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书拾起掉在地上的中药包,抬头望向梁耀宗身后的梁氏饭庄。只见这大饭庄富丽堂皇,梁柱精雕细琢,墙壁上绘彩纹。又有朱栏碧瓦,石狮坐镇,可谓处处讲究。
外边已然如此,可想而知,里头又是何等奢华。
她看得心中五味杂陈。想起阿兄曾道,在林家饭庄被查封后不久,这梁耀宗不知从哪儿寻到的门路,竟将这被查封的林氏饭庄买下,翻新打造成了梁氏饭庄。现在生意虽不及当年林氏饭庄轰动,但也在长安城各饭店酒楼的排行中坐镇首位。
街道上突然响起一阵大队人马赶来的动静,引行人纷纷避让。走在最前面的男人戴缀金珠的黑色圆顶帽,穿赤色绣金线圆领袍,脚踩无声翘尖鞋,手持浮尘,一看便知是个宦官。身后却被红袍、绿袍的官员及神策军拥护着,一路招招摇摇,走到梁氏饭庄门口。
梁耀宗没顾上搭梁明珠这茬,赶忙上前,弯腰低头恭迎,向为首的宦官陪笑唤上一声汪大人,请众人进入饭庄。他摆手示意身边人先进去伺候着,方才板起脸,厉色瞠了庭疏一眼,并面带不悦地指责起梁明珠来。
“你一未出阁的女子,怎么敢在大街上公然和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梁明珠连忙委屈辩解道:“阿爷,你冤枉我了。是那郎君先过来拉扯我的,我压根就不认识他啊。”
梁耀宗闻言,恼怒瞪向庭疏:“混账!竟敢光天化日之下非礼我女儿,看我今天不把你给打成残废。”
林静书见梁耀宗派出不少人来要揍庭疏,知他这些年对林家仨兄妹多有照顾,情意虽真假难辨,但碍于和林家这层关系,总不会当众伤她,于是连忙护到庭疏跟前去。
“住手!这只是个误会。这位是我朋友,方才一直在找我,我想,他大概是认错人了。”
她瞧那梁明珠今天穿的衣服颜色样式正好跟她相撞,顺势而言。
梁耀宗没来得及怀疑,一瞧竟是林家的二女儿,顿时神色惊诧,有些不敢相信。
算起来,他已有大半年的时间没踏足过林家。
犹记这林家二女儿之前一直是副丢了魂魄的呆滞样子,整日把自己关在闺房中不出门。如今怎地跑到市场这一带了?说话时还口齿清晰,看上去跟正常人没什么分别。实在令他意外。
林静书迎上梁耀宗那道诧然的目光,顿感头部略微有些晕眩。手抚上额头的一刹那间,她的脑海中飞速闪过一段极其混乱的画面,似乎是受到刺激后,来自原主记忆深处的拼接——
梁耀宗接过林如山做的菜肴,走到木楼梯的拐角时,他以为四下无人,便偷偷将一只死老鼠塞入菜肴中。岂料正好被经过的朱宝德撞见,梁耀宗阴沉着面色不知说了些什么,让朱宝德面露难色。紧接着,年幼的林静书不知从何处跑来,指着那盘菜喊问,为什么要把那么脏的老鼠头放进去,这吓得梁耀宗顿时脸色惊变。恐事情败露的他见四下再无他人,索性一鼓作气,直接将年幼的林静书推下楼梯。
天旋地转间,她听到朱宝德那声惊呵——梁耀宗,你到底还是不是个人?她只是个孩子啊......
最后,是梁耀宗断断续续的威胁话语,年幼的她没听清,便因磕伤头部昏厥过去。
脑海中突然闪过这段被尘封的记忆,令林静书一时心如擂鼓,久久不得平复。
原来,害林家落到今天这般境地的,是梁耀宗。害年幼的她摔下楼梯磕坏脑子,从此一蹶不振的,也是这个梁耀宗。竟还装出一副好人嘴脸接济林家。
想起前世,梁智同样装成一副好人模样害她比赛失利,林静书不由暗自咬紧牙关全身发抖。她恨不得立刻扑上前去,撕碎他这副伪善的嘴脸。
”原来是个误会啊......”梁耀宗面上堆起笑意,舒展眉目同林静书寒暄道,“静书啊,我这饭庄生意太忙。你看这都过了大半年了,我也一直没顾得上去看你们。你同阿兄和阿妹过得可还好?需不需要一点接济?”
说着,梁耀宗的手往袖口里一揣,掏出几两碎银来,并在手心掂量两下,交给一旁小跟班,眼神示意送过去。
在这打发要饭的呢?
