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吊梨汤
君沉2024-10-03 09:235,107

  午膳时分,尽管朱宝德同林氏兄妹劝着,庭疏一瞥林静书那厉害神色,还是没敢入桌。

  他径自站在客房的窗户前,眼巴巴瞧向庭院的食案。尽管离了十余步远,仍能嗅到面香、汤香和蒸鱼香,也可清晰听见筷子落盘声和勺子碰碗声,还有苏宝乐讲这鲫鱼汤有多么香浓鲜美。

  众人察觉到立在窗前的那道身影,食用的动作不由放缓,都暗暗同情起这庭疏。唯独林静书心中火气微消,故作视而不见。

  一旁,苏宝乐觉得庭疏面带委屈的景象实在好看,连带着一整个上午积蓄在胸痛的窝囊气都消散殆尽。他胃口大开,多吃了两枚包子。

  一炷香的功夫后,朱宝德拿两枚猪肉大葱包、端一碗鲫鱼汤走进客房,望向此刻正背对着他,侧卧在榻的庭疏。

  “好了,别再置气了,起来吃点东西吧。我知道你饿得很,刚才见我们在吃午膳,你那眼珠子都要盯出来了。”

  庭疏撑着骨气道:“就算是饿死,我也不吃林静书的东西。”

  朱宝德道:“那可真是可惜了,这鱼汤和包子,还是静书叫我给你端来的呢。”

  庭疏闻言坐起:“她会有这么好心?”

  “行了你就吃罢。”

  庭疏没动食物,岔开话题道:“朱宝德,咱们什么时候离开这林家?回到洛阳老家去。”

  朱宝德看他眼中带着笑意:“怎么,你又想离家出走了?“

  庭疏皱紧眉头道:“好笑么?我之前就从未受过这些窝囊气......”

  “我知道。”朱宝德笑意更深,“你之前一直是个专给别人气受的主儿。不过你这次确实是过分了,也难怪静书会生气。笑笑那身体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她执意要给你做吃的,你也该拦着才是。”

  朱宝德按耐住躁动的庭疏,塞那碗冒着香气的温热鱼汤到他手中。

  “好了好了。我答应你,洛阳老家咱是一定会回的。但不是现在……”

  话说到此,朱宝德神情陷入沉静。

  “林家这边,还有我未完成的事。等过些时日,这边的事都处理完,我一定带你回去。到时候我再把饭馆开起来,养着你。你就只管吃喝玩睡便好,没人会指使你干活儿,也绝不会有人给你气受。现在,你就当是为了我,再忍耐忍耐。想想看,为了你,我还不是一路从洛阳赶到这个我曾发誓再也不会踏足的长安城,甚至还混入皇宫当上御厨,受尽汪守澄那阉人的腌臜气。”

  提及汪守澄,庭疏倏地陷入沉思。

  他想起在皇宫时,汪守澄那阉货胆大包天,常常以下犯上,惹李敬文不快。他便暗中略施小法,引毒蜂招毒虫,给过汪守澄几次教训,权当给李敬文解气。当汪守澄顶着肿成猪头的脸行走在皇宫时,他便领着李敬文暗中看戏,对方难得开怀大笑。

  如今,他不在皇宫,便不会再有人替他出头教训这阉货,也不知这李敬文,目前境况如何了......

  *

  今年春天,整个长安城只下过一场小雨,连地下三寸都没浇透。八水五渠的水位,也相较往年下沉了不少。这一年的日头又莫名见盛,才刚入夏,百姓们就感受到空气中满是引人上火的燥气。

  不过让林静书感到庆幸的是,去年秋天院中养的两棵紫梨树挂满硕果,眼看街坊邻里全都送了一波,还剩下太多没有消耗。她便将这些梨子打下来,切片暴晒晾干,储存起来扎了五大捆麻袋。这两日,又见苏宝乐上了脾气,七窍没几个不冒火的,便连着好几日,都用这些梨片干给众人熬了小吊梨汤。一锅太多,分装到竹筒里,给苏、江俩家和其他一些街坊邻居送去。

