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巳时末,日头见盛。坊门口的几个朝食主儿早已收摊回家,林氏朝食店中的食客才开始见稀。
耐心等最后一个客人享用完朝食,林静书收了碗筷,汰净搁厨架上,这才关店。
朱宝德跟在林静书身后,缓缓步入林宅。他安静细致地环顾宅中的每一处角落,心中顿感五味杂陈。恍然间忆起早年在这当学徒的日子,林如山待他如同家人。他就住在这林宅南端的客房,一日三餐,日常起居,皆随林家人一起。过了,至少三个年头。
当年,这林宅搭假山、蓄池塘、种竹植花......修葺得十分别致。如今一眼望去,到处都被充分利用起来,不是饲养鸡鸭猪羊,便全种了瓜果蔬菜,宛如农家小院。
林静书察觉到朱宝德看得有些怔滞,于是笑问:“怎么样朱大叔,这小院捯饬得还不错吧?”
朱宝德回神后连连点头,笑答:“不错,不错。很有生活气息。”
听到院中动静,妹妹连忙笑迎出来,称朱大叔。
朱宝德暗暗惊异,犹记他刚离开林家时,这老小还是个啼哭的婴儿,如今都长这么大了。又闻到其身上一股浓重草药味,忍不住问起为何吃药。
林静书解释道:“笑笑有肺痨,自小就有,老毛病了。得靠药饮养着。”
朱宝德闻言,心中又是一番难受。
就在这时,姐妹俩不知道院中的这些橘猫怎么了,平日里明明不喜亲人,甚至都碰不得。眼见庭疏来了,它们纷纷激动围簇上去,对其又蹭又爬,十分麻缠。
庭疏顿时有些心虚,生怕漏出蛛丝马迹,忙将凑上前的这些橘猫一个个拨弄开。
林静书不以为意,道:“我去烧些热水来,待会儿你们洗个澡,身上也清爽些。笑笑,你去给朱大叔和庭疏找两件干净衣服来,然后拾掇一下南边的客房,以后二人要留在朝食店帮忙,所以暂时住咱家。”
林笑笑应好。
*
傍晚时分,长安城中开始响起一波波暮鼓声。百姓们都歇了手头的活计,官员们也停了公务,纷纷趁宵禁前赶往家中。
林正则和苏宝乐也不例外,提着猫笼往回赶。只不过二人忙活了整整一天,才逮了三只橘猫。其中一只个性野蛮,强烈拒捕,故而挣扎间在苏宝乐的右手臂上留下两道深深的抓痕。
林笑笑见此心惊肉跳,赶忙取来药箱为苏宝乐清理伤口。
盐水浸入绽开的皮肉,苏宝乐疼得直咧嘴。因着近期这找猫差事积怨已久,一时没崩住心绪激动骂道:“那个该遭天谴的孽障,自己逃出皇宫反倒连累正则和我吃尽苦头,别被我逮到,否则,我定要好生揍他一顿再说!”
“......”
苏宝乐在说出这番话时,是如何也没料到,当事人仅离他两步之遥,正竖着耳朵听得真真切切。
庭疏眯眼睨他,不爽明显。他是个从不吃窝囊气的主儿,故而直接当面揶揄一番。
“依我看,没本事的人最爱大呼小叫,怨天尤人。”
苏宝乐听到这句语中带刺的话,这才抬眼瞠看庭疏,并细致地打量起对方来。见其虽然穿着林正则朴实无华的素色衣服,但容姿实在好看,衬得清风霁月,宛如仙人。于是心下随着暮鼓敲响猛地一震,看向庭疏的目光中也多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敌意。
庭疏同样看他不顺眼,目光犀利迎上毫不客气。二人各怀心思,你盱我,我睨你,气氛紧张。
朱宝德最先发现二人情况不对劲,于是上前一步,挡着二人用眼神激烈厮杀,同时对一旁林静书笑道:“静书啊,什么时候开始准备晚膳?要不,今晚我来露一手,让大家都尝尝我的手艺。”
林静书这才意识到这暮鼓都快敲绝了,她却连火都还没生起来,于是赶忙道:“这哪儿行啊,朱大叔你和庭疏刚来林家,总归是客人。哪有客人做饭的道理?我马上去备些好酒好菜来,今晚为你和庭疏接风。”
朱宝德随林静书来厨院帮忙,却见之前那座有数个火眼的大炉灶被闲置一旁。林静书用的,是他这近二十年厨艺生涯中,从未见过的一种炊具。
“这是什么?”
