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扫去，见饭庄里坐了不到十桌食客，梁耀宗眉头蹙紧，正烦闷不已。
小牙子看他脸色不好，迟疑了下，但想起清早家母咳出血来的场景，他心里一揪，还是上前道：“梁掌柜，你给我请的这位褚大夫，给我阿娘治病已有不少时日，为何我阿娘这病症非但没有减轻，反倒越来越严重？今早，甚至都咳出了血来......”
梁耀宗眉头皱得更紧，道：“这褚三七是我目前为止认识的医术最好的一位大夫，请他来为你母亲看病，可花了我不少银子。若他都治不好你母亲的病，那旁的大夫就更不必说了。”
小牙子道：“可我去打探过一番，这褚大夫在这长安城中并无什么名气。”
梁耀宗转过头来盯向小牙子，目光中掠过一抹轻易可察的凶光。小牙子尚未看过这种目光，心中顿时一凛。
“我费了那么大劲帮你寻来这褚大夫，没想到你居然这么不信任我，还特意亲自去打探一番？”
小牙子一时语塞。
连着数日的生意冷清，让梁耀宗本就心蓄怒火，他忍不住语中带刺道：“况且现在这个状况，该叫屈的人是我才对。你瞧瞧，你做的那些菜品，为我饭庄吸引了多少人来？连十桌都不到。我不但花重金给你母亲找名医看病，给你的酬劳也比其他的厨子多，可如今你回报给我什么了？啊？”
望着梁耀宗当下这副嘴脸，小牙子忆起当初他来这梁氏饭庄做厨子，是被对方千方百计哄着的。况且先前，他用林静书教给他的这些炒菜为梁氏饭庄增了不少人气，如今炒制的菜品不受追捧，食客见少，这梁耀宗就完全变了一副嘴脸，实在令他大为诧异。
不过当下，他的确不占优势，毕竟无论是给母亲看病，还是各种花销，都要依仗对方，于是小牙子连忙行礼致歉，道：“梁掌柜莫要动了肝火，我也是因阿娘的病一时着急，这才言语有所冒犯，还望谅解。”
梁耀宗稍稍缓和了下脸色，道：“罢了，我也是由于近日以来饭馆营生不好，同你讲话口气差了些，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眼下，需尽快想法子帮我这饭庄的营生做起来才是。不然一直赚不到钱，连你母亲的医药费我恐怕都负担不起了。”
小牙子正色道：“是，我会尽快想出办法。”
梁耀宗又道：“对了，昨日我遣人去冯义汤馆买来一份羊肉汤面让你尝味，你可尝出其中的门道来了？同样都是羊肉汤面，为何偏就他家的比旁的地方要受欢迎？”
提及此，小牙子脸色微喜，道：“我正要说此事。昨日我尝这冯义做的羊肉汤面，所用食材和烹饪方式与旁的地方无甚两样，只多搁了一样东西，这东西有增香且让人回味无穷的作用，所以冯义的这汤馆才客满无座。”
梁耀宗奇道：“究竟是何物，如此神奇？”
小牙子道：“我也不认识，于是寻附近药堂的大夫让人查看了一下。说这是一种药材，名为米囊花。”
梁耀宗若有所思地低语道：“米囊花……”
就在这时，负责看门的冯顺忽然急急慌慌朝梁耀宗走来，同他道：“梁大掌柜，对面的林氏食肆有动静了，大动静。”
梁耀宗连忙问道：“什么大动静？”
冯顺道：“方才，我看那林娘子将食肆里的所有桌椅都给撤走了！”
“什么？所有桌椅都给撤走了？”
梁耀宗震惊之余，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抹讥诮的喜色，道：“难不成这林静书营生做不下去，打算关业了？”
在旁的小牙子不动声色，冯顺则赶忙陪笑奉承道：“恭喜梁大掌柜，你还尚未出手，那林娘子自个就坚持不住了。”
梁耀宗却存疑：“实在过于突然......我觉得林氏食肆关业的可能性不大。你再给我好好盯着，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尽快来告诉我。”
过了半个时辰，冯顺又来道：“梁大掌柜，怪了怪了。我看那林娘子等人将桌椅撤走之后，并未关肆，反而添置了许多火炉、陶锅和脚凳，还进了羊肉、猪骨等食材。也看不出究竟是要捣鼓些什么！”
听到这里，梁耀宗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疑惑，故而走出梁氏饭庄去探看一番。
林氏食肆这些反常的举动也引来不少行人上前围观，而林静书则在嘈杂的议论声中抬出一木板，立于肆门口。
上面书字：打边炉——围炉煮锅，暖胃驱寒。
*
去药堂食馆吃过一顿当归羊肉汤，倒给了林静书一些启发。后世有精准营销一说，既然本朝人在冬季注重养生，钟爱热食，烹饪方式尤爱以汤烤为主，她便想到了曾在南方吃过的打边炉。