  古代不比现代,物流发达,加之各种科技辅助栽培,可以随时品尝到一年四季、全国各地产的果品。所以林静书大都会将当季的果品切片晒干储存。同梨片存在一处的,还有山楂、山枸杞、桑葚、小枣、各种梅杏等。

  看今年的这光景,估摸夏季也难挨过,存着这些干果,到时候还可熬煮些酸梅汤祛暑。

  晌午过后,林静书因上午笑笑晕倒的事,心中一直有些郁郁,没兴致捏制各式小巧糕点,便索性起灶烧开水,拿捏好分量搁入梨干、枸杞、生姜片、枣干、桃胶熬煮了一锅小吊梨汤。放凉后分装到带盖竹筒中,约莫六十份,都码入两个大竹筐,拴上绳,搭上一根扁担,准备挑到崇仁坊的集市。卖一筒五个铜板,也便是后世的五元钱。

  林静书挑起扁担,没料到两筐汤水如此沉重,只凭她一人之力恐难挑到集市,便唤客房里的朱宝德。

  熟料朱宝德以肠胃不适为由,将庭疏推搡出客房,道:“静书,我身子有些不适。就让庭疏陪你一道去罢。”

  “......”

  庭疏无言望着朱宝德迅速将门关上,并咔嚓上闩。想起方才他还躺在榻上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大盘凉水淘过的樱桃,一点也看不出肠胃不适来。

  院中,二人尴尬互望。

  林静书不想求于庭疏,便在他的目送下,咬紧牙关用单薄的肩膀撑起扁担。可艰难地走了两三步,她就脚下一软,不得不撂下扁担作罢。

  “你个小娘子哪有什么力气?还是交给我来吧。”

  庭疏上前,不等林静书给以回复,便一声不吭接过扁担。林静书见他轻松挑起两筐小吊梨汤,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默然跟上,随他一起走出林宅大门。

  二人一路无言,步入集市。

  同平常一样,街道上熙熙攘攘,满是人、马和车。街道两旁的摊位几乎都被占满。但不同以往,林静书可以边挎竹篮走路边将东西都卖了。这两大筐的小吊梨汤沉沉甸甸,总不能让庭疏一路挑着叫卖。

  她四下寻看,终于瞧见一个空地儿,人流量大。左边是卖甑糕的胡人大叔,右边是个售金钱油塔的壮实大娘,正好与她这小吊梨汤相搭,便在这儿起摊。

  放下东西,庭疏留林静书单独守着摊位,他去寻茅房。

  林静书同两旁摊主笑着打声招呼,径自掏出怀中叠好的摊布,在地上铺展开。而后揭开竹筐盖,将一筒筒小吊梨汤整整齐齐码在摊布上。

  这勾起左右两旁摊主的好奇心。左边胡人大叔问道:“娘子,这小竹筒看着好生讲究,里面装的是什么?”

  林静书将【小吊梨汤,滋阴润燥】的招板置在一旁,也不故弄玄虚,大方地揭开个一竹筒,给那胡人大叔瞧。

  “小吊梨汤。这几日来天干气燥,喝上些梨汤最是滋润。”

  旁摊壮实大娘凑上前来:“哇,你这一揭开竹盖,我就闻到一股甘冽的清甜。这是怎么熬的?太奇怪了,这个时节哪里会有梨子呢?”

  林静书也不藏着掖着,耐心道:“梨子用的是秋天晒的梨干,加枸杞、生姜片、枣干和桃胶熬煮至浓稠就可以了。可以试试,很好煮的。”

  “原来如此。没成想这几样也能炖煮成汤……”

  两个摊主闻言纷纷点头,林静书发觉他们还盯着她手中那筒小吊梨汤,舍不得挪开视线。

  她会意一笑,默默拣两筒未曾开盖的,递给他们一人一筒,拿去品尝。

  二人欢喜,又分别赠甑糕和金钱油塔给她。闻着糕点的香甜气息,林静书感激回笑,想起方才庭疏一直帮她挑扁担,晌午又潦草的只吃一碗鱼汤两个包子,便将两个摊主赠她的糕点放到竹筐中盖好,等庭疏回来给他吃。

