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膳,林静书回到闺房休憩,睡了约摸一炷香的工夫,却做了很长的一个梦。这一次的梦境却异常清晰而漫长,梦里的场景全是那个她曾经生活过的现代世界。
高楼大厦林立,犹如钢铁森林。马路纵横交错,汽车穿梭不息。五彩斑斓的LED屏幕耀眼闪烁,落地窗的商铺如格子排开。甚至还有她曾工作过的饭店……嘈杂喧嚣,争鸣不断,一切仿佛都在眼前,触手可及。
不知为何,近些时日以来,她频频梦到返回现代的场景。一觉醒来,心脏总是狂跳不止,使她坐在榻上愣了许久的神。听着近处院子当中的走动声、牲畜叫声及远处敲鼓声、撞钟声、叫卖声所汇聚成的喧嚣,心中难免渐渐生起一股怅然——
看来离返回现代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也不知究竟还能在这里待多久……
怅然归怅然,但林静书还是收整好心绪,拿着食谱去到院子里的厨间钻研。
虽说十日后的决赛,首轮她将要对战的人是杜知翠,那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大婶,但她也不敢掉以轻心。加之在晋级赛和复赛目睹了蒋归元的一番表现,心中更是倍感压力。
林静书拿起食谱,翻过一半,来到调味篇。其中记载的多是蒸煮各式海鲜肉料的配方。这段时间有原主时不时在耳边点拨,这本食谱研究起来相对就容易多了。不到短短一个月,她吸取了至少大半。对于大量食材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也习得不少新颖的烹饪技巧。
正当她拿出食材进行处理时,庭疏推开客房的门走出来,伸了一个懒腰。午后的阳光十分宜人,落在身上暖乎乎的,他化回了猫形,来到厨间附近并未讲话,只是寻了个高处懒懒趴着,虚眼注视着她。俨然一副困得不行,还要努力盯梢的样子。
自那晚交谈过后,数日以来林静书倒是见庭疏几乎不外出了。之前打骂的厉害时,庭疏勤着偷溜到外头去与孟宴一行人厮混,如今顾不上管了,倒见他成天闷在家中不出门,似个尾巴般随在她身边。
虽少有交谈,但静静的时光却也无比惬意。
林静书食材多选鱼料,处理起来固然麻烦,有庭疏在旁,倒是不必担心会造成浪费。
她揭开一只宽底大瓷碗上压着的竹罩,一股浓郁且夹杂着些许新鲜生腥味的桂花酒香扑鼻而来。低头一瞧,碗中满是颜色浅黄且澄清的桂花酒,其中飘着一条已经翻肚的白鱼。
这白鱼是林静书在三天前腌上的,今日打算试做食谱上那道桂花酿白鱼。
根据食谱上所述,白鱼最适宜的烹饪方式是先活腌后蒸食。即在蒸食之前,不必将鱼杀死处理,直接丢入两年以上桂花陈酿中先活腌三日。
林静书起灶生火,将这白鱼放到竹屉上蒸熟。待锅烧开后,约摸一一炷香取出。由于经酒腌制三日,只需拿刀剖开,自鱼尾捏着轻轻一扥,就可将整个鱼骨剔除干净,一根鱼刺也不会留下。
她切头剁尾,将鱼皮剥开扔掉,只剩雪白鱼肉切成一片片摆入盘中,又按食谱上的配方调了个辛酸开胃的清爽料汁倒入碟中,用筷子夹起一片鱼肉蘸食品尝。
鱼肉经桂花酒腌制过后,酒香浓郁而不过分,鲜嫩且不带一丝腥味,口感极佳。再辅以秘制料汁,滋味更是丰富美味。
林静书满意地点了点头,这种烹饪方式虽然简单,但做出来的味道却足够惊艳,想来也是阿爷经过了不少次失败才得出来的经验。若不是原主点拨腌制白鱼的陈酿最好是桂花酒,恐怕她也要尝试许多次了。
察觉到不远处庭疏的眼神落在她手中这盘鱼上,林静书笑了笑,道:“味道不错,你也来尝尝。”
庭疏闻言迅速化作人形走上前来。他接过林静书递来的筷子夹起一片鱼肉放入口中品尝。眼眸倏然为之一亮,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静书,你做的这道鱼味道真是妙不可言。料汁更是点睛之笔,酸甜适中,开胃可口。”
看着庭疏这副样子,林静书笑意更深:“喜欢你就多吃点。”
话音刚落,林静书的耳边闪过原主的声音:“看来,你非常喜欢这庭疏。”
林静书继续翻开食谱,她也不否认,边挑起一颗菘菜边道:“是又如何?”