林静书心中冷哼一声,没接那小跟班递来的碎银,神情冷淡同梁耀宗道:“既然梁伯父饭庄生意繁忙,我就不多打扰了。”
她扯上庭疏,挑起药铺门口的扁担,便往林宅的方向去。
望着林静书离开的背影,梁耀宗瞬间板起了脸:“她这是怎么了?之前就算是有些呆滞,也没见她这般冷淡。”
梁明珠道:“白眼狼一个。这林家朝食店的生意做大了,压根不再需要我们的接济。所以脸就不是脸,鼻子也不是鼻子了。”
“什么?这林家的生意做起来了?!”梁耀宗惊诧,“那林家的朝食不是一直做得很难吃吗?”
“看来阿爷你上午几乎不往坊门那边去,所以还不知情呢。那林正则经营朝食店的时候,是没几个食客。但自从前些日子林静书接手之后,创新出许多新式朝食来。现在整个崇仁坊,当属林家开的这间朝食店生意最红火。连临近几个坊的居民,和前那些上朝的大臣都在她那儿买朝食。”
梁耀宗闻言不由瞠目:“这林静书有这么厉害?我记得之前她成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头不出门,哪儿的主意创新朝食?”
“谁说不是呢?我也觉得稀罕......”
梁耀宗不再言语,神情陷入若有所思。
*
回去路上,林静书无言。一旁庭疏瞧她脸色冷冰冰的,简直比在朝食店厉声厉色骂人时还要可怕,不知哪里又莫名得罪她了。想着应该是刚才从药材铺跑出来惹麻烦,才惹对方心生不快。他见中途有卖酪浆的,停下来给林静书买了一扎,也不见林静书接过,一时又手足无措。只好嘴中咬上两根芦苇杆,把两人份的酪浆都喝了。
到了林家,暮鼓正好敲起。所有人都待在院子里,林静书见阿兄今日回来的早,院中置一个放着热水的木桶,正和笑笑在给捕捉来的橘猫淘洗。
朱宝德则在一旁厨院里淘洗着羊肉,见二人回来,他笑道:“你俩回来了,我买了胡饼和羊肉,晚上咱们吃水盆羊肉。”
林静书看着朱宝德,却倏然想起梁耀宗往菜肴里放老鼠一事,这朱宝德当时在场亲眼目睹,却在林父遭受千人责骂、甚至林宅被抄时只字不提。如今都过去十年了,不知为何,仍在隐瞒着这个秘密。
朱宝德察觉到林静书望着他的眼神陡然变得冰冷犀利,不由得全身打了个寒颤。待林静书走向正在给猫洗澡的兄妹二人,他才提着手中半截还在滴着水的羊肉,凑到庭疏跟前小心打听。
“静书这是怎么了,你是不是又闯祸惹人家生气了?”
庭疏也很是困惑地摇头。
林正则也看出妹妹脸色不大好,问道:“静书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林静书摇摇头,直接道:“我今天在梁氏饭庄门口,看到梁耀宗和他的女儿了。”
啪嗒。
朱宝德手中一滑,羊肉掉落在地。林静书见之不语,视线反而落到他的脸上细细端详。朱宝德慌乱捡起地上的羊肉,走到一旁将羊肉浸入水盆中清洗,目光却望着水盆以外的地方。
林正则没有觉察二人不对劲的神情,淡淡一笑道:“话说回来,已经很久没见到梁伯父和明珠了,他们还好吗?”
林静书不接茬,意味深长道:“我看到了他们开的梁氏饭庄,好不气派。想着咱们林家的饭庄,当年应该也是这样。”
她在说这话时,脸上没有神色,只专注看着林正则的反应。他清洗着猫的手一顿,虽然没有抬头,更看不到表情,但林静书可以明显感受到,他心里很难受。
“林氏饭庄,已经成为过去了。梁伯父的饭庄开得好,想必阿爷在天之灵也会感到宽慰。毕竟,梁伯父是阿爷带出来的学徒。”
林笑笑搭腔道:“是啊,梁伯父人真的很好。自从阿爷离世后,他一直在帮衬咱们。”
正所谓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见兄妹二人都被梁耀宗的伪善骗到这个程度,亦如当年那个拿着有问题的老抽还在感激人家的她,林静书一时气堵胸膛,巴不得现在就将真相全盘托出。
但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她如果将真相讲出来,兄妹二人至此就会与梁耀宗彻底翻脸。就算不翻脸,往后相处起来也会心带嫌隙。梁耀宗老奸巨猾,时间一长,总会对他们的反应有所察觉。那么,她就少了一张对付梁耀宗的暗牌。毕竟,这梁耀宗不知她已了解当年真相,所以对她也就毫无防备之心。总有一天,她可以出其不意狠狠痛击对方一次。
林静书暂时不打算告知兄妹二人真相,但瞧着兄妹二人被骗得也太狠了,还是忍不住点拨一下。
“难道你们就不会觉得奇怪吗?当年菜肴中出现老鼠头,绝不可能是阿爷自己做的,因为往菜里搁老鼠头,他捞不到半点好处。但若是别人拿老鼠头陷害他,就会有不少人可以从中获利。这其中,最大的获利者便是梁耀宗。阿爷死后,他凭借阿爷教给他的手艺重开饭庄,成了长安城中的首屈一指。而且事发当时,他也在场。“
“静书,你过分了,梁伯伯绝不会是这样的人。”
“是啊,阿姊。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接济咱们,怎么可能会害我们呢?”
