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水盆羊肉
君沉2024-10-04 09:264,892

  林静书拾起掉在地上的中药包,抬头望向梁耀宗身后的梁氏饭庄。只见这大饭庄富丽堂皇,梁柱精雕细琢,墙壁上绘彩纹。又有朱栏碧瓦,石狮坐镇,可谓处处讲究。

  外边已然如此,可想而知,里头又是何等奢华。

  她看得心中五味杂陈。想起阿兄曾道,在林家饭庄被查封后不久,这梁耀宗不知从哪儿寻到的门路,竟将这被查封的林氏饭庄买下,翻新打造成了梁氏饭庄。现在生意虽不及当年林氏饭庄轰动,但也在长安城各饭店酒楼的排行中坐镇首位。

  街道上突然响起一阵大队人马赶来的动静,引行人纷纷避让。走在最前面的男人戴缀金珠的黑色圆顶帽,穿赤色绣金线圆领袍,脚踩无声翘尖鞋,手持浮尘,一看便知是个宦官。身后却被红袍、绿袍的官员及神策军拥护着,一路招招摇摇,走到梁氏饭庄门口。

  梁耀宗没顾上搭梁明珠这茬,赶忙上前,弯腰低头恭迎,向为首的宦官陪笑唤上一声王大人,请众人进入饭庄。他摆手示意身边人先进去伺候着,方才板起脸,厉色瞠了庭疏一眼,并面带不悦地指责起梁明珠来。

  “明珠,你一未出阁的女子,怎敢在大街上公然和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梁明珠连忙委屈道:“阿爷,你冤枉我了。是那郎君先过来拉扯我的,我压根就不认识他啊。”

  梁耀宗闻言,恼怒瞪向庭疏:“混账!竟敢光天化日之下非礼我女儿,看我今天不把你给打成残废!”

  林静书见梁耀宗派出不少人来要揍庭疏,知他这些年对林家仨兄妹多有照顾,情意虽真假难辨,但碍于和林家这层关系,总不会当众伤她,于是连忙护到庭疏跟前去。

  “梁伯夫请住手!这只是个误会。这位是我朋友,方才一直在找我,我想,他大概是认错人了。”

  她瞧那梁明珠今日穿的衣服颜色样式正好跟她相撞,顺势而言。

  梁耀宗没来得及怀疑,一瞧竟是林家的二女儿,顿时神色惊诧,有些不敢相信。

  算起来,他已有大半年的时间没踏足过林家。

  犹记这林家二女儿之前一直是副丢了魂魄的呆滞样子,整日把自己关在闺房中不出门。如今怎地跑到市场这一带了?讲话时还口齿清晰,看上去跟正常人没什么分别。实在令他意外。

  林静书迎上梁耀宗那道诧然的目光,顿感头部略微有些晕眩。手抚上额头的一刹那间,她的脑海中飞速闪过一段极其混乱的画面,似乎是受到刺激后,来自原主记忆深处的拼接——

  梁耀宗接过林如山做的菜肴,走到木楼梯的拐角时,他以为四下无人,便偷偷将一只死老鼠塞入菜肴中。岂料正好被经过的朱宝德撞见,梁耀宗阴沉着面色不知说了些什么,让朱宝德面露难色。

  紧接着,年幼的林静书不知从何处跑来,指着那盘菜喊问:“为什么要把那么脏的老鼠头搁入菜中?”

  梁耀宗被吓得顿时脸色惊变。恐事情败露的他见四下再无他人,索性一鼓作气,直接将年幼的林静书推下楼梯。

  天旋地转间,她听到朱宝德那声惊斥——梁耀宗,你到底还是不是个人?她只是个孩子啊......

