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嘈杂杂的人群当中，众人面孔皆是一片模糊，唯独梁耀宗那明显流露阴险的笑面格外清晰。对此，林静书并未心生慌乱，只觉这络腮胡子是因落选而恼羞成怒，想让她难堪一番。当然，这其中也定少不了方才那梁耀宗的怂恿。
林静书冷静思索片刻，刚要开口应对，却见赵寅先她道：“这初选本就是为筛出厨艺精湛之人。而林娘子的厨艺，在这长安城中谁人不知？还需经过初选这一步吗？反倒是你，不好好精湛自己的厨艺，落选后还添油加醋想让旁人也跟着你一起难堪？什么叫状元内定，这美馔大赛可是授圣上旨意所办，难不成你话中的意思是有意抹黑陛下举办这场比赛的用意不成？你可知污蔑圣上这是何等大罪？”
听闻赵寅声色俱厉地讲出最后一句话，络腮胡子的脸色当即大变，一时萎了张牙舞爪的嚣张气焰，连忙换上笑脸道：“不敢，不敢。小人也是一时糊涂，没过脑子就讲出这番话来，还望大人见谅。”
赵寅这番盛气逼人的话语，使得络腮胡子身后的众人也跟着干瞪眼保持缄默。
林静书想着自络腮胡子提及状元内定这一说，她作为参赛者之一却在初选之际成为品鉴员，定是免不了被人猜忌上一番。她便淡然解释道：“关于状元内定一说，实属无稽之谈，在场诸位压根不必多想。因为自晋级赛起，为各位参赛者所做菜品打分的品鉴团将由十人组成，其中仅有四名为皇家或是官员，余下六名品鉴员将以抛木牌的形式，在民间随机选出。参赛期间，为防止居心叵测之人拿好处收买这六名来自民间的品鉴员，他们将会被安排住进特定地点。这样，就可保证这场美馔大赛的绝对公平。”
众人闻言，这才妥下心来，面色稍霁。
时间宝贵，赵寅将络腮胡子打发走，几人继续品鉴起菜品。
下一位正是梁耀宗。
梁耀宗端着食盒上前时，明显感觉到气氛冷凝了起来，也暗暗有些紧张。毕竟他心里清楚，除却这些食官以外，林静书、朱宝德和赵寅皆在心中对他深恶厌绝。此刻，仨人只要凭借手中的权力，就可直接让他落选……
但美馔大赛的状元头衔却对他充满了吸引力。这场赛事集结了全国各地厨艺精湛之人，只要他拿下状元头衔，便可打响梁氏饭庄的名号。所以，他必须要硬着头皮拼上这一把。
面对仨人充满压迫性的异样眼神，梁耀宗依旧从容笑道：“诸位大人，这是在下所做的四样菜品，热食为锦绣海陆丸、冷食为千丝万缕龙须菜、甜点为美人酥、汤品则是四仙瑶池羹。”
待对方将这四样菜品一一从精巧的食盒中端出来，林静书低眼扫去，心想倒真符合梁耀宗一贯的做派，实在穷奢极侈。总共才四道菜品，用了至少十样奢贵食材。她虽对梁耀宗以往所做的那些坏事痛恨于心，但知晓若不分青红皂白就将其淘汰，无异于小人行径，实在不光明磊落，迟早要受诟病。故而当下实事求是，执起筷子品尝起他做的菜肴来。
热食的锦绣海陆丸，是用龙虾、扇贝、猪里脊和鸡胸肉切泥做的肉丸子，以鲍汁、竹荪、胡椒等熬汁浇盖，口感弹滑劲道，滋味儿极其鲜美。而千丝万缕龙须菜则将胡萝卜、菘菜、胡葱、黄瓜等菜切成细丝，混成五彩斑斓的一团进行腌拌，做法虽然简单，但龙须般的均匀细丝却尽显出色刀工。美人酥状若美人窈窕躯干，一经咬开，薄如蝉翼的多层酥皮里裹着甜度恰到好处的豆沙，十分香甜。四仙瑶池羹作为汤品，是由海参、鲍鱼、鱼唇和瑶柱为食材所煮，汤汁浓郁，口感鲜美，且色泽金黄。
待一一品尝过后，林静书一行人放下筷子，交换目光。
虽然几人都不想承认，但梁耀宗所做的这四样菜品，无论是从味道、刀工、烹饪技巧还是食材的处理及搭配上，都很老练，完全达到入选标准，于是也就只好将他记上录取名簿，并发放了入选木牌。
*
又筛了约莫二十人，才终于轮到蒋归元。
蒋归元来到桌案前，先是别有深意地望了林静书一眼，而后将手中食盒摆上。
迎上蒋归元的目光时，林静书的心脏难以自抑地跳动的厉害，身子也微微发颤，仿佛这一刻不归她掌控。但她可以明确的是，自己对蒋归元完全没有半点意思，也不晓得为何会生出这些反应。她只好强定心神，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对方所呈的菜品上。
食盒一经揭开，众人无不眼前一亮，并嗅到一股浓郁的香味四溢开来。这阵香味，甚至引得其身后等待参选的众人忍不住心生好奇，皆伸长脖子探看。也让林静书、朱宝德、赵寅同一众食官怔住。
蒋归元做的这四道菜，看上去用料并不复杂，但色相却是奇特。
“诸位大人，这是我所携来的四道菜……热食为光影肉，冷盘是荤祥云，甜点为翠泉珠、汤品则是豆腐汤......”