  岂料还没等庭疏回来,她正收下铜板,弯腰准备拿起一个竹筒给摊前来买的小娘子。那竹筐就被人突然一脚粗鲁踢翻,甑糕和金钱油塔皆掉出,粘了一圈脏土。

  林静书不由皱起眉头,起身抬头,见方才那小娘子已被吓跑。她这摊钱立着的,是对抱臂叉腰,一脸煞气的男女。二人应是夫妻,都长得五大三粗,面色发黑,卖相凶怖。他们脚边摆两大桶活鲤,水中扑腾,腥气可闻。男的手中还把玩着剖鱼肚的匕首,斜眼眯她。阳光之下,那匕首亮亮晃晃,根本没有收鞘。

  踢翻她竹筐的,是其中的女人。

  林静书见她脸色难看,莫名打怵,但仍问道:“这位娘子,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上来就把我这竹筐踢翻?”

  说话间,已有不少旁观行人围簇上前,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见此,女人并未收敛,反而将手往腰眼上一叉,瞠眼瞪向林静书,手指隔空往她那摊位上一指画,底气十足道:“谁让你在这摆摊的?赶紧滚开!”

  林静书不解道:“为何别人可以在此摆摊,我就不行?”

  女子厉色道:“你个小蹄子哪儿来这么多废话?因为这是我们的摊位,先来后到,懂不懂?”

  林静书不语,这集市她天天来,自然也清楚这摆摊的规矩。贩主们都是当天抢占摊位,先来后到,没有哪个摊位固定是谁的说法。

  况且,都大半年了,这一带摊主的模样她早就认的七七八八,这二位,倒是完全面生,之前压根就没来这个集市摆过摊。

  连旁边卖金钱油塔的大娘都看出来了,替林静书忿忿不平道:“什么就你们的摊位?我天天就在这一带摆摊,压根就没见过你俩。上来就抢人摊位,你俩也好意思,到底是土匪还是强盗?”

  卖甑糕的胡人大叔接茬:“我呸,两个孬种!我看你俩就是瞧人家小娘子面善好欺负,专门挑软柿子捏哩!”

  “是又怎么样?”男人往地上啐一口唾沫,晃着匕首走上前,“谁敢再多顶一句嘴,信不信我弄死你们,啊?”

  替林静书说话的两个摊主见男人手中有利器,也都默不作声了。

  “让你赶紧滚,没听见啊?”

  男人有些不耐,一脚扫踢林静书摊位上的竹筒,其中一个飞起猛水砸在林静书身上。林静书吃痛叫了一声,汤汁泼洒上身。

  众人见她可怜相,纷纷指责夫妻俩。

  夫妻二人瞪眼的瞪眼、叉腰的叉腰,正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恣睢叫嚣,没防住旁边一记飞脚猛踹过来,男人被一记窝心脚狠狠踹在地上。女人还没待看清踹人者样貌,刚要开口叫嚣,脸部就受了对方一记回旋踢,力道之大,让她整个人都翻倒在地。

  林静书偏头瞧去,不由怔住。踹人的正是神色愤怒的庭疏,没想到他看着清瘦,岂料力道如此之大,竟能将两个如此壮实的人踹翻,实在让她暗暗惊叹。

  庭疏没顾被他踹飞的夫妻俩,连忙上前查看已然僵在一处被吓怔的林静书。

  “你没事吧?”

  林静书摇摇头,见庭疏站在面前,心中莫名踏实起来。刚要开口说无恙,余光瞥见方才持刀的男人猛地扑上前来,口中骂骂咧咧。

  “小心!”

  匕首划过庭疏衣袖,林静书心中一惊。好在,他及时避开。

  庭疏见这夫妻二人狠毒,便也不再手下留情,施展几下拳脚,夺过男人手中的匕首,直将他们打的鼻青脸肿,连连跪地磕头求饶才停手。

  “往后再让我撞见你二人欺负人,我定把你俩双双打成残废!行了滚吧。”

  夫妻二人连两桶鲤鱼都没来及带走,便狼狈跑开。围观众人见此,连连拍手叫好。庭疏不客套地收了那两桶鲤鱼,林静书念着左右两边的摊主方才都为她说了话,便各拣了两条最肥实的鲤鱼赠送。

  卖金钱油塔的大娘看庭疏时,眼睛都直了:“娘子可真是好福气啊,有这么英俊还知道护短的郎君。”

  “可不是,”胡人大叔笑着接茬道,“二位都生的这般漂亮,瞧着可真是养眼啊。”

  “......”

