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过年这几日,多为宜婚的黄道吉日。眼下宵禁的暮鼓早就敲过,时辰已至戌时,林家和苏家的人正聚在一起享用晚膳,却耳闻外边的坊内仍有迎娶的吹吹打打声,热闹非凡。
听着这阵动静,孙氏却在食案上叹息一声。
林静书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心想得,这孙氏这下大概又要化身为催婚狂魔了。
果真就听这孙氏开口道:“几日下来,咱这坊内成婚的人家至少得有五六户了吧,何时才能轮的到我家呢?”
苏宝乐捻着筷子的手指青筋凸出,敏锐捕捉到这一点的林笑笑缓缓开口道:“我想,孙伯母还是不要再为苏兄平白施加压力了……”
闻言,食案前的氛围死寂了片刻。众人诧然,苏宝乐也顿感意外地抬起头来,望向林笑笑。
孙氏不解道:“笑笑,你这话讲的是个什么意思?”
林笑笑道:“伯母总是将目光放在他人的婚事上,以至自个焦虑,还连带着使得苏兄烦恼不堪,这又是何苦呢?感情之事当以水到渠成,顺其自然发展,不可强求。就算你一味催促也无济于事……反倒让苏兄对此事心生排斥,以至事态更不会按照你想要的去发展……”
苏易简听后在旁微微颔首,迎合道:“笑笑言之有理。老夫也觉得,你未免把宝乐逼得太紧了些。当初我迎娶你时,都已二十有五,宝乐如今连二十都未到,你这又是何苦呢?”
孙氏顿住,苏宝乐终于自个开口道:“阿娘,你还是不要胡乱操心了。往后若遇到心爱之人,不必你多加提醒,我也会牢牢把握住。”
“也罢,以后我就不把你逼得太紧了。但是你自个也要上点心……”
苏宝乐笑着应允,随后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对面的林笑笑,适逢林笑笑正迎上他的目光,二人皆含笑而视。
……
翌日清早,柳兰拖着疲乏无力的躯壳步入林氏食肆。尹大笑着迎上前去,见她面色难看,毫无生气,面容就犹如褪色的桃花瓣般,他不禁关切问道:“柳娘子可是有哪里不舒服?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柳兰幽幽回道:“无妨,我只是昨晚没休息好而已。”
其实是一夜未眠。
她的思绪在孩子与林娘子间痛苦挣扎一夜,但是自十月怀胎而生的母爱还是战胜了一切,今日她来,便是决心向林静书辞却舞娘的活儿。
见林静书走来,柳兰刚要开口提及此事。对方却将一件舞衣捧来并笑道:“柳娘子,快些试试,这是我按照你的身材尺寸,特意寻长安城中最好的裁缝做的一件舞衣,上等的丝绸面料,有金银细线绣纹,珍珠做缀,可是漂亮极了。”
柳兰克制住微微颤抖的双手,接过舞衣。定睛一看,细细抚摸,果真是极华美的一件舞衣!比她未做舞娘之前,憧憬过的任何一件舞衣都要精致。
“如此奢贵的一件舞衣,我怎么能配得上?”
林静书却不以为意地笑道:“柳娘子乃绝色佳人,能穿上这件舞衣跳舞,是它的福分才是。”
柳兰双手捧着这件舞衣缄默片刻,抿了抿唇道:“也罢,今日我便穿上这件舞衣,好好跳一场。”
柳兰自梳妆间出来,换上舞衣,施上妆容,放才脸上的疲惫之态顿时消散的一干二净,眼眸似水粉颊莹润,仍是以往最好的状态。
她步上舞台,随弦乐奏起而翩然起舞。华美的丝绸舞衣在身,更衬她舞姿动人,看得台下之人皆瞠目不语,如被蛊惑心神一般,完全沉醉其中。
可是,跳着跳着,这柳兰便动作渐缓,姿态生硬,紧接着,她毫无征兆地倾下身去,在众人面前晕厥倒地。
弦乐声戛然而止,旁观的众人皆是震惊。
*
“沈大夫,这柳娘子究竟是怎么了?”
“林娘子莫慌,她不过是昨晚没有休息好,外加心生郁火,肚子空空如也,方才跳舞时又用力过猛,这才导致的昏厥。待她休息片刻,醒来后喂些食物便可恢复。”
……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柳兰才渐渐苏醒意识,她缓缓睁开双眸,察觉自己似乎躺在某个房间,门外还伴随着嘈嘈切切的私语声。
好像是绿珠和靳月二人在刻意压低声音嚼舌根,可那些声音还是毫无保留地传到了她的耳中。
“瞧她方才那样,一下子把自己骚弄过火了,整个人都晕倒在地了。”
“可不,那卖力不成反倒出糗的样子,简直丢死人了。我都替她臊得慌。”
“不但卖力地搔首弄姿,还卖力地勾引男人。那武郎甭看平日里不动声色,方才一见她倒地,居然第一个冲上去。”
“我呸,天生的狐媚妖子一个,勾的男人全都为她丢了魂去,真是该死!”
……
这些不堪入目的议论声传入耳中,柳兰坐在坐在床榻上抿紧双唇,咬住压根,全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她不理解,自己明明什么也没做,这些娘子为何总是对她怀揣着最大的恶意?
想着孩子如今还落到别人手中不知处境如何,她又平白遭受如此言语羞辱,柳兰一时再难抑制心中汹涌的情绪,猛地从床榻坐起身来便要走上前去开门直面二人。熟料门外另一个声音突然出现,直接打断绿珠和靳月二人尖锐的议论声。
“够了!瞧把你二人给闲的,还有完没完了!那柳娘子都昏倒了,你们怎么还好意思在背后这样说人家?人家横竖又没招惹到你们......”
