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书随古沛然步入魏氏菜馆。
魏氏菜馆打造的虽不及梁氏饭庄奢华,但也颇具牌面。内部环境古雅大方,琵琶弦乐轻缓流泻,木质香味淡淡缭绕,摆的食案、椅子虽没雕饰花哨图纹,但都是上等黄花梨木打造。不似平常饭馆食肆人杂喧吵,这里很是雅静。
林静书四下看了看,见食客多是衣着锦服颇具谈吐的人,她不免生了几分出身市井的自馁来,下意识多留意一眼自己衣着是否合体,继而绷着身子,端庄了姿态。
一见二人走进,掌柜亲自上前招呼,笑着将他们安置在一个不易被人打搅的位置。在古沛然的目光示意下,掌柜遂将一本名为食单的册子,递到了林静书的面前。
古沛然笑盈盈道:“林娘子是美食里的行家,就有劳你来点餐了。我只管等着吃便是。”
林静书莞尔一笑。方才看掌柜对他态度,便知他是经常来这家菜馆吃饭的熟客。若论懂这馆里那道菜更好,他才是真正的门清儿。眼下,不过是在照顾她的口味。
她翻开食单,基本都是些正统的唐食。按唐朝本地习惯简单点了几样,菜品有酒槽鱼、蒸鸭和凉拌生虾,主食是蒸饼,甜品则是透花糍。刚好够两人食用,既不会造成浪费,也不至于掉面。
待掌柜去招呼厨子备餐,古沛然道:“林娘子大可不必为了迎合别人而拘着姿态,像往常一样就很好。”
正敛容端坐的林静书不禁微微一怔,抬眼看向古沛然,他正放下茶杯,眼里、唇边都带着温和的笑意与自己对望。
还从未见过哪个男子用这么温柔的眼神望着她,林静书的脸不由一红。
她脸红的模样,恰巧被食案底下的橘猫看入眼中,那橘猫微微眯了眯眼。
方才庭疏跟随二人来到魏氏菜馆门口,却突然意识到就这么跟进去,指定会被林静书误会。于是化回猫形混进去,掌柜垂眼看到,也没轰撵,只是笑眯眯上前摸了两把。接着,庭疏来到二人的食案下偷听了起来。
“嘬嘬嘬......”
就在庭疏蜷在食案下面全神贯注偷眼观察二人的空当,邻桌一个肥头大耳的胖郎君看到了他,脸上随即掠过一抹喜色,弯腰将一个吐骨碟放置在地上,嘬他过来食用。
“......”
庭疏一瞥那吐骨碟中都是被啃净肉的鱼刺、鸡骨,脑门上不由腾起一阵火气,恨不得一爪子掀过去。但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是斜眼冷冷一瞥。
胖郎君见此,只好悻悻地收起吐骨碟:“嘿,你个不识好歹的小畜生。”
林静书听到旁边胖郎君的话语,又自觉脚下踩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低眉往食案下一瞥,顿时神色惊诧。
这不是家里那只经常坐在窗户前观察她,还总是被朱大叔抱起一阵猛亲的橘猫吗?怎么会在这儿?总不会是一路跟随她来到东市的吧......
见对方已经看到他,庭疏也装不下去了。他瞠圆一对眼珠子,软糯嗓子望着林静书轻叫一声,样子十分惹人怜爱。
林静书将橘猫抱起放在腿上,不好意思同古沛然道:“实在抱歉,我万万没有想到,家里的猫会一路跟着到这儿来。”
古沛然毫不介怀地笑了笑,林静书见这橘猫在她身上又蹭又叫又扒拉,不知在发什么癫,以为是饿了。正好伙计将酒槽鱼端上桌,二人下筷品尝期间,林静书顺道给庭疏拣了几块搁置在小碟中。庭疏一闻香味受不住,只好安分下来品尝。
见此,古沛然笑意更深,忍不住赞许道:“林娘子实在心好,对一只小猫也如此爱护。”
林静书心虚一笑。毕竟对方没有见识过这只橘猫偷吃时,她挥笤帚追在院子里穷追猛打的那番场景。对此,深有体会的庭疏不敢苟同地轻嗤一声。
点的饭菜一道道逐渐上齐,眼见古沛然很有风度地为林静书拣菜,还净讲些好听的话,而林静书又在这样的攻势下频频脸红。面对这一桌佳肴,庭疏渐渐胃里连带着胸口开始隐隐酸痛,最终没有了半点胃口。
就在这时,他瞥见门外掠过一道熟悉的身影,顿时心头一亮生出一计,索性从林静书的膝头跃下,赶紧跟随了上去。
*
苏宝乐也来到了东市,正来回四下寻找林静书的身影。
自从林静书向朝廷献上酸梅汤的配方帮百姓们度过暑热的难关,加之林氏食肆的生意越来越火爆,她迅速成了这长安城中有名的人物。又因容貌姣好,正值适婚年龄,于是近期以来,上门提亲的、说媒的和送礼的人纷至沓来。苏宝乐这段时间本就因此寝不安,食不寐。熟料想又突然跳出个京兆少尹来?