“灶台。阿爷留下的那大炉灶,我用不惯,便自己搭建了这灶台。”
朱宝德仔细端详起这灶台。它由红砖砌成一个四四方方的造型,高度才及人腿间。灶台前方一个添柴生火的灶口,里面是空灶膛,可放燃料,炉膛上通着烟囱。灶台顶部平面有两个半球凹陷,其中置两口大铁锅,灶台旁边还有个风箱,连通灶膛,来回拉动间可煽入空气,使火力更旺。
“这灶台设计得既小巧便捷,又十分安全。静书,你可真是聪明啊。”朱宝德摸着那灶台,忍不住连连惊叹。
林静书笑而不语,只因这句聪明的夸赞她愧不敢当。毕竟像这样的灶台,在现代北方的农村里,家家户户几乎都在使用,又不是她的专属发明。
经林静书三言两语指点,朱宝德很快熟悉灶台的使用。他坐在矮凳上,击石起火,引燃灶膛。而后不断折柴添入灶口,帮林静书烧火。
林静书则将手悬上铁锅,感受到锅底熏出热气,她倒入些许菜籽油。待油热透,搁葱姜末,爆炒出香味,然后倾入提前腌制好的羊肉,起勺大火翻炒,炒个半熟,撒入灵魂香料孜然。待炒熟出锅装盘,一盘适宜下酒的孜然牛肉便烹饪完成。
这一通行云流水的操作下来,令朱宝德不由大开眼界——
这羊肉,竟还有这种做法?
注意到朱宝德惊诧连连的神情,林静书忍俊不禁。
这里的百姓烹饪方式有蒸、煮、烤、烙、煎、炸、熬、脍、煨等,可偏偏没有炒。炒菜是后世宋代才出现的烹饪方式,所以林静书才会在朱宝德脸上看到这种难以置信的神色。
“朱大叔,这道菜叫孜然羊肉,你尝尝味道如何?”
朱宝德接过林静书递上的筷子,携一口羊肉放入嘴中。孜然经油炒融入鲜美羊肉,味道辛香鲜美,还有股淡淡烟熏,让口感层次更为丰富。
只吃上这一口,便让人难以抗拒。
“实在是妙。”朱宝德弯眼一笑,忍不住夸赞,“这羊肉,最常见做法是炖煮,做水盆羊肉,亦或是烤。我倒头回见到这种过油里来回拨弄做熟的,没成想味道还出乎意料好吃,实在是妙。”
二人相互配合,又陆续炒了几盘小菜。时令的槐花炒鸡蛋、家常红烧猪肉......还有颇陵国进献皇宫、苏易简昨日得赏后送来林家的几捆菠菜,被林静书用来拌了一道现代饭店里都会有的果仁菠菜。
要吃晚膳时,庭疏见苏宝乐殷勤地围在林静书身边帮忙,不由暗自嗤笑,同朱宝德道他实在没气概,竟然在一个小丫头面前低眉顺眼。
朱宝德闻言,听出这嘲讽中多少带点个人恩怨,于是反倒嗤笑起庭疏。
“这人之间的感情,你一只小猫咪怎得会懂?”
庭疏听出话中嘲讽意外,立马反驳道:“你胡说,我怎么不懂?”
朱宝德笑道:“那你给我讲讲,你懂什么了?”
“......”
庭疏缄默了。
他脑海中,突然清晰闪过一些画面。当时,还是猫形的他,被一群巷子里蹿出来的恶狗围追堵截到角落里。眼看那群恶狗即将上前把他撕咬,一个约摸五六岁的小女孩突然挡到他面前,挥着树枝要将那群恶狗赶走,结果一只恶狗扑上前,狠狠咬住小女孩右边的大腿不放。庭疏记得,鲜血不断从恶狗齿间流出,那孩子因为他,被咬的很惨......
