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这姓梁的忒不要脸!”
林氏食肆门口,宋大娘见那梁氏饭庄照葫芦画瓢,也立了块招揽食客的板子,上书【梁氏打边炉——特制养生汤底】。又见不少食客正三三两两往他的饭庄里钻,宋大娘被气得一时忘了自个是在扫地,忍不住朝梁氏饭庄的方向啐了一口。
不巧,唾沫星子正好溅上一位紫袍官员的衣摆上。
“诶,我说你这娘子,怎好往地上乱吐呢?”
宋大娘抬眼,一见对方是尚书左仆射韦康,差点把魂儿给吓飞。对于这位大人的火爆脾气,她在坊间早已有所耳闻。这位韦大人,为平息心中恼火,甚至曾抛开脸面举着把鸡毛掸子撵打女婿。想到这里,她不由心生惶恐,慌忙赔上笑脸。
“贱身也是没有看见,还望大人恕罪。”
韦康虽脾性不好,到底不愿与女人计较,只是黑着脸子道:“罢了罢了,你好歹也是在林娘子肆里干活,以后注点意。”
步入林氏食肆,韦康打眼一瞧,肆里不似前几日热闹,好些炉子都冷着炭闲置下了。林静书一行人正神貌恹恹。不过瞧见他进来时,还是换上热情笑容上前招待。
韦康照平常口味要了个羊肉底汤,轻车熟路地舀了碗酸梅汤后,径自坐到一只火炉前饮用,又忍不住疑惑道:“林娘子,我这两日忙着处理公事,也就没来吃打边炉,你这肆里的生意怎么又冷清起来了?”
一提到这个话题,林静书不由气闷心口。她顺了顺气,忍不住同这位韦大人诉苦道:“听说对面梁氏饭庄出了以养生为主的打边炉,又在这长安城中连续开了数十家专做打边炉的梁氏汤馆,如今,人们一想吃这打边炉,只认梁氏,觉得他家味道最是正宗。我这打边炉的开创者,倒完全被众人给遗忘了。”
韦康听后微微皱起眉头,道:“合着这打边炉是你的想法,如今反倒为那梁耀宗做嫁衣了?”
林静书表情苦涩:“正是。”
韦康还念着那办砸的烧尾宴,于是啐道:“这个梁耀宗,就好干这种鸠占鹊巢之事。不过你这打边炉滋味如此之好,服务也周到,甚至还提供饮子,怎么就被他梁氏给比下去了?”
朱宝德愁道:“说实话,我们也百思不得其解。”
庭疏直言不讳道:“反正我们肆里的老客们自从吃过梁氏的打边炉后,就不再往跟前凑合了。韦大人何不也去那梁氏的饭庄尝尝滋味,不就明白他家做的打边炉为何要比我家受欢迎了?”
韦康神色鄙夷道:“我才不去!自烧尾宴后,我就再也没去过这梁耀宗的饭庄。”
林静书道:“汤底烧开了,韦大人想吃些什么?”
韦康如数家珍般开口:“三份羊肉、两份猪肉、一份鱼脍、一份粉条、一份豆腐、和各式蔬菜半盆。”
“......”
林静书闻言忍俊不禁:“几日不见,韦大人这胃口更好了。”
待丰盛的生料端上,韦康径自娴熟地操食起这打边炉,按先荤后素将生料下锅涮煮、蘸食。食得虽快,但吃相却并不难看。无论什么食物摆在面前,韦大人总能吃出一副全天下最美味的样子来。
纵有烦恼万千,一看这韦大人津津有味地享用起食物,林静书总会觉得莫名治愈和舒心。
若生在现代,这韦大人实实在在有做吃播的潜质。
前两日,自林静书推出的打边炉爆火,这崇仁坊和临近的坊就有不少做饮食营生的商人开始效仿,纷纷推出自家的打边炉,不过都没林氏食肆火热。且不说滋味如何,但是服务和赠饮子这两点,就落于下风。
不过这些商人也没想着自家的打边炉做的能火热过林氏,只是盲目跟风,多赚点钱财而已。
但梁耀宗却不同,不止在梁氏饭庄推行起打边炉,还用这数十年来积攒下的银子,分别在临近的永兴坊、胜业坊、平康坊、务本坊、东市都买下店肆做打边炉,甚至还有继续往其他坊发展的势头......而且,梁耀宗只以同一个名字命名,那便是,梁氏汤馆。
这让林静书心堵之余,大为震惊。
虽说她对梁耀宗这个人深恶痛绝,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对方的脑子好使唤。一看这打边炉有火起的势头,便投入大量资本,玩起了连锁经营。
这连锁经营,自宋朝才有所萌芽。林静书作为一个现代人,在后世见过的全国各地的连锁饮食店,单品牌就数不胜数。她都没想到过在这长安城中开连锁店铺,梁耀宗这位古人倒先行一步操作起来了。
所以林静书这打边炉才刚在崇仁坊小火一波,梁耀宗就打着梁氏自创的名号,在整个长安城将打边炉的热度推到最高。
如今,这打边炉火热,坊间里谈的却都是梁氏汤馆,道他家的打边炉滋味一尝,就让人回味无穷,忍不住想再去吃第二次。
林静书实在好奇,这梁氏的打边炉究竟与她的有何区别?不过她与梁耀宗的关系已闹的十分紧张,不好直接去梁氏饭庄,这日便捎带上朱宝德,去了最近的一家梁氏汤馆,就在临坊永兴坊。
负责经营的大概是梁耀宗花钱雇的,所以并不认识他俩,只热情招待他们进去。
馆里食客不少。
现在,大部分人都已将这打边炉的吃法摸的门清儿。熟练地调和蘸料、挑选生料和下锅涮食。各式香味氤氲而上,白雾中,食客们各式吃相若隐若现。
林静书问道:“掌柜的,你这有什么汤底可选?”
