静无声，到处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显得很乱。中间置一只红泥火炉，上面墩着冷掉的药壶。
二人将梨与点心置下，环顾四周，并未见到小牙子的身影。
“是何人站在门口？”
忽闻角落里传来微弱之声。林静书抬眼看去，方见榻上还躺着小牙子的阿娘孟氏，因为对方一动不动，所以她也就没有留意到。
待一细看，孟氏面色惨白，病容满面。
林静书道：“大娘，我是来寻小牙子的，有些事要同他讲。”
孟氏道：“小牙子刚出去买菜，得过会儿才能回来。”
言罢，孟氏忽而毫无征兆地猛咳起来，林静书赶忙上前，拿起茶壶倒水，庭疏则将孟氏缓缓扶起。
“多谢……”孟氏接过瓷杯，饮了几口，却似被呛到，又一阵剧咳，直咳的苍白面色泛了青。
听到这阵咳声，林静书不由想起妹妹林笑笑，下意识揪紧了心，轻拍其背，助其顺气。孟氏拿过帕子一捂嘴，生生咳出滩血来。白帕红血，着实触目惊心。
见此，林静书脸色瞬变，同庭疏道：“你脚步快，速去请位大夫来，我留下照看大娘。”
约摸一刻钟后，庭疏领着位中年大夫匆匆赶来，为已阖眼养神的孟氏先把脉面诊一番。
待大夫将手从孟氏腕部拿开，林静书方才问道：“大夫，这位大娘是怎么了？”
“老人家有肺痨。”
肺痨。林静书并不陌生，因为笑笑害的也是这个病。
大夫眉头紧锁，略带责备之意道：“你们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才给老人家请大夫？她的肺痨延误至此，已很严重。”
林静书心中暗想，那梁耀宗不是答应给小牙子寻最好的大夫了吗？怎么还能将病情耽误下。她一瞥屋子中央煎药的炉子，将药壶拿过来给他瞧道：“这不是已经请过大夫了，还熬了药呢。”
壶身尚有余温。
大夫掀开壶盖，拈出几撮药渣，观之，眉头皱更紧：“哪来儿的邪门偏方？老人家这病，分明是虚火灼肺导致，可你瞧瞧这里头的药材，连个滋阴降火的都没有，且药材品质甚是低劣。”
林静书问：“我知这肺痨难以根治，不过大夫可否办法让这大娘的病情好转一些？”
大夫道：“我也说不好……先开几副药试试吧。还有，这偏方可不能再使了，不然病症会越来越严重。”
……
大夫离去后，约摸一炷香的工夫，小牙子提着菜果归来，一步入家门，见庭疏正坐于榻边，将一枚削好的梨递给他阿娘，而林静书则犯了收拾的瘾，正给这屋子好一通打理，小牙子不禁愣住了神。
“师父，庭疏，你俩怎么在这？”
林静书停下手中活计，道：“我来寻你，是有事要请你帮忙。”
小牙子微微瞠目：“何事我还能帮上忙？”
林静书看孟氏也在，不方便说话，遂移至屋外。
“梁氏饭庄现在用的打边炉汤底，可是你研制的？”林静书直接开门见山地问。
小牙面色一愧，道：“确实是我，用的是当初朱大叔教我做水盆羊肉的配方。”
林静书道：“我要讲的不是这个，在汤底中搁入米囊花壳，你是如何想到的？”
小牙子瞠圆双眼：“师父，难不成你也知道了这米囊花壳？”
林静书点了点头。
小牙子道：“我是从冯义汤馆的羊肉汤面里发现的，这米囊花壳有增香且让人回味无穷之效。没成想用到打边炉的汤底中，竟也大受欢迎。”
林静书道：“那你可知道，这米囊花壳除了有让人上瘾的特性，长期服用，还会给人的身体造成极大的危害......说到底，与使用慢性毒药杀人无异。”
小牙子闻言，脸色瞬变。
“这一点，我倒并不清楚。”
林静书正色道：“小牙子，念在你我曾师徒一场，莫再用那米囊花壳。只要你肯停止使用，我甚至可以将我食肆所用的几样汤底配方给你。至少，不会害人。”
小牙子缄默片刻，为难道：“可这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事情，倘若梁耀宗执意将这米囊花壳使用下去，我也没有任何法子。”
见林静书神情忧愁，小牙子只好道：“既然师父讲这米囊花壳是害人之物，明日，我试着劝说一下梁耀宗吧......”