柳兰身子一颤,是林娘子的声音。
面对辞色严厉认真的林静书,靳月霎时间没了方才的口齿伶俐,顿时心虚起来:“林娘子,我......”
绿珠这些时日以来,本就对食肆内的酬劳结构感到不满。虽说林氏食肆给侍女的酬劳比旁的饭馆酒肆都要多,但是相较在肆里这呆的时间更长的老员工还有柳兰几人的酬劳来说,可就差得远了,于是连带着这些天内因心气高而积蓄的不满,绿珠没好气地顶嘴道:“怎么?在林娘子这食肆做活儿,难道我们连说话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吗?”
闻言,林静书脸色更黑,自然也不惯着她道:“你这嘴巴,会说话就说,不会说话就闭嘴。你若嫌我这食肆剥夺了你讲废话的权利,大可以领上这几日的薪水离开便是,我不拦着。”
“你——”绿珠皱紧了眉头,随即狠狠瞪了林静书一眼,道,“走就走,长安城中的饭馆酒肆又不止你这一家,谁稀罕在你这耗着?靳月,我们走。”
说完,二人便头也不回地离去。林静书也全然不在意。毕竟她这食肆做的是服务业,倘若连容人的胸襟都没有,将来迟早也会跟客人争吵起来。像这样的人,她自然也就不必挽留。
此刻,柳兰心中情绪起伏强烈。方才林静书同二人的言辞,她一字不差地悉数听入了耳中,不想这林娘子居然为了她,直接跟二人翻脸。在此之前,她因这副与生俱来的姿容,承受了不少充满恶意的流言蜚语,但自始至终,都从未有过一个人,肯为她出面制止过这些生自言语的暴行......思及此,柳兰心中的某处似被什么轻轻触碰了一下,之前强撑的所有坚强和防御在这一刻竟瞬间土崩瓦解。她整个人扑到榻边,痛哭起来......
林静书在外头听到屋中柳兰大哭的动静,赶忙推开门进去查看情况。美人泣泪,最是动人,林静书也跟着揪起心来,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关切问道:“柳娘子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怎么哭得如此伤心?”
柳兰含泪望着林静书,见其神色关切,心中更是痛苦,但还是狠下心道:“往后,我怕是不能留在林娘子的食肆跳舞了......”
林静书怔住,脸色微变。其实,对此她也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毕竟这柳兰作为一个舞娘来说,无论是容貌还是舞技,实在太于超群,超群到让林静书也频频生出难以留住的担忧。其凤凰之姿,一度让这长安城的众多歌姬舞女霎时间都沦为山鸡般的存在,故而想要将其撬走的商人亦或是大户人家自然也不在少数。林静书自觉她这一个小小食肆,何德何能可挽留这一凤凰?
不过也好。早早由对方提出,她也不必再为此提心吊胆,当下倒心安了许多。
林静书也不怨她,只体恤道:“柳娘子若寻到了更好的去处,我自然也就不便多留。”
柳兰却哭得更加厉害:“哪里还有比林娘子这更好的去处?我全是出于无奈罢了。”
闻言,林静书心生困惑,又见其今日状态实在不对,于是追问道:“莫非柳娘子遭遇了什么困难不成?你尽管说出来便是,可千万别一个人硬扛。食肆这么些人,总归都能够帮上你忙。”
听了林静书这番鼓励之言,柳兰也就不再打算,同她坦白道:“我有一儿,垂髫之年,却因我不从于对面那梁氏饭庄的掌柜,不想到他的饭庄去做舞女,他便将我儿绑了去,以此来威胁我。”
“又是这个梁耀宗!”林静书皱紧眉头心口蓄火,“怎么哪儿都有他?”
柳兰问:“林娘子可是跟这个梁掌柜有什么过节?”
林静书点了点头,道:“说起来,也是因为我才连累了你......不过,柳娘子成家之事,怎么未曾听你提起过?”
柳兰缄默片刻,垂眸道:“其实,我本不愿在众人面前再提起这件让我蒙羞的往事,但我知道,以林娘子你的为人,绝对不会因此看不起我,所以我便毫无保留地同你讲了吧,希望你可以帮我保密……”
察觉出柳兰眉目间隐隐的哀伤,林静书正色颔首道:“柳娘子且放心,我是个有分寸的人。”
柳兰遂将她的身世与林静书和盘脱出。
柳兰因出生于一户穷困潦倒的农家,七岁时便被卖到洛阳一家酒肆做杂役。金钗之年遭一富家子弟哄骗了身子。之后,那曾允诺将她娶进家门的富家子弟便如人家蒸发了一般。后来,她怀上身孕,被酒肆的掌柜赶走,幸遇一位商人不介怀发生在她身上的这些事,顶着世俗压力将她娶作妻子。柳兰降下一男婴,商人视如己出,悉心照顾母子二人。
只可惜,那富商命比纸薄,三年前出了事故而亡。柳兰三年守丧期结束,这才离开洛阳伤心之地,来到长安城想重新生活。恰巧看到林静书在崇仁坊坊门张贴招募舞娘的告示,她便隐藏身世而来。
林静书听了柳兰的一番讲述后,心中不禁感慨万分。毕竟如此美人倘若生在后世,十八芳龄,绚烂的人生仅刚刚开始,而她却已经历了如此多的苦难。怪哉身上没有多数美人独有的傲慢和骄纵......
柳兰愧疚道:“林娘子,我对不住你。你对我这么好,我却还要刻意瞒着你......舞娘是决不允许成家之人从事的,更何况我还生有孩子......”
林静书安抚道:“柳娘子,你完全没有必要自责,因为无论你成家与否,还是生没生孩子,都不影响你跳出这动人的舞姿来。你且放心,我定想办法帮你将孩子给寻回来。”
听闻此言,柳兰含泪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