掌柜笑道:“这位客官,我们这没得可选,只有羊肉汤底这一种口味。”
“可供饮子?”
”也没有。”
林静书又去看了看生料和蘸料。生料与她肆里那些生料的价格和种类差别不大,只是每份的量要少很多,蘸料甚至还要额外收取几文钱。
朱宝德看了,也不禁心生疑惑:“这梁氏汤馆既无多种口味的汤底可选,也不提供饮子。生料每份的量也不如咱们多,甚至蘸料还要收钱,为何竟比咱们食肆的打边炉要火......难不成是这汤底口味足够惊艳?”
林静书道:“现在梁氏饭庄的主厨是小牙子,指定是他调配的汤底,梁耀宗在各处开的汤馆再延用下去。我作为他曾经的师父,对他还算了解。他虽精通炒菜,但汤食这一块,却并不出彩。也仅有朱大叔你曾经教过他的一道水盆羊肉,不过煮出来的味道,自然是照你差远了。”
掌柜亲自将汤底墩到面前的火炉上,二人低眼看去,果真是水盆羊肉的汤底!待汤底煮开,二人拿勺子尝了尝。
林静书道:“属实怪了,这羊肉汤底照朱大叔你煮的滋味差太远了。为何还能这么受欢迎?”
”我想,大概是因为这样东西......”
朱宝德说着,将筷子伸入汤中,拨开其中的鸡架。待隐匿在下的东西浮出汤面,林静书瞬间大为失色。
“是米囊花壳!”
怪不得梁耀宗开的这些汤馆虽各处都不如林氏食肆,却抢走了所有食客,原来是用了歪招......拿毒害人的米囊花熬煮汤底,还好意思以“养生”为噱头,当真是可笑至极,也险恶至极!
朱宝德道:“但这梁耀宗又是从何处知道这米囊花有增香和引人上瘾的功效?”
林静书道:“除了咱们食肆里的人,便只有那冯义汤馆的掌柜和孙沉香知道这米囊花有此作用。”
朱宝德道:“那孙沉香是个正人君子,绝不可能行这种害人之事。”
林静书道:“走,我们去一趟平康坊,不就知道原因了?”
掌柜的刚端来生料,见二人匆匆起身离开,疑惑之余,赶忙追上两步道:“诶,这汤底都煮开了,二位客官怎么就走了呢?”
二人来到平康坊,见那前些日子还门庭若市的冯义汤馆,当下仅有寥寥几桌食客。掌柜的正耷拉着脸子,恹恹地清扫馆门口的街道。
朱宝德上前,刚一提梁氏汤馆,这掌柜就提起劲头,如竹筒倒豆子般骂骂咧咧。想来是不可能将米囊花的功效告知给那梁耀宗的。于是二人又前往药堂食馆。
*
林静书和朱宝德推开药堂食馆,却见孙沉香并不在,所有的炉子也都冷着。待唤了几声,孙沉香这才缓缓从连接着院子的门走来。
才几日没见,孙沉香的脸色就变得十分不好,苍白且怏怏,没了初见时的神采。他径自取了块布巾将口鼻捂上,走上前来,二话不说先将二人推出馆子,并随手阖上食馆的门。
对于孙沉香这番举止,二人大为不解。
朱宝德疑惑道:“小郎君你这是怎么了?连食馆也不开了?怎地我们要进去,你还要把我们往外推搡?”
孙沉香道:“这两日接了些感染瘟疫的人,一直在忙着给他们治疗,哪里顾得上开食馆?若不把你们给推出来,你们不也得染上这瘟疫?”