“......”
林静书突然觉得自己这几句点拨,有些自取其辱的意思在里头。她饶有深意地问了朱宝德一句。
“那么朱大叔,你觉得梁耀宗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朱宝德身子一震。在众人的注视下,他顿了一顿,方才开口:“我与他,并不熟悉。”
林正则颇有些语中带刺道:“倘若照静书你这么怀疑的话,那么作为阿爷学徒之一的朱大叔,也摆脱不了嫌疑了。”
林静书笑而不语,专注看朱宝德的表情。
朱宝德蹙起眉头,激动地发起毒誓:“倘若我敢有半点害师父的心,定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林静书道:“那么照此看来,朱大叔对我们,是绝不可能有半点隐瞒了。”
朱宝德攥紧滑腻糊手的半截羊肉,不再言语。
*
林静书头一次没有做晚膳,暮鼓声绝后,她直接钻进闺房没有出来。
朱宝德径自起锅烧水,用林静书搭的灶台炖煮了一大锅水盆羊肉。半个时辰后,热气腾腾的水盆羊肉一端上桌,众人便嗅到那股香浓的气味。
林正则端起碗,舀一勺羊汤放入嘴中品尝,眼眸不由一亮:“这水盆羊肉我自小吃到大,犹记当年朱大叔煮的可谓是所有厨子当中最好吃的。如今还能吃上朱大叔亲手做的这水盆羊肉,实在幸运。“
一旁苏宝乐深表赞同:“味道确实比我以往尝过的那些水盆羊肉都要惊艳。”
庭疏无言看向苏宝乐,他本以为自己在踩点吃饭这件事上已驾轻就熟,没成想这林家一开饭,苏宝乐就算住在对面深宅里头,每次都能先行他一步入桌。
朱宝德笑道:“这水盆羊肉,没有哪家不会做的。看上去简单,但这其中的门道,可不小。单拿这汤底来说,得将羊骨提前浸泡上五个时辰,这样熬煮出来的汤才能既香浓又清亮。那撒入汤中的调料,也得拿捏好分量,不然味道就不好......”
众人听朱宝德讲得头头是道,又想起林静书径自待在闺房中不来吃饭,顿觉手中这碗再美味的水盆羊肉,也没什么滋味了。
“没事,我去给静书端过去。这么美味的水盆羊肉,她可不能错过了。”
朱宝德拿过一个大汤碗,盛满羊汤搁托盘上,又放两张热胡饼,径自往林静书房间走去。想起方才她说过的那些话,心中虽有些迟疑,仍敲响了林静书的房门。
林静书开门,朱宝德走进,将托盘搁桌面上:“静书啊,来尝尝这水盆羊肉,味道可香着呢,保准你吃完啥烦心事都消了。”
林静书沉默片刻。
“朱大叔,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但你似乎有事在隐瞒大家。”
朱宝德一怔,随即装糊涂:“瞧你说的,我能有什么事隐瞒你们?”
林静书直言道:“当年我阿爷所做菜肴中出现老鼠头一事,朱大叔也在场,你是否知道其中隐情?”
朱宝德脸色一僵,没有说话。
林静书道:“你还是不打算说吗?”
朱宝德缄默了一会儿,道:“静书,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说出真相,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甚至会让你们陷入到危险当中,我这是在保护你们。”
“保护我们?”
“没错,你阿爷的确是遭人害了,而且害你阿爷的人背后有强大的靠山,这个人手中权力甚至超过皇权,是你绝不可能对付的得了。”
林静书不语,想起今日那位在各种官员和神策军簇拥下的宦官汪大人,突然想起曾在阿兄和苏伯父的对话中听说过,那是个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的人。
“快把水盆羊肉吃了吧,放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朱宝德说完,便拿上托盘,匆匆离开了林静书的房屋。
走到院落当中,他看到厅堂的暖黄的烛光下,林氏兄妹正同庭疏、苏宝乐吃着晚膳。这样的场景,让他倏然间想起十年前,他与妻女一同用膳的画面。
但那样平常幸福的日子,却终结于梁耀宗狠心放的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