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然间,日子已来至除夕夜。
时至戌时,不似往常夜深人静,长安城中早已是浓黑一片。当下,各家各户的院中都做了庭燎,也便是燃着大火堆,映照的整个长安城都亮堂了几分。
此刻,崇仁坊中最热闹的当属林家,同苏家和江家的人正围坐在火堆旁饮屠苏酒、吃五辛盘,还有汤中牢丸。
屠苏酒是元日食案上必备的一种酒,由桔梗、白术、蜀椒、乌头等七味药材浸制而成。林家食案上的这坛屠苏酒,是孙沉香送来的,近些时日以来,他的药堂浸制了不少这屠苏酒。浸制这屠苏酒虽然用的都是一样的药材,孙沉香酿的也没有特别之处,但因其神医光环在身,以至刚酿出数十坛屠苏酒来,就被闻讯的百姓赶来给抢购一空。林家这坛属白赠,得来全不费工夫,但林静书实在不喜其古怪滋味,不过听说在元日这天喝了这酒便可延年益寿,故而也同大家小饮一杯。
另有五生盘的味道更是一言难尽,盛在盘中混着的一片绿油油之物,就犹如后世的芥末,辛辣冲鼻,熏得人眼睛疼。这五生盘乃是由韭菜、香菜、芸薹和大小蒜切碎混拌而成。据说可消解这一年当中积郁在五脏六腑之间的邪浊之气,防疫避病。
“来来来,都尝尝,尝尝这五生盘。”
“还有这屠苏酒。也别忘了饮上一盏。”
食案上,众人皆带着点互相调戏的意思,互劝着饮酒,吃五生盘,笑看对方那因这古怪味道而一言难尽的诙谐神情。
尝过五生盘、饮过屠苏酒,众人便吃起了热乎乎的汤中牢丸,也便是饺子。饺子吃的差不多了,可闻外边各家各户陆续噼噼啪啪的烧起爆竹。也就是往院中的火堆里扔竹竿。
因竹节中间是空的,经火一烧,便噼里啪啦爆响,还可见一簇簇火花迸溅而出,孩童最是喜爱。
由于元日这天长安城不必实行宵禁,所以林静书拾掇碗筷时,那钟氏领着小甄秀、甄元宝还有许棠前来凑热闹。许久未见,这许棠照之前沉稳端庄许多,她春光满面,同甄元宝携手而来。二人新婚燕尔,正是浓情蜜意之时,着实让人羡慕。后又有柳兰登门,孔武在旁作陪,肩膀上跨着在啃糖葫芦的沛然。柳兰内着狐皮草,外搭绯色绸布裼衣,红唇粉颊,双眼莹润,脸上灿烂的笑容也多了起来,更显她明媚动人。孔武同人交谈时,眉眼间也褪了些戾气,而增了些亲和。沛然似乎很黏孔武。
林静书也是万万没想到,二人数日以来越走越近。毕竟横看竖看,这两个人在旁人眼中都不太搭配。起初,林静书也难以置信,但如今见这二人相互成全,状态反倒都越来越好,也是打心底里替二人感到高兴。
本朝尚不发达,没有各式糖果零食,但林静书想着家中会有孩子上门,便熬制了一小锅麦芽糖,撒上些许白色熟芝麻,做出许多糖瓜来,分给小甄秀和沛然。
二人拿上糖瓜,很快玩到一处,抱上一捆竹竿便凑到火堆旁玩爆竹。甄秀有些畏惧,沛然耐心鼓励她。
孙氏站在旁边目睹此景,不禁感叹道:“瞧这一对对的多喜庆,竟连这两个稚气未脱的孩子,相处起来都有点青梅竹马的意思在里头。”
林静书心想这孙氏也是绝了,总能将话题引到这上头来。她暗暗观察苏宝乐一眼,果真见他方才还笑容满面,当下立刻就拉下脸来。
适逢此刻,从外边的朱雀大街上传来一阵吹拉弹唱的动静,应是驱傩大队经过。便是俗称的跳大神,亦或街头狂欢活动。
驱摊,是流行于本朝元日的一种活动。驱摊大队由一阿翁阿婆办成傩公傩母,领着千八百个护僮侲子和鬼怪吹吹打打、唱唱跳跳而行。这所谓的护僮侲子,鬼怪,便是戴着小孩或鬼怪面具凑热闹的百姓。
林笑笑感受到当下氛围不对劲,便突然同林静书道:“阿姊,今天元日,我可否出门参与驱傩凑个热闹?总是在家待着,我都要憋死了。”
听到这个要求,林静书不由皱眉道:“不可,那驱傩的队伍又吵又乱,你不适合参与其中。”
林笑笑突然道:“那我让苏兄陪我前去如何?”