对于长安城中近期四起的瘟疫,林静书和朱宝德也有所耳闻。都道这感染瘟疫者,十有九死,相当可怕。只是才出了几例,据说朝廷都给控制住了,所以百姓们对此,也并不惊慌。
“小郎君你疯了吗?那瘟疫如此可怕,你怎么私自将这些病人接到家中治疗?”
孙沉香道:“这里都是些穷苦人,我若不给他们治疗,他们就只能等死了。况且如今感染瘟疫的人越来越多,我得尽早研制出解毒疫的药方才是。”
林静书惊诧道:“感染瘟疫的人变多了?不是讲朝廷都给控制住了......”
孙沉香道:“屁咧。这话,只是用来安抚百姓而已,避免人心惶惶。现在大部分感染的人,一旦被发现,直接被朝廷的人悄摸弄到郊外给烧死。”
朱宝德观孙沉香眼白布满血丝,道:“你把这些感染瘟疫的人弄到家里,就不怕自个也感染吗?”
孙沉香顿了一下,缓缓道:“不瞒二位,我已经感染了。”
“......”
听闻此言,林静书和朱宝德神色为之一变,赶忙后退一步,保持距离。
孙沉香见二人反应,笑了笑,道:“不过你们放心,传染不了人的。我现在喝了自己研制的药方好了。只是身子还有些虚弱。但我这药方尚不完善,只对一小部分人见效,所以还要完善完善,这才将那些感染瘟疫的人接到家里来。”
林静书道:“你不是只喜欢开食馆吗?”
孙沉香道:“我固然只对开食馆感兴趣,但以目前长安城这个状况,我作为医师世家的人也不能置之不理。要不然,就枉费阿翁教给我的这些医术了。本来开这个食馆,就够对不起他老人家。若再对这些感染瘟疫的人袖手旁观,他老人家哪天不得把棺材板掀开寻过来我把我给骂死?”
听了孙沉香这番话,二人心中笃定,如此人品,这米囊花壳的功效绝不可能是他透露出去的。
孙沉香又问:“这当归羊肉汤,你们近期恐怕是吃不成了。等这阵瘟疫过去,我再用最好的食材,给你们好好熬一锅当归羊肉汤。”
朱宝德道:“小郎君,我们来寻你,不是为了喝羊肉汤,而是有事要告诉你。”
......
“什么?你们是说,现在有人用这掺了米囊花壳的汤底,在这长安城中到处开馆子?”
在听了林静书和朱宝德如实的一番讲述后,孙沉香当下脸色惨白,变得更为难看。
缄默片刻,孙沉香抬起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口中道:“都怪我!当初就不该用米囊花研制吃食!”
见对方这个反应,二人有些后悔告诉他。林静书赶忙劝道:“小郎君你别自责,这又不是你透露给梁耀宗的。”
“虽不是我亲自透露给他,但也是因我而起。既不是那冯义透露出去的,估摸便是那梁氏在尝过冯义做的羊肉汤面后自个琢磨出来的......这米囊花壳对于身体的毒害,我已亲眼目睹过,只冯义一家用,危害所波及到的人尚且有限。听你们一说,这梁氏恐怕是要在各坊都开设汤馆,到时候,遭受伤害的怕是长安城大半的百姓.....这米囊花,可是比瘟疫还要可怕啊。”
听闻此言,二人心中皆是震动。在来寻孙沉香之前,林静书和朱宝德还未想到这么深的一层,着重点全在梁耀宗抢占食客上。如今听他一说,心中亦是忧虑。
尤其林静书,想想虎门销烟,想想湄公河惨案......这米囊花确实该深恶痛绝!
回到食肆,林静书一行人最先想到的是到京兆府报官。不过经过上次陶姜之死,他们看透了京兆少尹万鹏的嘴脸,故而这次直接越过他,上禀京兆尹。但这位京兆尹,又是个上了年岁且好清闲的,凡事撒手不管,还被阿谀奉承的万鹏拿捏住了耳根子,对于林静书一行人的上禀,如闻屁声。
虽说这京兆少尹有两位,但另一位因为毫无主张且性子软糯,俨然成了万鹏的小跟班,自是不可能派上用处。
京兆府这边,看来是废了。
在与苏家一起吃打边炉时,林静书又将此事告诉了苏易简。苏易简隔日就上报李敬文,李敬文也拟定下禁用米囊花壳的诏令,但到了门下省审核时,却以“米囊花壳害人为无稽之谈”驳回。
据说,是王守登的授意。
到了这步,林静书一行人才知晓,原来王守登才是梁耀宗开的那些汤馆最大的获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