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丫头身着布衣,个头矮小,脸蛋也极为稚嫩,食盒在她手中提着,也显得有些沉甸甸的。只是脸颊、脖颈及手背裸露出来的肌肤有几处明显的淤青,就连看人时,眼神中也带着些许怯懦。
其中一名食官不耐地垂下眼皮,目光如冰,冷冷地扫过她,神色中透露出显而易见的不耐与鄙夷。
“这宫门都快要关了,你这个时辰还来皇宫做什么?”
小丫头被这名带着厉害样的食官慑了下,紧张道:“回大人的话,小人十分想参与此次美馔大赛的初选,只是初选前两日被家里人耽搁了工夫,小人竭尽所能,今日匆忙间赶制了手中这四样菜肴前来,不曾想赶到时初选都已结束了......”
说着,小丫头竟委屈地抬手抹着眼泪抽泣起来。望着眼前这小丫头,林静书倏然想起前世过往。年龄不过十二岁的她对自己的厨艺充满信心,也曾瞒着爷爷参加一场美食大赛,虽然并未拿下名次,但能够进入决赛,对她未来的影响便已是不可估量。
万一这孩子在厨艺上也是个苗子,若是落选,岂不可惜?
思及此,林静书便同一旁赵寅道:“赵大人,录取名薄上不是还差一个名额吗?何不让这小娘子一试?”
赵寅眉眼间流露出些许鄙薄,只道:“宁缺勿滥。即便这最后一个名额空着,也不可教毫无真才实干之人捡了漏去。”
朱宝德听出其意,在旁道:“还未待这小丫头呈上菜品,你又怎知人家不行?还是不要以貌取人,先尝尝看嘛。”
说着,朱宝德亲和一笑,柔声对这小丫头道:“小丫头,莫要再哭了。既然你在这个节骨眼上赶来,那就让我们尝尝你的手艺。”
这小丫头听罢,抬手拭去眼泪,露出一丝感激的笑容,欣然点了点头,遂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放到了案桌上,并缓缓打开第一道热菜。霎时间,一股浓香扑鼻而来。
赵寅垂眼一看,这道热菜食材通俗、卖相普通、连烹饪方式也极其普通,看上去不过是寻常人家的炖菜而已,将猪肉、菘菜、胡萝卜、藕片、葫芦、竹笋、豆腐等混炖在一起,于是眉心一紧,不禁显出几分不耐烦来。
这样的炖菜,家家户户都在做,也好拿出来参选?
察觉到赵寅的脸子不好,小丫头心中不由一紧,但仍鼓起勇气道:“大人,小人做的这道热菜,名为‘家常炖’,虽食材普通,但却是小人用心烹饪,耗费了不少工夫。烦请大人试尝一下滋味如何?”
说话间,小丫头将一双筷子双手递上。见此,赵寅只好稍稍缓和了脸色,接过筷子捞起一块猪肉放入口中。咀嚼过后,他脸上原本的鄙薄之色逐渐消退,眼神倏地为之一亮。
旁边,朱宝德尝过猪肉,又忍不住依次尝了一口菘菜和胡萝卜,而后换勺子尝了口汤底,不由面露讶然,忍不住同林静书、赵寅和其他食官道:“这小丫头做的看似只是一道普通的炖菜,味道却是不一般。其中的猪肉炖得软烂不膻,入口即化,口感竟似那嫩鱼肉一般。最难能可贵的是,煮到这种程度,竟还保留了猪肉特有的油脂香味。而各式蔬菜软而不烂,恰到好处,与肉香完美融合。其中老豆腐又软而不烂,竟没有掉渣。汤底醇厚鲜美,口感丰富,只尝一口,便让人回味无穷。”
闻言,几位食官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半信半疑地执起筷子纷纷品尝小丫头的菜品。随着每一口食物的下咽,他们的表情逐渐从冷漠变成了惊讶。
“这道“家常炖”的确不同凡响,它的美味远远超出了它的外表。”
“真是不可貌相啊!小丫头做的这道菜确实有两下子。”
“这种滋味,真的是一个小丫头做的吗?不大可能吧……”
“会不会是有人在一旁帮忙?”
“……”
听到众食官的猜疑,小丫头连忙道:“诸位大人,这些菜皆是小人亲手所做,没人在旁帮忙的。”
“这谁能证明?”
林静书实在看不下去,便撂下筷子,同小丫头道:“小娘子,你无需紧张。我相信这道热菜是你亲手所做,所以能否告诉我们,在制作‘家常炖’的过程中,有什么特别的秘诀或是步骤,让你这道看似普通的炖菜,能有如此出众的味道?”