原主又问:“我只是不理解,都这么长时间了,你为什么一直不向他表露爱意呢?毕竟我看出来,这庭疏同样也很在乎你。”
林静书剥去菘菜外边一层干枯的叶子,沉默了片刻,才道:“说了又怎么样?无非是为将来徒增哀伤罢了。保持现有状态就很好了。”
下一刻,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庭疏身上。庭疏也似乎感受到了对方的目光,他抬起头来,对着林静书露出温暖笑容。林静书的心中波动颤抖,却不似以往的紧张,而是被人狠狠捏了一把般抽搐疼痛。
她侧身,避开庭疏的目光,心不在焉地将剥好的菘菜放到蓄满水的木桶中清洗。只是洗着洗着,她突然感觉失去了知觉,好似鬼压床般只可看到眼前的情景而无法操纵四肢。但不同于鬼压床的时,当下这副身体依旧在动,只是停下了手头洗菜的动作……然后,左手在右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可她,完全没有任何感受……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正当她感到震惊时,忽听耳边响起原主激动的声音:“林然,你看到了吗?方才我竟可以操纵自己的这副身体了!”
闻言,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不安顿时将林静书占据。可在她还尚未反应过来的片刻之后,她又瞬间恢复了所有知觉。心脏加剧跳动,四肢无力发软,紧接着,她控制不住地瘫坐在地上。
庭疏见状,赶忙放下手中盘子上前来将她扶起。当他的目光落到林静书脸上时,全然愣住。在此之前,他还从未见过她的脸上像当下这般惨白。不安、恐惧、哀伤……各种复杂的情绪占据她的目光,于是皱起眉头担忧问道:“静书,你的脸色看起来好差。你没事吧?”
林静书不语。此刻,她的脑海中飞速重复着同一个念头——
这副身体,怕是很快便要属于原主了。
*
梁氏饭庄内,冯顺瞧着因着蒋归元的加入,饭庄里的食客比年前至少番了两倍。掌柜的又通过了美馔大赛的复赛选拔,可数日来却观他脸色总是不好,所以这心里头也有几分纳闷。
“掌柜的可是遇到什么糟心事了?”这日,冯顺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梁耀宗坦白道:“前两日复赛结束后,我将蒋归元请到家中做客,本来想趁此机会撮合她的明珠,熟料明珠瞧着这蒋归元喜欢得打紧,但这蒋归元却横竖都瞧不上明珠。”
冯顺安慰道:“掌柜的,这感情上的事不可急于求成,得慢慢培养才行。依我看,你得多寻机会将令爱和这蒋归元撮合到一处,待到时间久了,这二人自然就产生感情了。更何况令爱年轻貌美,又在掌柜的调教下知书达理,落落大方,这蒋归元迟早会动心的。”
梁耀宗听了冯顺这番话,非凡没有舒心,反而皱起眉头不耐烦地啐了一句:“你懂个屁!眼下美馔大赛的决赛在即,哪儿来这么多闲工夫去培养感情。以蒋归元这水平,将要拿下的名次不是状元便是榜眼,到时候登门说媒的婆子都不知道得有多少个,条件好的人家一抓一大把,又岂会瞧得上我家明珠?更何况,这蒋归元现在心中只有林静书一人……”
瞧梁耀宗在提及林静书的名字时,脸色黑的就跟那墨汁一样,冯顺不再吭声。他反倒暗暗冷嗤一声,心道也难怪那蒋归元横竖对梁明珠瞧不上眼。是个人都看的出来这梁明珠是个什么货色,看着打扮得光鲜亮丽,本质上却是个刁蛮任性、不通情理的烂人,跟那林静书比起来,差的可谓是十万八千里远。只要不是个傻子,都会坚持选后者……
梁耀宗阴着脸子,声音阴沉道:“这蒋归元瞧不上我家明珠,我倒并不是很在乎。毕竟强扭的瓜不甜,我再怎么费心撮合也没用。真正让我担忧的是,万一美馔大赛结束之后,这蒋归元拿上丰厚的奖金从我这饭庄离开,转身去同那林静书在一起。二人若是联合起来,那我这苦心经营多年的生意岂不是要玩完?他们迟早要把所有食客都给吸引走了。”
“……”
见站在一旁的冯顺沉默不语,梁耀宗皱紧了眉头责怪。
“怎么到这个时候偏又不说话了?你哑巴了?”