如今十多年过去,庭疏不清楚那小女孩近况如何。名字、样貌,他一概不清楚,只记得她的手腕上,有个碧绿的玉镯。若是哪天遇到,凭借那个玉镯,他定能一眼认出对方。
庭疏收回遥远的思绪,岔开话题问朱宝德。
“我说,你好歹也是做过尚食局的最高长官,可以称得上是全国最好的厨子了。如今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使唤,你真的甘心吗?”
朱宝德笑着摇了摇头。
“全国最好的厨子?这顶高帽,从今往后你就别再给我戴了!原本我对我的厨艺和天赋还算自信,现在碰上这丫头,反倒让我觉得自己的厨艺不怎么样。道路漫漫,需要学的,还很多嘞!”
*
二更的梆子打过,整个崇仁坊都静了下来,街上只余巡夜官兵的交谈声和走路声。
这个时辰,林宅的人都已入睡。但猫的习性使然,庭疏却是一天当中精力最充沛的时候。方才宵夜吃得不尽兴,他便先悄悄寻摸进了厨房,翻找出今晚剩下的炖鸡肉、切鱼脍当宵夜吃个肚圆,而后又去后院看望同族的那些橘猫。
庭疏想将这些橘猫偷偷放了。不成想它们因为在这有吃有喝,住在林静书亲手搭建的两层小木屋中过得太过舒适,庭疏守在敞开的大门前许久,一只猫都不肯走。
见此,庭疏索性放弃,开始同它们闲磕牙。这话头,不知不觉就落在了苏宝乐身上,所有橘猫反应强烈。
“喵喵喵喵.....喵喵喵......”
院中一大堆猫混乱叫着,睡在离他们最近房间中的林静书不由痛苦皱眉,捂着耳朵埋怨道:“这群小崽子究竟在发什么癫?”
庭疏这头坐在石凳上,面俯群猫,听得连连点头,神情严肃,如同被倾诉冤屈的判官。
“几位大娘大叔所述,我已知晓......苏宝乐这厮,简直是太过分了!居然敢如此粗鲁地逮捉你们。不瞒诸位,方才他还扬言要狠狠揍我一顿呢。真是岂有此理,我非得给他点教训尝尝不可。”
庭疏越想越气,偷摸从林正则书房顺来一只笔,蘸饱了墨,便寻向对面苏家,找到某间房中正熟睡的苏宝乐。庭疏偷偷在他脸上画了个王八,心中怒火这才平复许多。
化回猫形跃上苏家墙头准备离开时,又见钱三只身在巡夜,骤然间想起那日被他逮住,吃尽苦头。故心血来潮,将脚下瓦片踢飞上其后脑勺。
钱三吃痛,捂着脑袋龇牙咧嘴。回头一看那庭疏原形,和前些日子林正则拿给他看的画像上的猫,长得是一模一样!万一这真是陛下那只猫,叫他给逮住,少不了论功行赏的!
思及此,钱三心下一喜,觉得是老天开眼,把馅饼降到他的面前了。他小心翼翼蹑步上前,想要逮住这只橘猫。
“小东西,别跑!给爷过来。”
庭疏见此,故意蹿来跃去,引他追赶。到头来,钱三“馅饼”没逮着,反倒被折腾个够呛。
玩了一整夜,庭疏也累了。他寻回客房,刚一头栽到榻上,第一声报晓鼓便开始敲响。紧接着,精力充沛的林家人陆续起来。
睡意朦胧中,庭疏听到开门声、脚步声、说话声、鸡叫声......淘水涮洗的动静、簌簌扫地的动静、折柴拉风箱的动静......又杂又乱,最终被一波波浑厚的晨鼓声击碎。
中途,朱宝德轻轻推搡他试图唤醒,庭疏扭捏不起。朱宝德无奈摇头轻笑,摸摸他头顶,顺手帮其掖好被角,便轻声关上客房的门走了。
朝食都备好了,还不见庭疏从客房走出来,林静书疑惑道:“朱大叔,庭疏怎么还不见起?”