  最后,是梁耀宗断断续续的威胁话语,年幼的她没听清,便因磕伤头部昏厥过去。

  脑海中突然闪过这段被尘封的记忆,令林静书一时心如擂鼓,久久不得平复。

  原来害林家落到今天这般境地的,是梁耀宗。害年幼的原主摔下楼梯磕坏脑子,从此一蹶不振的,也是这个梁耀宗。竟还装出一副好人嘴脸接济林家。

  想起前世,梁智同样装成一副好人模样害她比赛失利,林静书不由暗自咬紧牙关全身发抖。她恨不得立刻扑上前去,撕碎他这副伪善的嘴脸,但理智却让她保持冷静。

  ”原来是个误会啊......”梁耀宗面上倏然堆起笑意,舒展眉目温柔同林静书寒暄道,“静书啊,我这饭庄生意太忙。你看这都过了大半年了,我也一直没顾得上去看你们。你同阿兄和阿妹过得可还好?需不需要一点接济?”

  说着,梁耀宗的手往袖口里一揣,掏出几两碎银来,并在手心掂量两下,交给一旁小跟班,眼神示意送过去。

  搁这打发要饭的呢?

  林静书心中冷哼一声,没接那小跟班递来的碎银,神情冷淡同梁耀宗道:“既然梁伯父饭庄生意繁忙,我就不多打扰了。”

  她扯上庭疏,挑起药铺门口的扁担,便往林宅的方向去。

  望着林静书离开的背影,梁耀宗瞬间板起了脸:“她这是怎么了?之前就算是头脑呆滞,也没见她对我这般冷淡过。”

  瞪着林静书和庭疏一起离开的背影,梁明珠道:“阿爷,你这还看不明白吗?这林静书摆明了是个白眼狼。这林家朝食店的生意做大了,压根不再需要我们的接济,所以她就脸不是脸,鼻子也不是鼻子了。”

  “什么?你是说,这林家的生意做起来了?!”梁耀宗惊诧,“那林家的朝食不是一直做得很难吃吗?”

  “看来阿爷你上午几乎不往坊门那边去,所以还不知情呢。那林正则经营朝食店的时候,是没几个食客。但自从大半年前林静书接手过来之后,创新出许多新式朝食来。现在整个崇仁坊,当属林家开的这间朝食店生意最红火。连临近几个坊的居民,和不少上朝的大臣都扎堆到她那儿买朝食。”

  梁耀宗闻言不由瞠目:“这静书有这么厉害?我记得先前她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头不出门,连炉灶都没用过,哪儿的本事创新朝食?”

  “谁说不是呢?我也觉得稀罕......”

  梁耀宗不再言语,神情陷入若有所思。

  *

  回去路上,林静书无言。一旁庭疏瞧她脸色冷冰冰的,简直比在朝食店厉声厉色骂人时还要可怕,不知哪里又莫名得罪她了。想着应该是刚才从药材铺跑出来惹麻烦,才惹对方心生不快。

  他见中途有卖酪浆的,停下来买了两扎。递上其中一扎也不见林静书接过,一时又手足无措。只好咬上两根芦苇杆,把两人份的酪浆都喝了。

  到了林家,暮鼓正好敲起。所有人都待在院子里,林静书见阿兄今日回来的早,院中置一个放着热水的木桶,正和笑笑在给捕捉来的橘猫淘洗。

  朱宝德则在一旁厨院里涮洗着羊肉,见二人回来,他笑道:“你俩回来了,我买了胡饼和羊肉,晚上咱们吃水盆羊肉。”

  林静书的目光落到朱宝德身上,却倏然想起梁耀宗往菜肴里放老鼠一事,这朱宝德当时就在场亲眼目睹,却在林父遭受千人责骂、甚至林宅被抄时只字不提。

  如今都过去十年了,不知为何,他竟仍隐瞒着这个秘密。

  察觉到林静书望向他的眼神陡然间变得冰冷犀利,朱宝德感到莫名其妙的同时,全身不禁打了个寒颤。待林静书走向正在给猫洗澡的兄妹二人,他这才提着手中半截还在滴着水的羊肉,凑到庭疏跟前小心打听。

