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时光匆匆即逝,很快便迎来了美馔大赛的决赛。这日清早,晨鼓刚绝,长安城中大部分百姓出了坊门向朱雀大街汇聚,争相直奔皇宫,想着提前占个观战的好位置。与晋级赛和复赛时相比,今日前往的皇宫的人群更加庞大,仿佛整个长安城的人都倾巢而出,
比赛场地由原先风景秀丽的太液池旁,迁至更为开阔的大明宫前的空地上。如此一来,整个比赛区域比之前宽敞了许多,足以容纳更多的观众和宏大的赛事布局。
宋大娘跟在林静书一行人身后,随着潮水般的人流往里走,边走边忍不住好奇地左右观望,由衷赞叹道:“真是托了林娘子的福,哪成想像我这样身份的人,有朝一日居然也能到这皇城里走一遭!这若搁在以前,可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啊。”
宋大娘话音刚落,又引得一旁安大叔激动地接茬道:“可不是嘛!我嘞个乖乖,这皇宫简直是气派的不得了,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哪有机会见到这样的场面?你看看这地面,全是用光滑平整的大石头铺成的,走上去稳当又舒坦,比咱们外边那些坑坑洼洼的土路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再瞧瞧那屋檐、柱子……真是好生精致啊。”
听这二位发出的一阵阵穿透过喧嚣人群的惊呼声,吸引不少嘲笑和轻蔑的目光投射过来,林静书笑而不语,觉得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圣上特许他们八名参赛者可以携带多位亲朋好友前来助威,除却庭疏、林、苏、江三家人以外,林静书也带上了孙沉香、甄元宝及林氏食肆的几人——小牙子、尹大、柳兰、孔武、小福郎、秀珠……当然,也就不好意思落下这宋大娘和安大叔。只不过每次捎带上二人,总有种带刘姥姥进大观园之感,他们的言行举止常常引来周围一些人的窃笑和嘲讽。
但又观其他七位参赛者几乎都是形单影薄,身边没有带人分享这份喜悦,于是思绪一转又觉得自己这心思龌龊,毕竟人家愿意前来分享这份荣耀和喜悦,对于自己来说应当是弥足珍贵的,便不再顾虑周围人目光,也同宋大娘和安大叔说说笑笑,享受起这份热闹。
可是就在这喧嚣纷扰的人群中,林静书的目光不经意间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蒋归元,他独自一人默默地穿行在人群中,似乎与周遭的热闹隔绝。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凝睇在对方的脸上久久不移,最终,眉头紧皱起来,眼神中闪过一丝困惑和震惊。
虽说她与这蒋归元已有数日未见,但也清清楚楚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时,对方面色红润健康,目光炯亮,完全是个朝气蓬勃的青年。可在这短短几日当中,也不知对方究竟经历了什么,竟然面容苍白消瘦,皮肤下似乎透出一种不祥的黑光。脸颊及眼眶深陷,耷着眼皮目光黯淡,看起来像是长时间未曾得到充足的休息。最主要的是,他的身体也变得羸弱,走起路来晃晃荡荡,仿佛轻轻一推即可倒下。
林静书也不知这蒋归元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待人流涌到宽阔的场地上,她拨开杂乱无序的人群走上前,轻轻唤了对方一声:“蒋郎……”
听到林静书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蒋归元缓缓地转过头来。虽然他看起来是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但当他那双无力的眼皮抬起,目光落在林静书身上时,嘴角还是努力上扬,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见他这副可怜的样子,林静书的心脏抽疼了一下。
蒋归元又将视线转向林静书身后,他微微欠身,向众人郑重地行了一礼。动作虽有迟缓,但礼数却十分周全。众人包括庭疏在内,也都纷纷回礼。
他缓缓道:“静书,你让我好生羡慕,今日居然有这么些人来为你助威。”
林静书却观着他的脸色皱眉道:“蒋郎,这才几日没见,你这是怎么了?”