冯顺眉心微不可察地稍稍聚拢,心中暗骂这梁耀宗怕不是个有病的?多说一句被怼是放屁,少说一句又称他为哑巴,当真是让他进退两难。但拿人酬劳,替人办事,他略一思索,还是笑道:“掌柜的多虑了。依我看,这蒋归元绝不可能同那林静书走到一处。”
梁耀宗挑起一边眉毛看向他:“你就这么有把握?”
冯顺肯定地点了点头,道:“掌柜的你也不想想,这林静书和蒋归元之间,不是还插着庭疏这号人物嘛。通过我这小半年来的观察,这林娘子虽对这庭疏非打即骂,可这心底却对他喜欢得那是不得了。而这庭疏平日里又对那林静书呵护备至。这二人在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感情指定是很深厚了。这蒋归元才回来几日啊?就算她钟情于林静书,林静书也不一定瞧得上他。”
听闻此言,梁耀宗阴沉的脸色才稍微有所缓和,他点了点头,道:“听你这么一分析,倒是有几分道理,我倒险些把那个小畜生给忘了。不过就算这林静书和蒋归元不会走到一起,但他们俩人关系也不差,万一美馔大赛过后,这蒋归元被林静书劝到她的食肆当厨子,那我这饭庄还不是照样废了?”
冯顺却摇了摇头,道:“绝无此种可能!凡是这越有能力的人,就越是不甘久居于人下。这蒋归元一旦在这场美馔大赛中得了状元或是榜眼,指定要凭借获来的名声和奖金自个开店单干呢!就算他没这心思,他阿爷蒋钦指定也要让他这么干。毕竟年轻那阵,这蒋钦就一直十分好强不是?虽同那林如山关系很好,但私底下在厨艺上也是明争暗斗得厉害,怎么可能拉下脸子让他儿子到林如山女儿的食肆打下手?他可对不起这老脸。”
听了冯顺这一番分析,梁耀宗的脸色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难看:“本来林静书开的这个食肆就够让我头疼地了,但倘若这蒋归元也要在崇仁坊开馆子,我还能不能活了?”
冯顺苦涩一笑,安抚道:“掌柜莫慌,不过是小人随便瞎分析的而已,这不是还没发生呢吗?更何况,你待这蒋归元也不薄,给他的酬劳可是其他厨子的两倍,又好吃好喝供应着他,还给他阿爷找这长安城中最好的大夫治病。他若是一赢了比赛就拍拍屁股走人,岂不是太没良心了吗?”
梁耀宗略一思索,道:“无论如何,趁着蒋归元还在我这饭庄工作,我得让那些厨子都将他的那些手艺学会了。”
冯顺道:“掌柜有远见。”
二人正交谈间,突然,楼梯上传来了一阵清晰的脚步声。梁耀宗立刻收住了话头,脸上的表情也瞬间凝固,他抬头朝楼梯方向望去。此时正值晌午,饭庄的客人络绎不绝,而蒋归元不在厨房忙碌,反而脱下了围裙走出厨房,这让梁耀宗心中不禁涌起一丝疑惑。
他迅速切换了表情,犹如变戏法般扬起亲切体恤的笑容,同那蒋归元道:“蒋郎,你在厨房里忙活了一整个上午,怕是被累坏了,快些出来透透气,吃些瓜果歇一歇。”
蒋归元一边稳步走下楼梯,一边回应道:“哪里会累?梁大叔对我这般好,我只要待在这一天,就要尽心做好每一道菜才行。”
梁耀宗听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然而蒋归元的目光却突然垂下,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他将话锋一转道:“只是,我当下有个事要同梁大叔商量。”
“蒋郎,有什么事情你就直说吧,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提出来便是。”
梁耀宗虽表面带着温和的笑容,但眼神中却透露出一丝警惕,静待蒋归元开口。
蒋归元缓缓走过来坐下,看着梁耀宗正带着一脸惯有的笑容,他有些为难似的稍作迟疑,才开口。
“梁大叔,你对我的好,我一直都看在眼里,所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之所以会选择到梁氏饭庄来做厨子,是因为家父病重,急需用钱治病,可我实在囊中羞涩,拿不出足够的银两……如今得梁大叔你的帮助,家父的病平稳了不少,我也攒了点钱足够我们父子二人花上一阵子,所以想着就不给你添麻烦了,我打算今日午后就带着家父离开梁氏饭庄。”
“什么?!”听闻此言,梁耀宗脸色陡然间变得极为难看,他猛地站起身来,嗓音也不自知的变得尖锐起来,“你来我这饭庄还没干多久呢,怎么说走就走了?”
