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时分，冯顺在市场上买了一只烧鸡，沽了壶绿蚁酒，便惬意地哼着小曲往家赶去。途中，不知从何处突然蹿出只橘猫来，跃上他面前的墙头，吓得他心头一惊。
“哪里冒出来的小畜生，给爷吓一跳，边上去！”
冯顺见那猫气定神闲地坐在墙头，两眼珠子还骨碌碌转了一圈，于是将手中东西暂且先搁置下，从地上寻摸起一块核桃大的石子直接砸过去。石头正中那猫的脑袋，疼得它哼哼两声，跳下墙头。
见状，冯顺得意地嘿嘿笑上两声，一面拍掉手上的土渣，一面弯下腰去将东西捡起，一抬头，魂儿差点吓飞半截。
只见一郎君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站到他的面前来，一张脸离他仅有二十公分。冯顺定睛一看，正是对面林氏食肆那个俊俏俏的年轻伙计。
他深吸一口气，没好气道：“你这小郎君怎么神出鬼没的？给我吓一跳。快让开，挡着我的路了。”
庭疏纹丝不动，冷冷望着他道：“你觉得你拿石头砸了我，我还会轻易让你走掉吗？”
“你说什么？”
冯顺一怔，随即就见面前这小郎君的双眼倏地一变，变成了猫的瞳孔。他不敢置信地抬手揉了揉眼，见庭疏那脸上不止现出猫瞳，还生了几根细长的白胡子，吓得他瞬时将双眼瞠得溜圆。
冯顺刚要惊恐出声，就被对方一把捂住嘴巴，硬拖到旁边无人的窄巷里。
庭疏色厉道：“你最好给我闭嘴！倘若再敢大呼小叫，我定会拔了你的舌头。”
瞥见对方抬起的手变成了猫掌，还有锋锐的利爪露出，冯顺全身抑制不住地抖颤起来，但仍强装镇定结结巴巴道：“求、求求你绕了我这条贱命......我、我一定老老实实的，都听你的......”
“这还差不多。”见冯顺被慑的乖顺下来，庭疏这才回归正题道，“我且问你，那柳娘子的儿子宋沛然，你和梁耀宗究竟给藏到哪里去了？”
冯顺眼珠子来回一转，敷衍道：“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清楚。”
庭疏揪紧他胸前衣服，逼问道：“前日午后，明明是你亲自找的柳娘子，还拿其子威胁过她。你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冯顺回道：“掌柜的只吩咐我去找柳娘子谈话，至于绑架柳兰的孩子，掌柜的另有安排，我怎么可能会清楚？”
“你到底说还是不说？不说可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因为我现在便要拔了你这舌头——”
见庭疏的利爪凑到脸边，冯顺被吓得双眼溜得更圆，连忙哀求道：“小郎君饶命，饶命啊……我是真的不知道。倘若我知道的话，哪有胆子敢不实话实说？不过依我看来，这柳兰的孩子，八成是被掌柜的给安排到某处宅院里头了。”
某处宅院......闻言，庭疏最先想到的是前段时间梁耀宗曾将他们仨人绑至的那片宅院。那宅院四周偏僻无人，倒是最宜将人囚禁。想来这柳兰的孩子宋沛然，就极有可能正被困于此处。
思及此，庭疏一时也就顾不上暮鼓声四起，直奔梁耀宗那处偏僻的宅院而去。
见庭疏急急离开，冯顺疏松出一口气来。
待来至那宅院门口，庭疏果真就见那大门上没有上锁。为掩人耳目，他化回猫蹿上这宅院的墙头，一抬头远望，忽见一孩童正在院中独自和泥巴玩。那孩童约莫五六岁的样子，与柳兰之子宋沛然的年龄刚好对上。
庭疏心间一亮，瞅准时机，待看守宋沛然的仆人一离开，他便跃下墙头走到那孩童面前。还未等问及姓名，就见那孩童面露惊喜地大叫一声猫猫，然后伸出脏兮兮的小泥手，直接薅过它来摆弄。
“......”