蒋归元笑了笑道:“静书,你不必担心我,我没事的……”
他话音未落,身体便剧烈颤抖并伴起一阵急促的喘息声。突然间,他剧烈咳嗽起来。咳着咳着,他慌乱从袖口取出一面手帕,紧紧捂住嘴巴。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像是被抽干了血,只剩下一层透明的皮肤透出凸起的青筋和血管。
停下咳嗽后,蒋归元缓缓移开手帕。就在这一瞬间,林静书瞠大眼眸,她瞥见手帕上有抹触目惊心的黑红鲜血。
就在那黑红鲜血映入眼帘的刹那间,这一幕似乎触动了林静书体内的原主。林静书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体内涌动,迅速剥夺了她对身体的控制权。她的意识像是被推到了一旁,只能无力地看着原主接管了这具躯体。
原主迅速抢过那染血的手帕,眼神中充满了担忧与恐慌。她的声音颤抖,几乎是带着哭腔地质问道:“天哪!你看看你,都咳出血来了,还怎么能说没事?你这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蒋归元摇了摇头,皱紧眉头道:“我也不大清楚,从几天前起,身体就开始出现不舒服的征兆了……”
“你就不知道请个大夫看一看吗?不知道这样会让我很担心吗?”
“……”
一瞬间的沉默,林静书敏锐地察觉到众人都有些意外,包括庭疏。
嘴角勾起一抹淡然而又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容:“看样子,你很是在意我啊。”
在蒋归元的注视下,原主的脸色不由自主地变得通红。她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声音中满是急切和责备。
“蒋归元,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能在这里悠闲地油嘴滑舌?比赛的事情先放在一边,你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停掉比赛,立刻去请大夫来看看你的伤势!”
闻言,蒋归元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他抿紧干裂的嘴唇摇了摇头,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停掉比赛!这场比赛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如果停掉它,我之前一切的付出都将化为乌有,也对不起我的阿爷……”
原主同样不肯退让,她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蒋归元,你知不知道你现在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冷汗,连站都要站不稳了,你还在乎什么比赛?如果你再不去看大夫,我担心你连命都要保不住了!”
言及此,原主看来是着急到了极点,眼眶竟红了起来,似有泪光闪烁,见此,蒋归元停顿了一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强笑着,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安抚道:“没关系的,静书。比赛就只有一天,我相信我还能坚持下去。你不用担心,我自己的身体状况我心里有数。等比赛结束,我一定听你的话,立刻就去请大夫诊治。”
原主皱着眉头,嘴唇微微颤抖,显然还有话要说。然而,蒋归元却轻轻摆了摆手,打断了她即将出口的话语,神色认真道:“好了,我们都要不多说了。现在,你我都应该好好去准备这场比赛。”
说完,蒋归元便不再停留,他转身径自走开,步履虽然有些沉重,但背影却显得异常坚定。见状,原主无法再继续劝说,只能目送他的背影,心中的担忧和心疼如同潮水般涌动,但以她对蒋归元的了解,知道对方既然认定了去做某件事,是她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原主转过身去,发现众人的眼神都集中在她身上,尤其是庭疏,眼眸中似乎蕴含着某种特别的意味,让人难以捉摸。望着庭疏这副表情,体内的林静书顿时头疼不已。
……
原主与面色阴沉如水、沉默不语的庭疏并肩走了一段距离,两人之间的气氛像是凝结了一般,顿时有些微妙。在旁人未曾留意的间隙,原主趁机凑近庭疏的身边,压低了声音悄声道:“我不是她。”
庭疏的身体微微一僵,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领悟了原主话语中的深意。他微微瞠目,目光落到原主的脸上,果真察觉到了眼神中的不同于以往的微妙变化。这种变化,仅有日久相处的他才能捕捉到。紧接着,林静书不告而别的可怕事实仿佛化作一股无形的力量,突然狠狠掐住了他的喉咙,那种压迫感让他顿时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
庭疏停顿了片刻,努力平复内心的波动,方才问道:“……她呢?”
原主回道:“你放心,她还在。她...还特意让我同你解释一下,方才在蒋归元面前的,并不是她,而是我。”
听到这里,庭疏暗自松了一口气,心中的那份紧张和不安瞬间消散。他微微一笑,轻声回应道:“你告诉她,我显得了。”
原主道:“不必我转述。她就在我体内。既听得见,也看得见。”
庭疏似乎又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他突然将话锋猝不及防地一转,问道:“既然现在是你占据了这副身体,那么待会儿的比赛你打算怎么办?你应该知道,这场比赛很关键,你可会烹饪?”