苏宝乐自认为家世好,容貌好,又是今年新晋探花郎,行情可谓看涨。这些凡是上们提亲讲的郎君,没有一个能与之比较的,所以也只是观望,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但这位京兆少尹就不一样了。他也交谈过,且不论才貌和出身,言谈举止间虽温柔带笑,却始终透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清雅矜贵,让他见了都不由心矮一截,暗生欣赏,心道唯有林正则可以与之一较高下。
如此这般人物出现在林静书面前,他怎能将心态放平?
故而一大清早,苏宝乐刚从林正则口中得知这古沛然与林静书约会,也就顾不上寻猫一事,赶忙来到东市。虽说不能直接搅人约会,还是按耐不住想要知道二人约会的具体情况。
正寻觅间,不妨身后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苏宝乐连忙转头,见是庭疏,他不由一怔:“你怎么也在这儿?”
庭疏道:“当然是和梁明珠在这边约会。”
“......那她人呢?”
“......”
庭疏随苏宝乐的目光看了看左右身旁,这才恍然意识到,方才为了追赶进入菜馆的林静书,他把梁明珠给扔下了。
“弄丢了。”庭疏坦言回答。
“......”苏宝乐无言以对。
庭疏直接一阵见血道:“你该不会是来跟踪偷看静书和那京兆少尹约会的吧?”
闻言,苏宝乐露出一副仿佛喝了口干醋的神情,连忙心虚解释:“怎么可能?我没这么无聊,当然是来东市寻猫的!”
“既是寻猫,那为何不带猫笼?罢了罢了,我刚才还看到静书和京兆少尹在一起呢。”庭疏眼珠狡黠一转,在拿捏苏宝乐这方面,他是手到擒来,”既然你不是来寻静书的,那我也就不多此一举,把他们约会的地方告诉你了。“
“诶,别。”一听庭疏这有线索,苏宝乐赶忙抓住庭疏袖子,堆笑道,“好庭疏,你还是告诉我吧。”
庭疏心道傻鱼儿,这么容易就上钩了,表面又端着架子道:“这个节骨眼上,知道说我一声好了。也罢,那我只能勉为其难告诉你了。”
*
林静书今日答应来赴约,其实是为了亲自劝说古沛然不要再将心思放在她身上。
这段时间以来,在看到庭疏和梁明珠在一起后,她虽然劝说自己对庭疏渐渐死了心,但也无法开展一段新的感情。现在林静书的全部心思,都在经营林氏食肆上头,一心只想替林家、朱大叔还有自己复仇。
今日看到了古沛然,她更知自己与对方绝无半点可能。如此好的一个郎君,她怎么能带着仇恨去祸害人家?只是看着这古沛然的样子是真心喜欢她,林静书一时心软,她迟迟不好直接开口,恐伤了对方。
但一直拖下去也不是个法子,见古沛然正捻起一只沾着汁料的生虾来剥,林静书索性硬下心肠,道:“古郎,其实我这次来寻你,不是为了约会,而是有话要讲......”
“尝尝这来自江南道的虾,味道十分鲜甜......”
见古沛然将剥好的生虾放入她的盘中,林静书再一次停住。古沛然径自用手帕擦拭手上沾染的料汁,垂着眼微微一笑,并未看林静书。
“其实林娘子要说什么,我心里明白,不需要讲出口。”
林静书心惊不语,也并未动筷尝古沛然剥的完好的生虾。
二人都沉默了许久,才见古沛然开口道:“林娘子的心上人,是那位叫庭疏的小郎君吧?”
林静书微微抬眼,见古沛然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我去朝食店,常常看到你被他惹的时而生气、时而开心。你们总是吵吵闹闹,说说笑笑,说实话,我很羡慕你们......你们过得,是我今生都无法过上的生活,一种充满人情味和烟火味的生活......”
若在以前,有当官的或是富人对她讲这种话,林静书的第一反应就是翻白眼。寻思手头有花不完的钱还愁眉不展,属实矫情。但自从来到长安遇到苏伯父,看他虽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但常常一个人静静待着,总是一副悲观伤秋的模样。她不理解,或许是官场沉浮身不由己吧。
见古沛然这模样,林静书很自然联想到苏伯父,她心中隐隐生起一片悲凉,安慰道:“古郎别悲观。总有一天,你也会遇到一个真正可心的人。”
“但愿如林娘子所说......”古沛然遂目光幽深地望向窗外,用一种仅能他自个听清的声音喃喃道,“可是眼下这个坎儿,并不好迈.....”
“什么?”