林静书心中稍安，随后又想起了方才大夫给孟氏开的药方，便递给小牙子。
“半个时辰前，我与庭疏来寻你，正巧撞见大娘在咳血，便赶紧找了个大夫来看。大夫讲大娘的肺痨被耽误了治疗，现在已经很严重了。你那药壶里煮的草药，根本就不对症，对大娘非但起不了任何作用，甚至加重病情。这是大夫新开的方子，你务必要按此拿药，切不可再耽误下去了。不然大娘这病，只会越来越严重。”
接过林静书递上的药方，小牙子脸色抖得一变：“可我阿娘喝的药方，全是梁耀宗请的那褚大夫给开的，怎么可能会有问题？”
“......”
正是因为梁耀宗请的，才有问题吧。那种人怎么能信得过？
林静书提醒道：“小牙子，我想，你最好还是再找大夫确认一下。笑笑不也有肺痨吗？沈大夫帮忙治了那么些年，她这身子如今虽还是比不上常人，但也调养得不错。要不，我下次将那沈大夫带过来，给大娘看一下。”
听闻此言，小牙子神色一振，连忙行礼道：“如此，便多谢了。”
*
翌日晌午，梁氏饭庄正是最忙碌的时辰，小牙子却带着一脸忿忿之色从梁氏饭庄走出，径直奔林氏食肆而来。
正在摆弄生料的林静书见此，便上前问道：“小牙子，你怎么了？表情为何如此难看......”
小牙子心口气闷得紧：“我已经同那梁耀宗讲开，不在他的饭庄做事了。”
林静书道：“怎么会这么突然？我不是昨日还让你去劝梁耀宗，让他别再使用米囊花壳了吗？”
小牙子道：“我已经好好劝过了，但是根本没用。师父，你猜他是怎么讲的？他说，这米囊花壳有微毒又有何妨？横竖都吃不死人，只要能赚钱就行。当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所以一气之下，我与他翻了脸，不再继续做下去了。”
他这番话说的虽是实情，但却是美化了一番。实际上，他真正气愤的，还是梁耀宗没有按承诺为他阿娘请一位医术高超的大夫，而是随便找了个江湖郎中来搪塞他。
朱宝德冷哼一声，道：“这梁耀宗为了财物，居然不惜害他人性命，当真是可恶到了极点！”
林静书却皱紧了眉头。如今连小牙子的劝说都派不上用场了，当真是没有法子阻止这梁耀宗使用米囊花壳害人了吗？
她道：“小牙子，如今你无事可做，赚不了钱，可如何为大娘治病？”
小牙子道：“师父无需担心，这些日子我在梁氏饭庄做事，也攒了不少钱。况且，还有当初阿郎和你给我的一些银子呢，我都还没使过。”
林静书道：“可银子早晚也有花完的一天，尤其大娘这病，更是烧钱......要不，你直接来我食肆做厨子吧，正好我这两间食肆，打算一间做打边炉，另一间继续卖炒菜。现在还是有一部分食客想吃炒菜的。”
听闻此言，小牙子突然面露惭愧：“可我做了那般对不住师父的事情，又有何脸面跟着你混饭吃？”
林静书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谁还没有个一念之差？你若真想赎过，往后就留在我这食肆好好干。”
小牙子遂笑着颔首。
没过几日，事情便迎来了转机。
韦康作为食肆的常客，总是来吃打边炉，闲来无事，也爱听些八卦。无意中，听林静书一行人提起这米囊花壳，于是忍不住好奇多问了几句。
林静书便将这米囊花壳有微毒，且致人上瘾的特性告诉了韦康，又讲：“……如今，梁耀宗在各坊开汤馆，生意火爆。他凭的便是这米囊花壳。”
韦康听后震惊恼怒：“岂有此理？如此严重的事情，你们也不知道报官吗？就干瞪眼，任由他梁耀宗胡作非为？”
庭疏直言道：“怎么没报官？报过了，压根没用。你可知这梁耀宗敢如此猖狂地使用这米囊花壳，背后的靠山是谁？”
“谁？”
“姓王的那阉货。”
韦康道：“甭管是谁？胆敢用此邪物祸害长安城的百姓，我绝不会置之不理！”
作为尚书左仆射，韦康在朝中的影响力完全不落于王守登下风。加之二人本就积怨已久，韦康也就没有顾及对方脸面，两日后，便直接派人去梁耀宗的饭庄，下令严禁再继续使用米囊花壳。
见此，林静书一行人才松了口气。
这日午后，林静书、庭疏和朱宝德仨人关了食肆后往家走，待走到一处偏僻无人的巷口，猝不及防地，巷子里头突然窜出几个人来，将他们蒙住头直接给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