“……”
这个问题,如同一个平地惊雷,让原主和体内的林静书同时陷入了沉默。
原主的面色顿时变得有些为难,虽说平日里她常看林静书做饭,但在此之前,确实从未实操过。小时候碰过一次灶台,还险些被烧伤,以至成了心理阴影。
这一点,林静书也十分清楚,故而暗自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此次意外将身体归还给了原主,是否将来就换不回来了?
她实在未曾想到,这种事情竟发生在决赛这种至关重要的时刻……
“这个……”原主犹豫着开口,“我、我并没有烹饪过。不过我倒是可以试试……”
*
决赛的首轮比拼即将开始。林静书、蒋归元、梁耀宗、沈慧心、萨宝、杜知翠和王必简八人在众人的注视下站成一排,皆是一副认真严肃的神情,静待比赛开始。
不同于晋级赛和复赛,此次决赛的配置可谓达到了顶尖。食材的升级让人眼前一亮,原本的六张长案如今扩展至十张,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食材,既有日常所见的普通物料,也有罕见珍贵的珍稀品种,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准备的量也极为充足,让参赛者们不必再为了抢夺有限的食材而费尽心思,可以更加专注于烹饪本身。
尽管变成了单人比拼,但八个厨间的面积却比之前更为宽敞,几乎扩大了一倍。里头各种厨具一应俱全,甚至还有打蛋器。每个厨间已经提前标好了他们的名字。
品鉴席依旧是圣上李敬文、太傅郑璟、尚食局奉御杨宸及六位来自民间的品鉴官这十人没有更换。只不过由于比赛场地变得更为宽阔,站在不远处旁观的人群也是乌泱泱一大片,外加旁边的舞台上,伴着喜庆的舞蹈和欢快弦乐,使得这场比赛的氛围更加隆重。
赵寅站在高台上,大声宣布道:“诸位听好,接下来由我来细述此次决赛首轮比拼的规则……这场决赛首轮的比拼,时常为半天,一场定胜负。根据复赛的抽签将你们八名参赛者分为四组,并以四君子命名。第一组为梅组,林静书对战杜知翠,第二组为兰组,关韭对战沈慧心,第三组为竹组,萨宝对战王必简,第四组为菊组,蒋归元对战梁耀宗。每组拿到的比拼题目各不相同,将以食官代替抽签的方式决定。”
说话间,就见四名食官抬着一个抽签箱上场。
赵寅继续道:“菜肴做好后,每组分别呈上品鉴席。八名品鉴官手中各执一块通关木牌,各组当中拿到通关木牌最多的人将晋级下一轮比拼。另外,鉴于此次决赛的比拼仅此一场,为了让你们能够充分展现自己的烹饪技艺,我们特别将备菜的时间延长至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闻言,原主不禁将担忧的目光落到蒋归元身上,聚拢了眉心,透露出深深的忧虑。她深知这两个时辰对于当下的蒋归元来说,无疑是漫长的煎熬。
只见蒋归元的脸色比方才还要难看,苍白如纸,没有半点血色。同时他的眉头紧锁,仿佛强忍着强烈的痛苦。
原主心疼地望着蒋归元,忽然,她见到蒋归元的身体竟如秋风中摇曳的枯树般,微微晃了一晃。一瞬间,她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处。
幸好蒋归元及时地将左脚往外稍了一步,那一步虽小,却如同定海神针一般,稳住了差点倒下的身子。他的身体微微前倾,随后又艰难地恢复了直立。
原主再也看不下去,恨不得直接冲上前拉蒋归元去看大夫。
就在她要付诸行动之际,却被林静书及时打住:“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切勿如此鲁莽!”
原主不得已只好停下,又听那赵寅提高了嗓门大声道:“现在,比赛开始!接下来,先由四名食官代替抽签决定各组的题目。首先是林静书和杜知翠所在的梅组——”
闻言,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声瞬间消失,在场众人包括原主在内皆屏气凝神,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名食官身上。只见他将手伸进抽签箱中掏了掏,揪出一张纸条徐徐展开,并大声宣布道:“梅组的题目是——鱼。”
食官的声音在空旷的比赛场地中回荡,清晰而有力。这句话仿佛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引得在场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鱼……这是什么意思?”
