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三没料想二人会有翻墙之举,还将林家这面临街的墙给扒塌了。他同一行小吏站在原地,怔了片刻才缓回神,连忙上前将二人逮住。
“哎呦,轻点!骨头都要被你们给扥散架了。”
朱宝德本就摔得不轻,还被两个小吏粗鲁地拽胳膊、摁肩膀,擒的姿势难受,他忍不住连连叫痛。
庭疏平日里飞檐走壁,如履平地。没料刚才一蹿上墙头,就被身子沉重的朱宝德一把抓住脚。对方情急之下一蹬墙,正中墙体最不能受力之处,二人便顺着坍塌的墙头一齐倒下。
他看向朱宝德的目光不由流露怨怼:“平日里叫你少食多动,你偏不听。这下好了,连累我跟你一起栽跟头......”
钱三呵斥:“少废话!你二人何故在宵禁时分,还敢出现在坊门口?我看你俩鬼鬼祟祟,实在形迹可疑,赶快报上身份来历。我要查验!”
庭疏同朱宝德互看一眼。身份来历,对于他们这两个擅自逃离皇宫的人来说,自是不能讲出口。
钱三敏锐地捕捉到二人交换眼神的小动作,冷笑道:“看来,你们是不打算说了。”
另个小吏摇晃手中木棍轻拍掌心,笑得阴恻恻。
“那就先老老实实打一顿再说。凡是犯夜者,都免不了哥几个这一顿打。”
“各位大人有话好说,可千万别动手啊。”
朱宝德见要挨打,赶忙陪上笑脸,遂又递给庭疏一记眼神,示意他讲些好听的话求饶。
岂料庭疏被擒得一脑门子火,直接愠怒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就敢如此待我!小心你们几位狗命不保!”
钱三嘿笑两声,抬手扇拍了拍庭疏脸蛋:“我自是不知道你身份来历。不过你就算是天王老子下凡,今儿个我也给你打成半个死鬼!”
“各位且慢。”
几个巡夜小吏将要动手之际,林家仨兄妹同苏宝乐已停用晚膳,走到跟前劝阻。
钱三分别向林正则、苏宝乐先规规矩矩行了叉手礼,才道:“这二位触犯夜禁,我等要在此严惩一番。为避免引起诸位不适,敬请回避。”
林静书一见她那刚刚粉刷一新、还没立多久的墙被扒成碎裂的土坷垃,甚至将她精心栽培的各色月季芍药全部给压坏了,太阳穴不禁抽疼。
她难掩愠色地端详起两个罪魁祸首。一个年纪轻轻,和她差不多岁数,虽弄得全身狼狈,灰头土脸,但仍难掩不俗容貌。另个稍年长些的,相貌平凡,体型偏胖。不过看着老实温厚......
忽觉面善熟悉,林静书忍不住多看了朱宝德两眼。心中一亮,恍然想起这人似乎在她阿爷林如山手下当过几年学徒。还曾在某年上元节时,将她架脖子上,买糖葫芦哄她开心。
只不过年岁太久,林静书一时想不起他的姓名。
朱宝德抬眼,和林静书四目相对,亦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但变化太大没有认出。直至旁边林正则开口,唤他一声朱大叔。
朱宝德循声看向林正则,不禁瞠大眼珠,神色震惊。
“正、正则.....”
“朱大叔,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我......”
朱宝德一时心虚,不知如何回应。这番古怪反应,林静书看在眼中,想起林家遭难之际,曾得阿爷传授厨艺本领的学徒们连招呼都没打一声,便全作鸟兽散了。
这朱宝德作为当年阿爷最看重的学徒,自然也没留下。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林正则无心怨他,同钱三替他说情,将人放了。
钱三神色为难,一脸犹豫。
林静书知他几个官差好食她做的朝食,便道:“若几位大人宽宏大量,肯放了这二人。只要我这林氏朝食店开一天,往后我亲自将朝食给几位送到武侯铺,也免得几位大人再辛苦排队了。”
“这......”
闻言,钱三同这些小吏面面相看,难掩喜色。
“也罢,看在林娘子的面上,就绕了你们二人。别再让我逮到第二次,否则就没这么好运了!”
谈话间,院中零星几只橘猫跃出残墙,四处蹿动。
苏宝乐赶忙大喊:“快!这几只小畜生要跑了。赶紧捉住,明天还要交差呢。”
众人开始到处逮猫,情形捉急,钱三同小吏们也参与其中。一时间,大家都乱作一团。
庭疏见众人逮的猫毛色和他一样,庭院中也有数只橘猫,猛然察觉到不对劲。加之在刚才的谈话间,透露出林正则是在朝廷办事。所以庭疏很快猜测出,这个林正则应是皇帝指派找他下落的人。
自知法力不稳,这人形不知还能维持多久。庭疏拉上朱宝德,二人趁乱,赶忙逃离。
林静书望着二人离开背影,心道这两个家伙实在没礼貌。得了救,却连声招呼都不打便跑掉了。
她刚转过身帮忙捉猫,脑海浮出尘埋在记忆深处的一个声音——
“梁耀宗,你到底还是不是个人?她还只是个孩子啊......”
凄厉狂怒,惊得林静书内心狂跳不止。是朱宝德的声音。
她顿时僵住。隐隐觉察,这朱宝德,或许是她揭开梁耀宗真正面目、查清当年林氏饭庄遭遇变故的重要线索。
*
翌日,天刚蒙蒙亮。崇仁坊的报晓鼓一声声擂响。
街上一郎君忽觉尿意难忍,便寻到水沟旁的一棵树后,刚要解开裤子,就见面前浑浊的沟渠中蜷着的两个人,正背对他一声不吭......这二位在干嘛呢?