小丫头见林静书是个面善好相与的,便镇下情绪,冷静答道:“回大人的话,小人虽年龄尚小,在烹饪上没有过多经验,所以深知若想将一道美食做出过人的滋味,只能凭借耐心和工夫。这道‘家常炖’,便是小人花费了不少步骤和时间所做。这猪肉小人选的是较为松软的臀尖肉,长时间浸泡和腌制去膻,腌制时可加入山楂软化肉质。而汤底的熬制除却加入猪骨以外,还有小人自己调配的香料。只是炖煮过程较为麻烦,需要每时每刻看好火候,期间要不断撇去浮沫,确保汤汁清澈。至于蔬菜,每种都是按照易熟程度分时加入,保证它们熟而不烂,营养不流失。这样炖煮出来才能更加入味,且不易散。”
林静书、朱宝德、赵寅和几位食官听罢,纷纷互换眼色,难掩认可之色。
众人都没想到,这小丫头在烹饪上竟然有如此深的见解和细致的功夫。赵寅更是收起了先前的鄙薄,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小丫头和她所做的“家常炖”。
朱宝德微笑着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道:“好一个‘耐心和工夫’,你这孩子年纪轻轻,能在烹饪上有如此见解,实属难得。”
小丫头欣然道:“多谢诸位大人的认可,请尝尝我接下来的三道菜吧。”
她一次揭开剩下的三道菜品,冷食为凉菜菘菜,选用的是白色的梗部,卷刀切法,切出的菜丝又卷又细,可见刀功也颇为不错。这些菜丝被小丫头精心摆在盘中,如一朵绽放的菊花,中间搁一枚腌成黄色的梅子似花蕊。远远的,可嗅到一股馥郁的菊花酒香,待用筷子夹起一尝味道,竟是道腌菜。腌的酸咸适口,脆爽开胃,还可品到一股恰到好处的酒香和梅子酸甜。
小丫头道:“这道冷盘是我亲手所腌,名为醉菊香菘,是小人搁入菊花酒和梅子汁腌制而成。每片菘菜都是小人亲手切丝,力求每一丝都细腻入味,既保留了菘菜的爽脆,又添了独特的酒香与梅子酸甜。”
朱宝德颔首道:“味道极好,很适合做餐前开胃菜。”
待揭开甜点,众人皆是面露震惊,只见盘中摆着约莫十个带壳的新鲜荔枝!
“这、这是荔枝?”
“怎么可能......”
且不说这个季节无法产出荔枝,单是荔枝生长的地方,就远在岭南一带,距长安约两千公里。即便是圣上加急运输,也至少需要七天工夫。林静书自来到本朝以后,虽品尝不上这荔枝,但也听闻白居易诗曰,这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
其中一名食官忍不住惊异问道:“你一个平民家的小丫头,从哪里搞来的新鲜荔枝?”
小丫头听后浅浅一笑,解释道:“回大人的话,我怎么可能找来新鲜荔枝?这不过是小人以面粉、鸡蛋、羊奶、各式染色食材做的一道仿真甜点罢了,并非真品。”
众人闻言,惊讶更甚,纷纷拿起一枚“荔枝”仔细看来。这仿真荔枝外壳的颜色和纹理都做的以假乱真,染色和雕刻的纹理极其细致,细看之下,竟也与真实的荔枝几乎无二,只是手感和分量不对。
林静书想起后世曾有不少糕点师傅以假乱真,做出各式仿真水果、蔬菜、花卉......及随处可见的物品来,但古代物资尚且匮乏,一个年龄尚小的小丫头能有如此绝技,实在让人惊叹。
“做的真是太逼真了。”朱宝德感慨道,“小丫头,你好生厉害。”
“这没什么啦?平日里我最喜欢钻研各式甜点的造型,不止是荔枝,还有樱桃、葡萄、梨子、青梅、牡丹、百合等,我都可以用甜点以假乱真。”
众人皆面露赞许,然后品尝最后一道汤品。这汤品做的倒是寻常,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猪骨汤,但滋味也并不差。
大概是自知这汤品备的没有任何可取之处,小丫头连忙道:“诸位大人见谅,小人一时急着赶来参与初选,这道汤品也就做的马马虎虎。”
“无妨,在我看来,你的厨艺已经非常了得。”林静书笑言,遂又望向一旁赵寅道,“赵大人,你以为如何?”