“傻瓜,这题目的意思便是以鱼作为主要食材来烹饪一道菜品了。”
“……”
不知原主如何想的,但林静书在听到这轮比拼的题目是鱼时,心中不禁暗自庆幸。阿爷似乎对鱼这种食材较为偏爱,食谱上介绍过不下百种鱼的做法,煎炸蒸煮,样样都有。加之平素庭疏最喜好吃鱼,她在烹饪鱼方面,可谓是熟能生巧。
“天哪,我还从来没有处理过活鱼呢……”
原主不安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林静书的思绪,使她心中不禁生出几分郁闷。这些时日以来,在原主的眼皮子底下,她都不知道已经做过多少次鱼了,相当于教学演示许多遍。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原主却突然讲自己连鱼都不会处理呢?
尽管心中有些不快,但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比赛即将开始,她需要集中精力同原主一起完成这道鱼的烹饪,便耐心对原主道:“没关系的,接下来你只需要按照我说的去做就好了。我会一步一步指导你完成这道菜肴。”
原主微微颔首应好。
接下来,三名食官依次上前,替各组抽取题目。兰组的关韭和沈慧心抽到的题目为【素】,便是要素菜为食材做一道美食。竹组的萨宝和王必简题目为【糕】,应与甜点为主。最后的菊组,蒋归元和梁耀宗拿到的题目则为【汤】。
待题目公布,赵寅又再次开口,洪亮清晰的声音穿透整个比赛场地:“好了,诸位选手,现在你们已经拿到了各自的题目。接下来,我给你们一刻钟的时间,好好思索你们将要制作的菜品。”
他顿了顿,神色认真道:“本轮比赛一局定胜负,所以请务必认真思考,拿出你们手头最出色的一道菜肴。”
林静书思索起来,想这原主之前连灶台都没有接触过。纵使她会上千道鱼的烹饪方法,对方也不一定能做的出来。那些需要精准掌握火候的烹饪技巧,如煎、炸、炒等,显然是目前的她难以驾驭的,只能从最基础、最简单的烹饪方式入手。蒸煮,这两种不需要过多技巧和火候把控的方法,成为了现在唯一的选择。
原主同她道:“你不是正好带了去年埋的桃花酒吗?前两日我们做过一道桂花酿白鱼,今日何不照葫芦画瓢,来做道桃花酿鱼?”
林静书叹息一声道:“……也只能如此了,成败在此一举。”
……
一旁,梁耀宗明显看出蒋归元的脸色有些不大对劲,不由眉头微皱,凑上前来关切地问道:“蒋郎,你这是怎么了?我看从刚才开始,你的脸色就一直不大好看,是不是身体有什么地方感到不适?”
蒋归元道:“我也不大清楚,自从上次与梁大叔一同吃过那顿饭后,回去就觉得身体有些不适。起初,我以为可能是劳累过度,休息一下便好。但这几日来,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觉得越来越严重……”
梁耀宗道:“我记得那天的气温照往常要冷得多,估摸你是染了伤寒了,又忙着备赛拖着一直没治,这才变得如此严重。”
蒋归元道:“估计是吧……”
梁耀宗叹息一声,似是担忧道:“你这孩子,可真是让人不省心。——对了,我这有一小瓶药丸,平日里困了乏了,或者身体哪里有不舒服了,时常吃上两粒,就立马可以打起精神。要不你也来上一颗?先撑过这场比赛,然后再去看大夫。”
他边说边从怀中摸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递到蒋归元面前。
“谢谢你,梁大叔。”蒋归元的眼中闪过感激,他微笑道,“你人可真的太好了,每次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你总是及时出手。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才好。”
他轻轻地拍了拍蒋归元的肩膀,示意他不用客气。随后从瓷瓶中倒出一颗药丸,那药丸色泽金黄,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也不知道究竟是用什么药材做的。
蒋归元接过梁耀宗递来的药丸,没带半点犹豫便放入口中慢慢吞下。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的感觉从喉咙传遍全身,过了片刻,他果真感觉精神一振,神清气爽了不少。
“一刻钟时间到!”掐着点的赵寅突然站在高台上大声宣布,“请各位参赛者上前来挑选食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