不同于火锅，打边炉虽也以涮食为主，将生料在锅中涮熟后捞出，蘸调味汁而食，但炊具主要以红泥炭炉为主，上墩砂锅，食的是古香古色。较火锅来说，打边炉所调的汤底也更注重醇厚滋味，有注重养生的，也可在锅中搁入药材，所以于本朝人来说，最为适宜。
毕竟曾有诗魔白居易作诗曰：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若能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与亲朋好友围炉饮酒，涮食美味，属实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故而林静书刚将宣传打边炉的木板立于食肆门口，就有不少怀揣好奇的食客步入进来，想一探究竟。
只见到处摆放着小巧的红泥小火炉，炉子周围则是一圈矮脚凳。原先的食案和椅子几乎全已被撤走，只余下几张食案合并成长桌，贴墙放置，上头码着不少大碗、陶罐和坛子，贴有文字纸条，标的是盐、芝麻酱、韭菜酱、红腐乳汁、醋、蒜泥、姜汁、麻椒油、酱油、香油......各式调料齐全。
调料旁边的桌子，排开的则是各种未经烹饪但处理干净的生料，薄厚适宜的羊肉片、鱼肉片、猪肉片、花蛤、豆腐、竹笋、藕片、青菜、冬苋菜、菘菜、芦菔、粉条、油面筋、面条、冻馄饨等，食材也是应有尽有。
步入食肆的客人打眼一看变化极大的这布局，不禁面露茫然，尤其是一些常来的老客。他们尚未来得及反应，尹大、宋大娘和安大叔便笑迎上前热情招待，将这最新的吃法打边炉介绍给众人，又引导他们如何食用这打边炉。
“这几位客官，劳烦先来选个汤底吧。这些汤底都是我家掌柜提前熬了好些时辰的，可谓醇厚香浓。有羊汤、猪骨汤、鸡汤……若客官不喜膻味，也可以用什么都不加的清水汤底。反正那边有的是调料，可依个人口味搭配蘸料......”
“建议这蘸料以芝麻酱打底。这芝麻酱可是我家掌柜的从西市王家铺子买的，保证味道细腻香醇。若嫌芝麻酱糊口，也可以用醋、酱油等调些爽口稀薄的蘸汁。这小料，并不额外收费。”
“这边，则是待会涮食用的生料，按份卖出。依个人口味，吃多少拿多少。既不必担心吃不饱，也不会造成浪费。”
头回来吃打边炉的食客，尚不清楚其中门道，但在仨人耐心细致的引导下，还是选好了汤底、调配完蘸料，又依个人食量挑了几份生料搁在托盘上，便选定一个火炉坐下。
很快，众人的身子被炉火烘的暖和，口舌却不禁开始生燥，幸好掌柜林娘子大方地赠送汤饮。
林静书笑道：“各位客官，放蘸料和生料的长桌底下摆了几个木桶，里面有小吊梨汤和酸梅汤，可随意饮用。”
食客们欣然谢过，开始等墩上火炉的砂锅煮开。
尹大、宋大娘和安大叔又指导众人如何涮食——先荤后素，待羊肉片或鱼肉片煮熟捞出，蘸饱料汁一尝，食材温热鲜香，蘸料爽口开胃，滋味实在是妙不可言。
最值得一提的是谈笑间边煮边食的这一过程，妙趣横生，旁的地方却是没有。
自从林静书推出这打边炉，仅仅数日，食肆客满无座，营生再一次火热起来。
无论是附近办公的官员，还是洽谈生意的商贾，亦或是附近集市的小贩，都乐于扎堆来吃这打边炉，几人围炉而坐，既可品尝美食，又可忙里偷闲地聊天。
对于林静书和朱宝德来说，这打边炉的吃法也让他们轻松了许多，以往食客们点菜，他们总要临时起锅翻炒，碰上人多的时候，更是手忙脚乱。如今每日将几锅汤底炖煮好，备上各氏生料和蘸料即可。
这日，甄元宝也领上钟氏和甄秀，跟风前来品尝林静书的打边炉。
林静书笑迎上前，将那钟氏和甄秀打量一番，不禁喜色道：“数日未见，干娘你这气色越发好了。秀儿的脸蛋也吃得圆润了许多。”
钟氏拍着林静书的手，慈眉善目地笑道：“还不是托你的福。自从我府里那些厨子得你一番调教，这饭菜做的是越来越有滋味。想必过不了多少时日，都得给我这秀儿养成小猪了。”
林静书遂伸手轻轻捏了下甄秀的脸蛋，弯眼道：“短短几日，确实增了不少肉。”
甄元宝道：“静书，最近你这食肆的打边炉可太火了。我在光德坊都听说了，所以今日也特地带母亲和阿妹前来尝尝。”
“快请这边坐。”
……
虽说林氏食肆的打边炉在推出后颇受欢迎，但可复制性也很强。
不似炒菜那般复杂有学问，既要知道做法又要掌握火候，单拿锅包肉来讲，多数人在尝过滋味后，甚至分辨不出食材用的是猪肉还是鸡肉。
而这打边炉无非三样东西组成，汤底、蘸料和生料。蘸料和生料无需任何技巧就可准备，至于汤底，更是不难。毕竟长安城各种羊肉汤、鸡肉汤素来盛行，就没几家馆子不会做的。故而自打边炉在坊间爆火起来，便有不少酒楼、馆子和食肆开始效仿，也纷纷玩起了这打边炉的吃法。
其中，就包括对面的梁氏饭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