小丫头屏气凝神,紧张地抬眼望向的赵寅。
赵寅遂舒展眉眼微笑道:“方才是我小瞧了你。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厨艺......恭喜你,通过了初选。”
小丫头听罢顿时喜笑颜开,连连道谢:“多谢赵大人,多谢诸位大人给予的机会,小人一定不会辜负大人们的期望。”
林静书笑着递上入选的木牌,食官翻开录取名簿,亦是欣然道:“这下可好,终于选满了名额。——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小丫头笑道:“我姓沈,名慧心,家住在桃溪堡村。”
林静书道:“这么远啊?这桃溪堡村距长安城可是至少十公里呢。眼下城门即将关闭,你今日怕是回不了家了。可有提前定下旅馆?”
思及此,沈慧心面露难色道:“方才急着赶来,连盘缠都未来得及捎带。”
林静书道:“若不嫌弃,去我家中暂住一晚吧。明早待坊门开了,你再回家。”
......
翌日晨早,待吃过朝食,林静书和朱宝德送沈慧心离开坊门到朱雀大街上,刚拦下一辆马车要送她回桃溪堡村,却见不远处一穿着朴素、但面目有些凶戾的大叔直奔他们仨人过来。这大叔饱含怨气的目光落到沈慧心身上,这沈慧心似乎已经预料到她将要面临一顿避不可免的责打,吓得瘦小的身子止不住地打颤,下意识往林静书的身后躲去。
此人正是沈慧心的阿爷沈五。
“好你个赔钱货,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沈五怒目圆睁,额角的青筋暴起,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平时在几个哥姐儿当中不声不响的,没想到竟然敢做出这种事情来!居然敢偷拿家里的钱买成食材,偷偷摸摸在你舅舅家厨房里鼓捣做菜,就为了参加劳什子的美食大赛!你这是要上天啊?我且问你,家里的猪喂了吗?院子扫了吗?衣服洗了吗?柴火砍了吗?一天天的,家里的活儿都干不好,还净成天想着做梦!”
沈五的嗓音逐渐提升,怒火在胸中翻滚,随即也不顾林静书的阻拦,撸起袖子,抡圆了拳头便要来揍人,引得街上众人纷纷凑上前围观。
“这位大叔,有话且好好商量,何必上来便要动粗?”
林静书一面劝阻,一面恍然知晓那孩子为何身上到处都是淤青,原来都她这个脾气暴躁的爹给打的。朱宝德又赶来拉人。沈慧心的脸色苍白地躲在林静书身后,眼中满是惊恐与无助。
这沈五见林静书挡在面前碍事,怒气更盛,改骂道:“我教训我家女儿,与你一个外人有何干系?给我边上去!”
言罢,沈五不由分说便一把将林静书推开,而后上前,一把薅过沈慧心的头发,挥起巴掌就将其往死里打,使得沈慧心惨叫不已。一众瞧热闹的人见此,也纷纷上前劝阻,全被其大声骂开:“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都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可干了?在这凑什么热闹?若真想帮着赔钱货,就把这她在我那偷拿走的一贯钱给我补上,我就不打这赔钱货了。否则少管我们家闲事!”
林静书在旁道:“这位大叔,孩子不过偷拿了一贯钱而已,何必要把人往死里打?况且孩子拿这一贯钱也没有胡乱花掉,只是为了购买食材参加美馔大赛的初选而已。你有所不知,这孩子昨晚已经通过了初选,作为长辈,你该感到骄傲才是。”
在旁瞧热闹的人群闻言,皆是震惊。
“什么?这孩子小小年纪,看着不过十岁出头而已,竟然通过了美馔大赛的初选?”
“是啊,百十来号人也就才出那么十个,连魏家菜馆的大厨都没通过,这小丫头未免也太厉害了吧。”
“这么出色的孩子,居然还狠的下去死手?倘若是我家孩子,指定要好好宠着。”
“可不是,比我家那位成天就知道的贪玩的可强太多了。”
“......”
众人皆是夸赞言语,沈五却啐道:“呸!你这小娘子,少在这拿话唬我!入了个初选有什么了不起?我听说到了决赛才有奖金。天底下有那么多厉害的厨子,岂能轮得上我家里养的这只赔钱货拿下个名次?说到底,这一贯钱跟打了水漂玩玩有什么分别?况且这长安城寸土寸金的,租个旅店过个夜就要花费不少铜子,我可没钱供着她参加完这场破比赛。”
沈慧心连忙道:“阿爷,你且宽心,待我往后赚下了钱,指定加倍还你。求求你了,让我参加完这场比赛吧。求求了......”