脑袋被揉搓到变形的庭疏无语了片刻，突然带着不耐烦的口吻开口制止道：“小孩，你给我住手！”
听到庭疏忽然开口讲话，孩童顿时停下手中的动作，瞪大眼珠不敢置信地看它:“猫、猫猫居然会开口讲话了？”
庭疏见他消停下来，便问道：“小孩，你可叫作宋沛然？”
惊讶之余，那孩童缓缓点了点头，道：“没错，我是叫宋沛然。”
庭疏欣然道：“太好了，我可算是找到你了。”
宋沛然问道：“猫猫又是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庭疏道：“我与你阿娘认识，算是她的一位朋友。”
“阿娘，”听到这两个字眼，宋沛然猛地站起身来，突然伤心地哭诉道，“自从被关到这里之后，我就已经有两天都没有见到过阿娘了。”
“你别难过，我这就带你去见你阿娘。”庭疏说着，抬眼见那方才盯着宋沛然的仆人还未出来，便化作人形，一把抱起神色懵然的宋沛然，快步离开这座宅院。
“不好！宅子里有外人闯进来了！速速上前拦住，别让他把孩子给抱走了！”
庭疏刚抱上宋沛然连十步都没走出，便听到身后传来大呼小叫的声音。紧接着，便冒出约摸五六个仆从来，手中抄着各式东西，扫把、扦子、鸡毛掸子……他不禁感到额角抽疼，毕竟当着孩子的面，他实在不愿动手。
无奈，见这些仆从都气势汹汹，俨然并不打算放过他二人，庭疏只好动了拳脚将这些仆从打退，而后抱上宋沛然迅速离开这座宅院。
*
夜至亥时，天色已深，长安城的各家各户都熄了烛火，安稳入睡。此刻，林氏食肆内却秉烛通明，弥漫着紧张沉寂的氛围。
见柳兰坐立难安，来回踱步，林静书开口安抚道：“柳娘子尽管放心好了，庭疏一定会将孩子给毫发无损带回来的。”
柳兰心不在焉地应道：“但愿如此……”
谈话间，门外倏地响起一阵脚步声，众人抬眼望去，果真见那庭疏正抱着宋沛然归来，不由心生喜悦。
“阿娘——”
宋沛然脚一落地，便激动地朝着柳兰扑去。柳兰蹲身，一把将孩子紧紧搂入怀中，忍不住泪流满面。
“然儿，太好了。让为娘仔细看看，你是否无恙……”
一旁尹大和小牙子目睹此景，露出微妙神色。虽说方才柳兰在林静书的鼓励下，已将她育有一子的事情坦白给众人，二人也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眼下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孔武却仍是一副不流露任何情绪的脸色。
尹大瞥了眼黏在柳兰身旁的宋沛然，道：“我实在是睁不开眼了，既然柳娘子的孩子找到了，我便先去歇息了。”
小牙子附和道：“我也是。”
“行，你二人都先去睡吧。”
林静书一边应着，一边心中又有着纳闷，平日里对柳娘子勤着献殷勤的是他们，怎么突然之间就都换上了一副冷淡的疏离样子？
不过当下，她也没心思多想，只笑着同柳兰道：“然儿既然已经找到，柳娘子往后何不如领着孩子在这后院住下？你二人生活在大家伙的眼皮子底下也安全许多，以免再次遭遇歹人的伤害。如今这院中的东厢房还空着，房间也很是宽敞，待你二人住进来，我再细致地为你们母子添置些用品。”
柳兰道：“林娘子一番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怕把孩子留下，恐生出流言蜚语来。我倒不怕，毕竟已经习惯了别人在背后嚼舌根，就怕对林娘子的食肆产生不利的影响。”
林静书上前，温柔地摸了摸那孩子的头顶，同柳兰道：“柳娘子，你怎么还能这么想呢？看来我方才同你讲的那番话，是白费口舌了。我既劝你将育有孩子这桩事说出来，不只是为了让大家伙接受这个孩子，更是让你在心里头完全接纳他。”