古沛然的喃喃,林静书听来一阵含糊。
“没什么,”古沛然看着林静书淡淡一笑,意味深长,“今日同林娘子吃过一顿饭,说说话,这对于我来说,已经足矣。”
庭疏和苏宝乐步入魏氏菜馆时,林静书和古沛然已用餐完毕起身,故而也不清楚,这二人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
傍晚,在林宅用晚膳时,林正则察觉到一旁苏宝乐坐立难安,故而问起林静书:“今日与古大人约会,结果如何?”
见食案上的人都静默了下来,似乎都在期盼着她的回复,林静书笑了笑道:“能有什么结果?那古郎各方面都很优秀,可不是我这样的人高攀得上的。自然是黄了。”
苏宝乐脸上掠过一抹众人清晰可见的笑意,庭疏则暗自松了一口气。
待晚膳用完,林静书收拾好碗筷去院子里淘洗,苏宝乐也随着一道来帮忙。
月上晴空,映照天地。碎云、树影、房檐、猫咪......院中一切事物,仍清晰可见。
苏宝乐望着林静书正淘洗碗筷的模样,许久不闻水流声和蝉鸣声,只听得到心中擂鼓的动静。想到往后会有更多的郎人来提亲说媒,他索性下定决心上前吐露心事。
“静书,我有些话要与你讲。”
林静书没有察觉到苏宝乐的异常,径自将洗好擦净的碗筷摆上柜子:“阿兄有什么话,只管讲便是。”
“其实,我喜欢静书很久了......”
林静书一怔,有些意外。她意外的并不是苏宝乐喜欢她,因为她早就看出来了。让林静书感到意外的是,他这突如其来的告白。
反正话都已经说出口了,苏宝乐索性继续坦白心迹。
“我喜欢静书,并不是在你开了食肆变得更优秀之后,其实早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还记得吗?小的时候,坊里一群年纪较大的孩子总爱欺负我,每每撞见这一幕,身段明明更弱小的你,不知何处来的勇气,总冲上前来保护我,并呵斥走那些孩子。”
原主的记忆,林静书当然知道,她一回想,不由莞尔:“我记得,那时候你总爱哭哭啼啼的。”
苏宝乐笑着颔首:“是啊,那时我特别爱哭。遭蚊子叮了,我会哭,被人揍了,我会哭,阿爷偏爱正则,我也哭。但是你却不一样,即便是摔倒了,磕得很严重,依旧不吭不响地爬起来。那时的你虽然小小一只,却让我刮目相看。现在的你,坚韧、敢爱敢恨......我更是爱慕钦佩。你与我见过的所有娘子,都不一样.....我很清楚,我为何爱你......”
听了这番话,林静书心中震动。虽说她早就预料到这一天,而且做足了拒绝的准备。但不曾想平素咋咋呼呼的苏宝乐,与她说这番话时竟是这般郑重真挚,就差把心肺挖出来给她看了。
她静默了许久,用从未有过的柔缓语气道:“阿兄的心意,我晓得了,也很感动。可是真的没有办法接受,因为我对你,只有兄妹之情......”
苏宝乐身子猛地一僵。月光像是碎在了他眼里,闪烁几下,又湮灭黯淡。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带着最后一丝期待问道:“只有兄妹之情?”
林静书哽咽一下:“只有兄妹之情。”
......
正所谓有人忧愁有人欢喜。庭疏和林笑笑坐在房檐上,见苏宝乐满脸失意,如丢了魂一般离开。虽然有些缺德,但二人还是忍不住面露喜悦之色。
过了几日,林静书将这些时日食肆挣得分红,去分给那五个曾帮她度过难过的摊主。几个摊主在收到分红的银子后,纷纷喜出望外。没成想当初林静书随口一说,竟真的兑现了诺言,故而心里对她更看重几分。
林静书最后才到了鲁大娘的朝食店。原因无他,只怕鲁大娘问起古沛然和她约会的事。毕竟人家用心撮合一场,到头来还是被她亲口搞黄了。
鲁大娘收到林静书的分红,笑得合不拢嘴:“我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能认识林娘子这般好人哟。”
但古沛然的事,鲁大娘始终没问。这有些不太合乎常理。见鲁大娘拿着钱袋子正喜悦中,林静书索性坦白:“鲁大娘,实在对不住,你给我介绍的京兆少尹这门亲事——”
话还未说完,鲁大娘脸色一变,连忙道:“哎呦可别提了,幸好没成!我当初就不该撮合你俩认识。”
闻言,林静书纳闷道:“此话何意?”
鲁大娘小心贴到林静书耳边道:“难道你没听说吗?那古沛然在官场遭了祸事.......人已经死了......”
林静书身子猛地一打颤,头脑一片空白:“死了?”
前几日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遭祸死了?林静书心中震动的同时,不由惋惜地隐隐作痛。
不过仔细回想,那日古沛然的一些话,确实有些异常之处。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场祸事。
隔了一日,林静书又见对面江家宅子被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