  林静书被二人左一句右一句说蒙了,心道他们大概是误会了。刚想解释,摊位前突然围上来不少娘子,皆以买小吊梨汤为由,盯着庭疏的脸庞羞笑窃喜。

  沾了庭疏的光,剩下的这些小吊梨汤,不过眨眼的功夫,就被抢了个精光。

  收摊时,林静书才瞥见庭疏左手臂下衣袖绽开,有一片湿过的痕迹。仔细一看,竟然是血!林静书心中不由生惊。因着庭疏今日穿得是赤色衣裳,掩过血色,所以她压根没留意到他受伤了。

  “天哪,你受伤了?怎么一直拖到现在都不说呢?”

  庭疏低头看去:“小伤口而已,一点感觉都没有。你不说我都没感觉,不必管它。”

  “怎么可以置之不管呢,万一感染就麻烦了。”

  “一点小伤而已,你未免也太大惊小怪了。”

  拗不过态度强硬的林静书,庭疏只得将两桶鱼搁竹筐中,挑上扁担随林静书往集市一边的街巷深处走去,那里有些铺子和饭庄。

  初来这里,林静书也暗暗惊奇。高中学过的历史书上告诉她,唐朝有着严格的坊市制度,即商业区和住宅区分开,并设立坊正严格管控。但这个世界的唐朝坊市制度却并不严格,各坊住宅中,包括像崇仁坊这样高官贵族聚集的住宅区,也存在遍布铺子饭馆等营生的市。

  因着听说这边的铺子和饭庄多为高官贵族或是有钱的富贾所设,林静书生怕一个不留神,随便买个东西就倾家荡产。所以在此之前,她从未踏足过。但是眼下,顾虑着庭疏伤口,她也就一时忘了这件事。

  二人寻到一个药铺,将东西撩在门口才进去。大夫帮庭疏包扎好伤口。因笑笑近期的中药也马上喝光了,便照着沈大夫给开的方子,让这位大夫又抓几副。大夫不知道是不是别人请来帮忙的,抓药时有些生疏,都不熟悉哪些药材放置在哪些方格里,磨磨蹭蹭,等的林静书眉头直蹙。

  抓药的空当,庭疏念着门口那两筐鱼。便寻出来看,前方一个身影倏然在他面前走过。

  薄暮余晖下,他看到了那身影洁白的皓腕上,玉镯在阳光的闪耀下熠熠生辉。

  是她!

  望着那窈窕背影,庭疏全身抖得一僵,他脑海中不断闪过那小女孩奋不顾身救他的画面。

  一定是她!

  庭疏三步并作两步,连忙上前一把抓住那女子的手腕。

  女子惊诧回头,一张千娇百媚的容颜倒映入庭疏眼中,他微微一怔。

  从未见过这般脱俗俊美的容颜,女子凝望庭疏,也在心中暗暗生惊。

  林静书这边等大夫抓完药走出药铺,见庭疏没在门口便四下张望一眼,突然瞥见在不远处的街道上,庭疏正抓住一个女子的手。

  她仔细一瞧那女子的脸,心中顿时大惊,手中的药包也随之掉落在地。

  那女子……竟和前世与她未婚夫苟合的梁秀长得一模一样!那个梁智的女儿!

  “你在对我的女儿做什么?”

  一个含着愠怒的声音突然响起,这音色听来有些熟悉。林静书抬头看去,心中更加震惊。那个前世害她的梁智,此时正着一身青色长袍,站在上悬【梁氏饭庄】的气派建筑门口,看来便是那梁耀宗。

  “阿爷……”

  梁明珠回神甩掉庭疏的手,直直奔向梁耀宗。

  什么?阿爷……见这二人着唐代服饰凑在那一处,林静书有些不敢置信地嗤笑出声。正所谓豺狼配虎豹,魑魅凑魍魉。

  这一世,这俩人竟还是父女。

  

继续阅读:第9章 水盆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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