苏宝乐也正烦闷于当下的氛围,故而道:“静书,有我在旁作陪,你自可放心。”
林静书这才看出原来林笑笑是在替苏宝乐解围,于是只好应道:“也好,你二人快去快回,可千万别在外边待太久了。还有,务必穿厚一点。”
“知道了!”
林笑笑取来两个驱傩的小孩面具,便拉着苏宝乐走出林宅。
苏宝乐长吸一口气,笑道:“多亏有你,笑笑。这下我的耳根,总算是清净不少。”
林笑笑也莞尔一笑,将其中一只面具递给他:“作为报答,苏兄得陪我参与这次驱傩。”
“好,没问题。”苏宝乐接过面具戴上,“你平时鲜少出门,一直闷在家中,今日我就陪你到处好好逛逛。”
此刻,长安城的所有坊门都处于开放状态,二人经过一堆堆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和小孩子的欢笑中,脚步轻快地行至朱雀大街上。
幸好驱傩的队伍够长,苏宝乐和林笑笑跟上了队伍的尾巴。
就听傩公傩母边上下跳蹿,边领唱曰——
“......雄伯食魅,腾简食不祥,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碟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凡使十二神,追恶鬼,赫汝躯,拉汝干,节解汝肌肉,抽汝肺肠......"
众人随之附歌,既有仪式之美,又十分有趣,让参与其中的苏宝乐和林笑笑也不由心生欣愉。
驱傩队伍所经之处,有不少人戴上小孩或鬼怪面具参与其中,以至行至西市本就狭窄的一条斜坡街道上时,突然变得有些拥挤起来。歌舞停歇,众人因这挤挤挨挨之势,已有不耐互推的反应。
见此,位于驱摊队伍后头的林笑笑疑惑道:“苏兄,你可知前方发生了何事?”
苏宝乐摇了摇头,也不解道:“我也尚不清楚。但是眼下队伍,已然变得有些拥挤,你身子不好,这里空气又不流通,我们还是到队伍两侧去吧。若人群一直不散,我们也好走开。”
林笑笑点头,苏宝乐随即牵上她的手,二人挤到队伍的两侧。因当下变得拥挤,空气也稀薄了起来,许多人索性直接摘下了面具。
恰逢此刻,这条街道的上方刚有庙会结束,有一大拨人开始顺坡而下,陆续往家中赶。
这拨人偶遇驱傩大队挡路,于是两路人瞬间形成上者贯鱼,下者聚蚁之势。傩公傩母领头,与这拨下坡的人且互不相让,吵得面红耳赤,并且开始推搡。于是在这样的冲突当中,有人突然之间扑倒,紧接着,两波人突然密集成一体,之后如颓山般一起往坡下倾倒。这一刻,众人互相牵制着彼此,皆无力逃脱。
踩踏,也由此避不可免地随之发生。
一时间,众人之间相互推搡、挤压、扑倒,挣扎,可大部分人都已被融入其中挣脱不开,紧接着,惊呼声、惨叫声、哭喊声和哀嚎声不断。西市的这条斜坡街道,霎时间从方才的热烈高涨的氛围沦为可怕的人间炼狱。
苏宝乐虽位于驱傩大队的尾部,但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前方已有倾倒下来的不妙趋势。他心中一惊,顿觉不妙,连忙朝身旁大喊,并伸手够向林笑笑。
“笑笑,你快抓住我的手!”