赵寅夹起那一片光影肉，并未急着品尝，只是观之暗中惊叹。这光影肉切得薄若蝉翼，若非还有清晰的纹理，几近透明。午后的日光洒落下来，正好透过这薄薄的肉片，其上仿佛刷上一层琥珀色釉料，泛着油光。而且每片灯影肉薄厚及大小一致，边缘微卷，可见其刀工超绝。待放入口中细尝，咸甜适口，颇具嚼劲，滋味更是妙不可言。
赵寅道：“......做的如此富有嚼劲，难不成用的是牛肉？”
蒋归元回道：“大人过奖了。在下万不敢悖逆例律，用的不过是寻常猪肉罢了。只是选材为里脊肉，经腌制、烘烤、翻炒等种种过程，最终才做成了这道菜品。”
赵寅点了点头，头回对参选者露出当下这般赞赏的目光：“我还是头回见猪肉有如此做法，倒是别出心裁。”
朱宝德又尝荤祥云这盘冷菜，双眼倏然为之一亮。这道菜名字虽说古怪，看着不过只是寻常的油炸蘑菇，但一经品尝，除却蘑菇滑嫩弹牙的口感以外，滋味却是丰富多样。
食官中有惊异者忍不住问道：“我还从未尝过蘑菇能炸出这种滋味，究竟是如何做的？”
蒋归元答道：“这道荤祥云看着只有蘑菇这种食材，实际上却融入了许多样食材。蘑菇撕成条，用鲫鱼、瑶柱过油煎成金黄熬煮成浓汤煨了，而后再裹上面粉炸熟，这样出来的味道才会更加鲜美。”
林静书用筷子夹起枚青梅大小的翠泉珠咬上一口，顿时有被惊到，外边竟是薄膜般的一层韧皮，咬破韧皮，里边的琼浆酸甜可口，凉丝丝的，十分美妙。
一位食官揭开最后那道汤品，众人见之无不变了脸色。
“这、这怎么可能？汤中的豆腐丝居然切的跟头发一样细！而且完全没有断开……”
“真的是，这刀功未免也太厉害了吧！”
惊叹其做法外，再舀一勺放入嘴中品尝。
“就连味道也是一流……”
“……”
林静书忍不住问道：“敢问这四样菜，皆是蒋伯父菜谱上的吗？”
蒋归元却摇了摇头，道：“我阿爷耗尽心血研做的那些菜肴，还无需在初选拿出来。这些不过是我闲来无事自创的几样小菜而已。”
闻言，林静书的心中不由一震。正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仅凭这四样菜品，她就完全知晓，这蒋归元的厨艺完全在她之上。刀功超绝，创意十足，对食材的处理及搭配也是一流。
她原本觉得拿下状元的头衔轻而易举，当下倒丧失了信心。
赵寅亲自将蒋归元的信息记上录取名簿，并笑容满面地送上木牌，不禁道上一句：“凭蒋郎的厨艺，将来指定是前途无量啊。”
蒋归元谦逊道：“赵大人过奖了。”
朱宝德也笑道：“你同静书一样，自小便在烹饪方面极具天赋，如今成材，我倒是也并不意外。”
……
直至薄暮时分，第一声暮鼓自承天门开始敲响，长龙般的队伍才收散。不过经过这一天，倒是勉强赶上了进度。筛了几百号人，录取名薄记上三十一人。
往后两日，林静书一行人加快进度，待到第三日大明宫前来参与初选的人群全部散尽，赵寅问向那一位手执录取名薄的食官。
“一百个人，可齐全了？”
食官道：“应该是齐全了。”
赵寅神色认真道：“还是再检查一遍，今日初选便结束了。倘若凑不齐一百号人，到时候可麻烦。”
“是。”
食官依言再仔细数了一遍录取名薄，等数到最后一人时，他的手指顿在名薄上头片刻，又翻回去重新数一遍。最后脸色微变道：“……这名薄上只有九十九个，好像少了一人。”
赵寅皱眉道：“怎么会这样？你刚才不是讲已经齐全了吗？”
食官面露愧色道：“都怪在下心粗，数时出了差错。”
赵寅恼怒道：“现在来参选的人都走干净了？你叫我到哪里去找这最后一个？”
“等等……请等一下……”
就在此时，不远处响起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林静书一行人抬头看去，见来人仅是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手中提着一个食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