沈五不满地在沈慧心的胳膊上狠劲掐了一把,没好气道:“你个没本事的赔钱货,能给我赚上来什么钱?不过贱命一条,就甭想着做飞上天的美梦了。这两年还是给我省省钱,多在家里头帮衬着干点活,待过一两年后我再给你寻个婆家嫁出去,收些彩礼,就不枉费粮食我把你给养这么大了。”
闻此,沈慧心眼中光亮烬灭,泪水夺眶而出,再也不敢奢望。
林静书见状皱紧了眉头,既无奈于这沈慧心的阿爷眼窝子钱,只能看到眼前的利益,又愤恨对方生女养女的私心,完全不将沈慧心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待,更像是在对待一份财产。赔钱货,这个字眼用在一个在厨艺上颇具天赋的孩子身上,实在过于刺耳。她不禁为这孩子的出身感到心痛。
看出这沈五是个重利的市井小民,林静书也不再多费口舌,只解下腰眼上的钱囊,冷言递给他道:“这一贯钱,我替这孩子出了总该可以了吧?至于参赛期间,就让这孩子留在我家,我管吃管住,横竖花不到你一文钱。”
一见到林静书递上来的这一贯钱,沈五双眼一亮连忙接过,又瞥她手中钱囊鼓鼓,顿时心生贪念,道:“这一贯钱不够。”
林静书皱眉道:“什么意思?”
沈五道:“这孩子留在长安城参加比赛的期间,我家里那些家务活儿谁来干?这不是在耽误我家里的事了?”
林静书只好悻悻地再次解开钱囊,拿出半贯钱来:“这些可够了?”
掂了掂那些铜板,沈五喜笑颜开点了点头,遂将沈慧心一把推到她面前,道:“够了,够了。这赔钱货你领走吧。”
*
还有两日便是晋级赛。
通过这三日初选,林静书看出,这场美馔大赛高手云集,竞争激烈。且不说蒋归元那样的一等高手,单是沈慧心这个年龄尚幼的小丫头,实力也不容小觑,她若想拿下状元头衔,怕是不易。便自个来到厨院,用心钻研起阿爷留下的那本菜谱来。
其中一道菜名为翡翠珍珠汤,便是以莴苣和虾仁,做出翡翠和珍珠的样子来。莴苣过水煮熟后本就荧光剔透,似翡翠,但虾仁按照菜谱上记载的方法,切丁塑形后滚一层面粉过水煮后,却并未出来珍珠的盈润透亮感,倒似个实实在在小面球。
“这是怎么一回事?明明是按照菜谱上写的方法所做,究竟哪一步出问题了呢?”
林静书正疑惑间,不妨一个陌生的女声倏然传入耳际。
“试试糯米面呢?”
“谁?刚才是谁在跟我讲话?”
听到这个声音,林静书连忙四下看去,却见无人,顿时心慌不已——
莫非是自个精神分裂了吗?
近些时日以来,林静书确实觉得自己精神出现些许异样,偶尔总是听到近在咫尺的讲话声倏然飘入耳际,尤其是晨早半睡半醒的状态下。起初,她怀疑与儿时从楼梯摔下去磕坏脑子有关,但自孙沉香用方子给她调养过一段时间,加上曾服用过九灵花的汁液,自个头疼头昏的旧疾就完全消失了,不可能导致出现幻觉.....
正思索间,却听那声音继续道:“是我,林静书。”
听到这个近在咫尺的声音再次讲话,林静书的心脏猛地一震,恍然听出那个声音居然来自她的体内,便忍不住同那声音道:“怎么可能?你是林静书的话,那我是谁?”
那个声音顿了片刻,道:“你是林然......”
霎时间,林静书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直冲脑门,使她心脏的脉搏猛地加快,仿佛要从胸腔中跳出来。
她缓了片刻,强装镇定道:“莫非,你便是被那我占据了身体的原主灵魂?”
那个声音答道:“正是。”
闻此,林静书沉默了许多,面对眼下这种状况,一时有些难以接受,颇有种刚在新家住习惯,便要被迫搬离的感觉。她仔细一想,怪写这些时日像是出现幻觉一般,总是听到奇怪的声音,身体偶尔也不受控制,原来是受这原主的灵魂所控。
“那么,你为何现在才出现?”林静书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问那原主。
原主道:“原先,我一直在沉睡,直到这半年,才逐渐苏醒。只是这身体已被你所占,力量薄弱,也便不能自控。如今,刚刚才能与你讲话。”
林静书顿了一顿,问出了她此刻最在意的那个问题。
“那你如今现身,是要我离开这副身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