闻言，柳兰面露不解：“林娘子此话何意？我自己生的孩子，又怎么会不接纳他呢？”
林静书道：“若柳娘子你真的打心底里接纳这个孩子，就该让他像平常的孩子一样生活，而不是始终将他藏在阴影处，不为众人所知晓。若你都将这孩子遮遮藏藏，旁人又怎肯接纳他？这孩子虽生不由己，降于荆棘之中，但也有权利活出自我，阔步于平坦之道。”
言罢，就见那宋沛然欢脱地跃下舞台，一边跑至池塘边拨弄锦鲤，一边欣然道：“阿娘，这里比起我们之前住的屋子，真的又大又亮，我好喜欢这里。”
柳兰缄默良久，似有通透般眼眸一闪，遂看向林静书道：“林娘子所言极是，我的确不该将我这然儿，再藏在阴影处。”
林静书道：“这然儿也到了该学知识的年纪，届时可同尹大的几个弟弟妹妹一起到私塾学习。”
柳兰笑应：“好，便听林娘子的安排。”
*
林氏食肆门口的柜台前，尹大手中噼啪不停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嘴也闲不下来道：“原先怎么还看不出来，这绿珠和靳月竟如此恶毒？自从林娘子你将她二人赶走之后，她们便总是扎到坊间的人堆里头编排你的坏话，讲你为人刻薄小气，劝大家伙都别来你这食肆做活儿。”
听了这番话，正在扫地的林静书却突然停下手中动作，笑出声来。
尹大见状，拨动算盘珠子的手不由放缓，纳闷道：“林娘子，这二人都在背后讲你坏话了，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你怎么非凡不生气，还笑出声来？”
林静书道：“我在笑自己当初果然没看走眼，这二人心胸狭窄，将她们赶离食肆，确实是对的。况且，她二人这番言论对我也造成不了多大伤害，昨日不还是新招上来一位聪慧勤劳的小娘子吗？”
说到此处，尹大目光不由自主落到不远处那纤薄窈窕的小娘子身上，遂咧嘴一笑：“这倒是。”
这小娘子名为秀珠，人如其名，聪秀、灵秀又俊秀。一张巴掌小脸，尖下巴，凤眼，生的十分水灵。虽然才十四芳龄，但嘴巴伶俐心眼多，旁人甭想占上一丝便宜。
她由宋大娘领着熟悉肆里，很快就将各种活计摸得门清儿，干活利索丝毫不拖泥带水。短短两日，甚至有了向上管理的趋势。
例如宋大娘擦桌子的抹布一连用了好几日都不洗换，以至生了馊味，秀珠便直言不讳地皱眉纠正：“哎呀，这抹布都这么味了，宋大娘你怎么还在用呐？赶紧洗洗换个吧，擦出的桌子都一子股怪味，这让客人还怎么吃得下东西去？”
宋大娘听后脸色不好，反怼道：“之前我都是五六天才洗一次，也没怎么样，怎么偏到你这，就生出如此多的事来？”
“说白了不还是懒吗？行了行了，你要是懒得换洗抹布，我来！我来总成了吧？”
宋大娘一时被气得面色发青，整个人坐下，胸口起起伏伏了许久。
林静书在旁看了，却倒很欣赏小丫头身上这股主意很足的厉害劲儿，有意打算将她往管理的方向培养。
不知何时，小牙子冒了出来，像原先为柳兰献殷勤一般，此刻正笑容满面的端着一杯茶水，凑近那秀珠讨好她。
“秀珠，歇下来喝口茶吧，一直在干活儿，可别给累着了。”
“拿走！我都说了现在不渴，你非得强迫我喝茶做什么啊？”
“……”
柳兰在旁见了，却只是淡然一笑。