  “静书这是怎么了?你是不是又闯祸惹人家生气了。”

  庭疏困惑地摇了摇头。

  林正则也看出妹妹脸色不大好,便问:“静书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林静书直接道:“我今日在梁氏饭庄门口,看到梁耀宗和他的女儿了。”

  啪嗒。

  朱宝德手中一滑,羊肉掉落在地。林静书见之不语,视线反而落到他的脸上细细端详。朱宝德慌乱捡起地上的羊肉,走到一旁将羊肉浸入水盆中清洗,目光却出神地望向水盆之外的地方。

  林正则并未觉察到二人不对劲的神情,淡淡一笑道:“话说回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梁伯父和明珠了,他们还好吗?”

  林静书不接茬,反而别有他意道:“我看到了他们开的梁氏饭庄,好不气派。想着咱们林家的饭庄,当年应该也是这样。”

  讲这话时,林静书脸上没有神色,只专注盯着林正则的反应。果然见对方清洗着猫的手一顿,虽然没有抬头,更看不到表情,但林静书可以明显感受到,他心里很难受。

  “林氏饭庄,已经成为过去了。梁伯父的饭庄开得好,想必阿爷在天之灵,也会感到宽慰。毕竟梁伯父是阿爷带出来的学徒。正所谓青出于蓝胜于蓝。”

  林笑笑搭腔道:“是啊,梁伯父人真的很好。自从阿爷离世后,他一直在帮衬咱们。”

  何为遭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这便是了。见兄妹二人都被梁耀宗的伪善骗到这个程度,亦如当年那个拿着有问题的老抽还在感激人家的她,林静书一时气堵胸膛,巴不得现在就将真相全盘托出。

  但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她如果现在直接将真相讲出,兄妹二人至此就会与梁耀宗彻底翻脸。就算不翻脸,往后相处起来也会心带嫌隙。梁耀宗老奸巨猾,时间一长,总会对他们的反应有所察觉。那么,她就少了一张对付梁耀宗的暗牌。毕竟,这梁耀宗不知她已了解当年真相,所以对她也就毫无防备之心。总有一天,她可以出其不意狠狠痛击对方一次。

  林静书暂时不打算告知兄妹二人真相,但瞧着兄妹二人被骗得也太狠了,还是忍不住点拨一下。

  “难道你们就不会觉得奇怪吗?当年菜肴中出现老鼠头,绝不可能是阿爷自己做的,因为往菜里搁老鼠头,他捞不到半点好处。但若是别人拿老鼠头陷害他,就会有不少人可以从中获利。这其中,最大的获利者便是梁耀宗。阿爷死后,他凭借阿爷教给他的手艺重开饭庄,成了长安城中的首屈一指。而且事发当时,他也在场。“

  “静书,你过分了,梁伯夫绝不会是这样的人。”

  林正则皱起眉头。自穿越到本朝之后,林静书还是头回在对方脸上捕捉到愠怒的神色。

  “是啊,阿姊。这些年来梁伯父一直都在接济咱们,他怎么可能会害我们呢?”

  林笑笑也跟着一道替梁耀宗讲话。

  “......”

  林静书突然觉得自己这几句点拨,有些自取其辱的意思在里头。

  她侧过头,望向一直在旁保持缄默的朱宝德,饶有深意地问了一句。

  “那么朱大叔,你觉得梁耀宗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朱宝德身子一震。在众人的注视下,他顿了一顿,方才开口:“我与他,并不熟悉。”

  林正则颇有些语中带刺道:“倘若照静书你这么怀疑的话,那么作为阿爷学徒之一的朱大叔,也摆脱不了嫌疑了?”

  林静书笑而不语,专注看朱宝德反常的神色。

  朱宝德蹙起眉头,激动地发起毒誓:“倘若我敢有半点害师父的心,定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林静书道:“那么照此看来,朱大叔对我们是绝不可能有半点隐瞒了?”