朱宝德掰开油条咬了两口,携一筷咸芥菜丝放入口中,见怪不怪道:“不必管他。每日不睡到日上三竿,他是不会起的。静书啊,待会儿我陪你去朝食店帮忙就好了,就让他睡吧。”
“什么?”林静书闻言面露讶然。
从一言一行中,她也看出这朱大叔对庭疏确实有些宠溺,允许他直呼其名,吃饭时都要忙着给他夹菜。每当看向庭疏,朱大叔眼里满是欢喜笑意。但现在看来,这样的宠溺未免太过分了。年纪小尚没什么,可这眼见庭疏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能如此心安理得受人养着......况且,还是个捡来的养子,朱大叔毫无血缘关系。简直太不明事理了!
林静书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放下筷子,拍桌而起:“岂有此理,哪有年纪轻轻就浑噩成这副样子的?我去把他叫起来!”
朱宝德连忙起身上前:“诶,别去!照那小祖宗的脾气,谁要是敢扰了他的好梦,他就......”
“就什么?”
朱宝德沉默下来,左手摸上右胳膊,想起当年叫庭疏时挨过对方一顿好咬。
林静书道:“朱大叔你现在于心不忍,等到上了年纪连路都走不动了。他怎么给你养老送终,难不成到时候还要你养着他吗?”
“......”
看静书说得一脸认真,似乎问题已经到了很严重的程度,朱宝德不由暗自好笑,想这孩子大概是误会了。
他哪里能够指望,一只猫给他养老送终?
*
庭疏睡意正浓,不料林静书突然破门而入,惊得他瞬间直挺挺坐起。正欲发怒,瞧着林静书立在床榻边,看他神色厉害,又见朱宝德一声不吭缩在门口,火气登时萎了。
“你要做什么?”他皱起眉头看林静书,心中补了句疯婆子。
“自然是叫你起床吃朝食,待会儿跟我和朱大叔一起去朝食店干活儿。”
“干活儿?”庭疏轻笑两声,好似听到笑话一般,果断拒绝,“我才不要去。”
索性继续躺下,将被子一蒙。
林静书一把扯开被子:“去不去也由不得你。我可没朱大叔那么好说话,留你在林家白吃白喝!朱大叔,过来帮下忙,把他从床上拽起来。我非得把他这好吃懒做的毛病治了不可。”
“朱宝德,你敢!”
朱宝德刚缩回手,林静书捶了下庭疏头顶,疼得他直呲牙。
“不许对你阿爷无礼。”
“林静书,你未免也太好多管闲事了。”
“不想被我管,那还不容易?门在那里,你走便是了。”
“……”
无奈,庭疏只好压着一脑门子火气起了床,随林静书到朝食店帮忙。
望见林氏朝食店门口排满人的景象,庭疏顺势想到接下来忙碌的情景,他顿感头疼。
每日排在队列最前头候着买朝食的王大娘瞧见林静书领的这俩人,忍不住开口打听。
“哟,静书,这二位是你什么人啊?小郎君生的可真俊俏!竟你比阿兄还好看。”
林静书道:“店里新雇的帮手。”
“真好。店里多了两个帮手,你也不必忙得晕头转向了。”
林静书回答:“是啊。”
“这小郎君瞧着可真是不错!叫什么名字?可曾婚配了?我家中小女儿今年刚好及笄,还未出阁.....”
为防止这王大娘继续滔滔不绝,林静书赶忙将朝食都摆上长桌,笑问:“王大娘,今日想来点什么?”
“两根油条,一碗青菜皮蛋瘦肉粥就好。”
林静书见碗筷放在离庭疏手边的位置,便道:“庭疏,把那碗递我一下。”
庭疏应好,遂递来一个碟。
林静书:“......”
王大娘看在眼里,都忍不住捂嘴乐了。
林静书暗自泄劲。怎么会有人这么大了,连碟和碗都分不清的?眼见庭疏如此不靠谱,对于接下来朝食店的这半天经营,她隐隐感到不妙,总觉得会状况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