林笑笑闻言随之将手伸来,可已为之已晚。两人指尖相互触碰到的那一瞬间,斜坡上方倾倒下来的人流便将林笑笑挤带进密集的人群当中动弹不得。
苏宝乐没有及时抓到林笑笑伸过来的手。可是位于人群最外边的他,却被幸运的挤出人流,脱身于旁边的窄巷当中。
此刻,强烈的求生意识让挤成一团的人群使劲往外边挣扎。和苏宝乐一样幸免于难脱身出来的人,皆是慌忙的找寻同伴的身影,将他们给拉出来。可身子单薄力量微弱的林笑笑,却被俨然慌作一团的人群往深处推挤。
此刻,目睹眼前发生的这一幕,苏宝乐的内心就犹如擂鼓一般震荡不停,他望着面色渐现苍白的林笑笑,连忙伸出手去。
“笑笑,快抓住我的手,我这就拉你出来——”
林笑笑点了点头照做,随后抬起来够他。可是还未待她触碰,那一双双陌生人的手却纷纷先她一步抓了上来。就犹如逮到救命稻草一般,这些人使劲扯他、拽他、挠他......一部分人脸上戴着面具,一部分人已卸下面具,可见这些人此刻的样子比那魑魅魍魉没有任何差别,皆被挤的面容扭曲,瞠目张口,双眼布满血丝。他们呼救、惨叫、哀嚎、恳求......一个个仿佛挣扎于阿鼻地狱的恶鬼一般,情形十分骇人。
苏宝乐伸进去的手臂被他们抓的抓,扯的扯、一枚枚指甲深陷到他的皮肉当中。可是,苏宝乐却并未因此将手缩回。此刻的他,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痛感。脑海中仅剩下一个念头,那便是将林笑笑从人群中给救出来。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够到了......
苏宝乐倾身,努力将手伸向林笑笑。终于,天公不薄,他一把抓到了林笑笑的手。苏宝乐忍不住露出一个浅笑,开口鼓舞道:“笑笑,你坚持住,我这就将你给拉出来。”
可是,挡在林笑笑面前的人即便被外头的人一个个给拖救出来,上坡总有人被挤下来补上,犹如抽刀断水。
苏宝乐抓着她的手,却仿佛感受到她身上压着一座大山,无论他如何卖力拉扯,林笑笑身上那座大山始终纹丝不动。他都无法将对方从其中给拉出来。但是,他仍死死咬紧牙关,不肯撒手。
“苏兄,我觉得我快要坚持不住了......”林笑笑的声音虚弱了许多。
望见她单薄虚弱的身子被挤在人群当中,面色惨白,神态虚弱,苏宝乐霎时间急的红了眼眶,声音也不可抑制的沙哑了起来:“坚持住,笑笑,坚持住,我不能失去你.....”
林笑笑的却垂下眼帘,目光随之落到苏宝乐的手臂上:“松手吧,苏兄,你的手都快要被抓烂了......你一定很痛......”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意我痛不痛?”眼见林笑笑似已坚持不住,微微阖了眼,绝望的泪水瞬间盈满苏宝乐的眼泪,他幽幽道:“上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林笑笑唇角泛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气若游丝道:“原来,苏兄已经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了,”苏宝乐泪水涕零,“我真傻,居然这么长时间都被蒙在鼓中。直到看了你的那本札记,我才知晓你的心事。”
林笑笑的目光却始终落在苏宝乐那条几近被众人抓烂的手臂上。
过了片刻,她才开口道:“原以为,我会怀揣着对你的心事直至死去。如今既已被你知晓,我也死而无毁......”
说完,林笑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挣脱了苏宝乐牢牢抓住她的手。苏宝乐见状,心脏猛地为之一沉。再次想要伸手去够,突然见那人流带着哀嚎之声涌下,如瀑布冲击悬崖之草。身形薄弱的林笑笑也随之被埋没其中。
目睹此景,苏宝乐只觉眼前一黑,紧接着,他便没有了任何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