冯顺在旁干咳一声,梁耀宗瞧对面蒋归元的眼神中透露出诧然,他这才恍然意识到自个有些失态,于是连忙敛起不好的神色笑道:“你突然讲要走,这实在让我感到有些意外,可是我哪有地方待你不周?”
蒋归元连忙道:“没有,没有。梁大叔对我已经足够好了,即便是亲戚也不过如此。只是阿爷仍卧病在床,总归需要有人在旁看护,况且眼下美馔大赛在即,我须得在家专心备赛才行。若拿不下此次美馔大赛的状元,便无法同阿爷交代。”
听了这番话,梁耀宗只好叹息道:“蒋郎啊,不瞒你说,自从你来我这饭庄当厨子之后,我这饭庄的食客就翻了至少一倍。如今你这一走,我饭庄的生意怕是又要冷清下了……”
蒋归元脸上露出一抹歉意,他无奈道:“梁大叔,实在对不住了。家父和美馔大赛,光是这两样,就让我有些兼顾不过来了,实在没多余的精力留下来干活儿。”
梁耀宗听他这么说,心中虽有不甘,但也知道强留不得。他沉吟片刻,方才问道:“既是如此,那美馔大赛结束过后,你可还愿意回到梁氏饭庄来帮我?至于你阿爷的病情,我也会尽力提供帮助。只要你愿意留下,我会安排最好的大夫为你阿爷诊治,确保他病情稳定。”
“这……”
梁耀宗见蒋归元神色为难,眼中掠过一抹不易被察觉的阴冷,他旋即开口问道:“蒋郎如此犹豫,莫非是已经有了打算不成?”
蒋归元道:“梁大叔,实不相瞒,等美馔大赛过后赢下奖金,我打算在这崇仁坊中开一家饭馆,也不枉费我阿爷这么些年耗费心血钻研出来的各种菜肴。”
梁耀宗听后,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惊,语气中也带着明显的惊讶:“什、什么?你也打算在这崇仁坊中开一家饭馆?”
蒋归元并未注意到梁耀宗表情上的细微变化,他自顾点头笑道:“正是如此。如今静书的生意做得这般红火,我不能总是停留在原地,也该放手去干,做出一番自己的成就,不然往后有何脸面向静书提亲?”
梁耀宗的双腿像是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量,随着心脏的那猛地一沉,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坠去。幸好身下有张椅子,及时支撑起了他顷刻间变得瘫软的身体。同时,他的双手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神中也透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
本来这林静书就已经够难对付了,如今竟还添了一个蒋归元,也打算在这崇仁坊开饭馆,这岂不是要了他的命吗?更何况二人若是做了夫妻,无异于强强结合,他这梁氏饭庄就再难立足了。
梁耀宗强作镇定,面上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他抬手轻轻拭去额间因紧张而渗出的冷汗,语气尽可能地保持着平静和轻松:“好事,好事。”
他顿了顿,刻意夸赞道:“静书不但勤劳热情,而且聪慧过人,她的才华和美貌在整个长安城都是出了名的。你若能娶她为妻,真可谓是是你的福分。”
听对方这般抬举林静书,蒋归元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一抹温和的微笑。心道这梁大叔真可谓是个好人,只是不知为何静书在提及他时,总会带有几分显而易见的敌意。
兴许是静书太过敏感罢了……
梁耀宗思绪略略一转,笑道:“蒋郎,既然你有自己的一番追求,我也不好强留,只是总归有些惋惜你往后不能在我这饭庄做事……所以明日午时我来请客,亲自下厨,在这梁氏饭庄备一桌酒菜。就当是为你饯行,也提前预祝你在美馔大赛中可以一举夺魁,未来的饭馆生意红红火火。”
蒋归元闻言,心中不禁感到一丝暖意,他连忙行礼道:“梁大叔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实在是受宠若惊。明日定当准时赴约。——如此,我便先去厨房忙活了。”
梁耀宗微笑着点了点头。待蒋归元转身步上台阶,脸上笑容瞬间消散。他侧头怒瞪冯顺道:“都怪你这张不吉利的破嘴,本来没有的事,都被你给讲成真的了!”
“没错,怪我。”冯顺作势抬手轻轻掴了自个一嘴巴,并小心翼翼陪着笑凑上前问,“掌柜的,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梁耀宗微微眯了眯眼,道:“能怎么办?遇到麻烦,总不能傻傻等着,主动去解决不就成了。”
冯顺领悟话中之意,笑着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