  朱宝德攥紧滑腻糊手的半截羊肉,一言不发。

  *

  林静书头一次没有做晚膳。暮鼓声绝后,她直接钻进闺房,不再出来。

  朱宝德径自起锅烧水,炖煮了一大锅水盆羊肉。半个时辰后,热气腾腾的水盆羊肉一端上桌,众人便嗅到股香浓的气味。

  林正则端起碗,舀一勺羊汤放入嘴中品尝,眼眸倏然为之一亮:“这水盆羊肉我自小吃到大,犹记当年朱大叔煮的可谓是所有厨子当中最好吃的。如今还能吃上朱大叔亲手做的这水盆羊肉,实在幸运。“

  一旁苏宝乐深表赞同:“味道确实比我以往尝过的那些水盆羊肉都要惊艳。”

  庭疏无言看向苏宝乐,他本以为自己在踩点吃饭这件事上已驾轻就熟,没成想这林家一开饭,苏宝乐就算住在对面深宅里头,每次都能先行他一步赶来入桌。

  朱宝德笑道:“这水盆羊肉在这长安城中,就没有哪家不会做的。看上去简单,但这其中的门道可是不小。单拿这汤底来说,得将羊骨提前浸泡上五个时辰,这样熬煮出来的汤才能香浓清亮。那撒入汤中的调料,也得拿捏好分量,不然熬煮出来的味道就不好......”

  众人听朱宝德讲得头头是道,又想起林静书径自待在闺房中不来吃饭,顿觉手中这碗再美味的水盆羊肉也没什么滋味了。

  “没事,我去给静书端过去。这么美味的水盆羊肉,她可不能错过了。”

  朱宝德拿过一个大汤碗,盛满羊汤搁托盘上,又放两张热胡饼,径自往林静书房间走去。想起方才她说过的那番话,朱宝德心中虽有些迟疑,仍敲响了林静书的房门。

  林静书打开了门。朱宝德走进去,他将托盘搁在桌面上,用一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寻常口吻道:“静书啊,快来尝尝这碗水盆羊肉,味道可香着呢。保准你吃了过后,什么烦心事都烟消云散。”

  林静书却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道:“朱大叔,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人,但你却似乎有事在隐瞒大家。”

  朱宝德闻言一怔,旋即又咧开嘴明朗一笑,装糊涂道:“瞧你说的,我能有什么事隐瞒你们?”

  林静书索性直言道:“当年我阿爷所做菜肴中出现老鼠头一事,朱大叔也在场,你是否知道其中隐情?”

  朱宝德脸色微变,一言不发。

  林静书皱紧眉头追问道:“朱大叔,事情都过去这么些年了,你还是不打算说吗?”

  朱宝德缄默片刻,神色凝重道:“静书,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如今我讲出真相,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甚至可能会使你们陷入到危险当中。我不讲,是想要保护你们。”

  “保护我们?”

  “没错,你阿爷的确是遭人害了,而且害你阿爷的人背后有强大的靠山,这个人手中权力甚至超过皇权,是你绝不可能对付得了的。”

  林静书不语,倏然想起今日那位在各官员和神策军簇拥下的宦官王大人。又记起阿兄和苏伯父讲过,这姓王的是个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的人。

  朱宝德开口打断其思绪:“静书,快些把这碗水盆羊肉吃了吧,放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讲完这句话,朱宝德便拿上托盘径自离开了林静书的房间。

  步入院落当中,他抬起眼眸,见在厅堂暖黄的烛光下,林氏兄妹正同庭疏、苏宝乐吃着晚膳。如此场景,让他刹那间想起十年前,他与妻女一同用膳的温馨画面。

  可转眼间,朱宝德脑海中那副画面就被一把火燃烧殆尽,只余下无尽的虚空和幽暗。

  

  

  

继续阅读:第10章 桃花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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