宋大娘忍不住道：“这男人呀，没个好东西，都是见异思迁的主儿。柳娘子，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这两日来，宋大娘和柳兰的关系缓和不少。一来，是这新来秀珠吸引走了宋大娘大部分的火力。二来，则是得知柳兰那不同于鲜亮姿容后的悲惨身世，让她既欣慰又怜悯，总之，看柳兰顺眼了许多。三来便是沛然这孩子小小年纪过于懂事且讨人喜欢，平日里闲来无事，总勤着在食肆帮点小忙，大家伙都对这孩子喜欢得不得了。
柳兰道：“怎会放在心上？我本就不在意这种事情……”
宋大娘忍不住跟她吐露起自己的心事来：“秀珠这小丫头可真是够招人厌的，总是跟我对付着干。”
柳兰望着秀珠片刻，眼中却流露出赞许的笑意：“我倒觉得这丫头生动热烈，怪迷人的。有点像林娘子。”
如今不比过往，每次柳兰在跳完舞走下舞台，尹大和小牙子不再像以前一样，勤着为她端茶并递上拭汗的手帕，反而开始围着秀珠团团转。
对此，她却并不意外。自丈夫过世以来，不少男子被她这副花容月貌吸引而来，但却在得知她育有孩子之后，纷纷转变态度，开始对她避而远之。
所以她也并不期待，往后会有人再次走进她的生命当中……
柳兰不自知地轻叹一声，只觉口渴，便要伸手去斟茶，面前却突然递上来一只已经斟满茶水的杯盏。握着那杯盏的手上，有一道熟悉的、明显将要愈合的伤疤。
她抬起头来，递来的茶水的人，正是孔武。
柳兰苦涩笑道：“如今，尹大和小牙子都不再为我递茶水，你怎么反倒递起茶水给我了？”
孔武道：“我想递就递了，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闻言，柳兰一怔，遂望着孔武微微一笑。
……
“师父，咱这厨房，何时才能招上人来？眼下肆里食客越来越多，真是已经忙不过来了。”
听见小牙子一边炒菜一边问道，林静书不由感到头疼。关于招人的问题，他一天便要提上个八百来回。
林静书神色为难道：“年前这阵，怕是招不上人来了。”
闻言，小牙子不禁面露痛苦。林静书也并不好受，眼下想上茅房，却因急火翻炒着菘菜肉片而离不开身，忽见那孔武正将一袋木炭搬来厨房，便唤他过来看锅。
“……像这样，帮我用铲子翻炒着，别让它糊锅，我去趟茅房，马上回来。”
林静书去而复返，见那孔武已将炒菜盛出。
“林娘子，我尝你这肉存放的时间至少有一月之久，并不新鲜，故而倒入些醋调味，这样，既可改善这道菜的口感，又增加风味。”
林静书一面惊讶于对方的舌头居然能尝出存放了多长时间，一面用筷子夹起来尝了尝其滋味，忍不住感慨道：“味道果真好了不少……没想到你居然还懂烹饪？”
孔武解释道：“先前为了生计，做过的杂事不少，其中就包含饭馆里的帮厨。”
林静书闻之欣喜，心想这厨子不就有了现成的了吗？先甭说有没有过烹饪的经验，单是这枚味觉灵敏的舌头，就已经十分难得。只需耐心加以调教，假以时日，必将成为一名出色的厨子。
更何况，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林静书看出这孔武有着明显区别于凶煞面容的温厚良善，是个值得信重的好人，又可见他与柳娘子在不知不觉中走得越发近了……所以将厨技传授给他，一点也不亏。
林静书便问道：“武郎可有意向直接到我这厨房帮忙？给的酬劳比伙计多，活儿也轻松。”
孔武面上表情虽起伏不大，但仍可见眼中掠过一抹喜悦，他道：“自然是想的。只不过，肆里那些重活谁来干？”
林静书笑道：“再招个壮士的伙计便是……你往后就到厨房来帮忙吧。”
孔武喜悦更甚，应好。
林静书转身同朱宝德和小牙子道：“这下，我们烹饪的队伍又添一位大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