郎君瞬间萎了尿意。只见那俩人转过身来,他们脸上乌漆嘛黑,沾满污泥,看着实在古怪。郎君被吓得浑身发抖,他口中大叫一声妖怪,连滚带爬,迅速跑开。
路过的人循声看去,那两个人正从水沟里爬出来。因着浑身污秽恶臭,路人们纷纷掩住口鼻,嫌恶避开。
庭疏一抹脸上污泥,瞧着街上行人都盯着他们,跟躲瘟疫似的连连避开,他忍不住埋怨道:“都怪那些巡夜的人来来回回不停走动,害你我二人只好在臭水沟中藏了一夜,弄成这副狼狈相。”
朱宝德帮庭疏攥干袖子上的污水,小声道:“倘若不是陛下,你我二人又何故流落到今天这般田地?你说咱俩原本在洛阳城里生活得好好的,我靠着开饭馆养你。岂料大前年你就趴在门口小憩的功夫,被游玩的陛下看中,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给一麻袋套走。后来打听到消息,我为了把你给寻回来,还千方百计通过宫廷选拔当了御厨......想想这两年来,可真是太折腾了。”
庭疏缄默下来,没有接朱宝德的话茬跟着一道骂皇帝。毕竟在皇宫的这些日子里,李敬文除了个性懦弱悲观些,待他却是一直好的没话说。
至少现在这个时辰,李敬文会命御厨为他备下一桌丰盛的朝食。
提到朝食,庭疏顿感饥肠辘辘。他四下望去,各摊的芝麻胡饼、馄饨、面片汤、热包子......看着好不诱人。
一旁朱宝德也被馋得直咽口水。摸摸身上,才发觉走得匆匆,一个铜板都没带。他登时泄了气。
另一边,林静书提着食盒往坊角的武侯铺走一趟,其中装了油条、灌汤包、胡辣汤和豆腐脑......皆是钱三和那几位小吏来店里常吃不腻的几样。
“有劳林娘子了。百忙之中还亲自跑上这一趟。”
“说出去的话,总归要做到。不然,我岂不成了言而无信之徒了?”
林静书一面笑答,一面将各式早点端出盒屉。
早点丰盛多样,暖香扑鼻。钱三和几位小吏立刻乐开花,连连道谢,给上铜钱。
“几位大人趁热吃。等店里生意忙完,我再来取碗筷。”
叮嘱完,林静书便赶忙提上空食盒钻出武侯铺。打眼一望,林氏朝食店门口已经排起一条长长的队伍,于是急着奔向店里去忙活儿。
往回赶时,她瞥见两个人浑身脏兮兮的,正徘徊在一个包子摊位前,结果遭到摊主厉声呵斥并驱赶。
林静书仔细一瞧,这不是昨晚扒倒她家墙头的两个人吗?怎么一夜没见,弄成这副落魄相......她看二人紧盯着人家摊位上的食物,便知他们很饿,但手头却没有一个铜子。于是上前热情地将二人拉入朝食店,先填饱肚子再说。
起初,朱宝德一脸难为情,但实在拗不过林静书,便只好跟着来了。
见一排长长的队伍在林氏朝食店门口候着,朱宝德神色讶然——
他从未见过哪家生意,可以火爆到这种程度。
“静书啊,这是你的朝食店?”
“是啊。”林静书先安抚一番等急的食客,将二人请到角落的一桌上,拿来毛巾让他们擦擦手和脸,而后端来两碗热腾腾的胡辣汤,两屉约三十个灌汤包,“朱大叔,你们先吃着,客人太多了,我得去招待一下。”
朱宝德点点头:“先忙你的。”
待林静书离开,朱宝德看到端上食案的朝食,眼前不由一亮。
能够坐到宫中御厨长官的位置上,朱宝德自诩什么菜肴小吃都会制作。但今日他孤陋寡闻了,眼前这两样朝食,他从未见过。
面前这碗汤,汤汁浓稠,散发着由胡椒、花椒等多种调料交织成的浓郁辛香。汤中小料有羊肉、豆腐皮、木耳、粉丝......皆吸足汤汁,舀一勺放入嘴中,口感层次丰富,令人回味无穷。
而竹屉中的包子,也并非传统包子样式。它皮薄如纸,几乎透出所有馅料,却可以裹着汤汁完全不破。咬上一口,汤汁流入齿舌间,香醇鲜美,滋味妙不可言。
朱宝德细细品味间,庭疏已喝完整碗汤,狼吞虎咽了十来个汤包。朱宝德遂又看向周遭,见食客们吃的朝食除惯常的烧饼、馄饨外,更多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新颖面食和汤粥。
莫非是许久没来长安,这里的朝食又有了一波新的发展?
朱宝德向旁边一老者打听,结果出乎他的意料。
“什么?你说这些朝食,全部都是这家老板自创的?”
老者连连点头。
“没错。想必你也看见了,要是别家也有这些朝食,这店里恐怕也不会挤着这么些人了。”
朱宝德垂下眼眸,恍然间想起师父林如山。他也是这样在菜肴创新上极富天赋的人,研制出的新式菜品,总是让人眼前一亮。只不过当年那场变故,硬生生埋没了这样一个天才.....
思及此,朱宝德神色略显沉重。
正好生意最忙的时辰过去,林静书便过来同二人搭话。
她不必问这朝食味道如何。一眼扫过去,竹屉和碗里皆是空荡荡,便知二人吃得很好。
“你们到底是怎么了?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二人极为默契地互视一眼,朱宝德叹息一声道:“说来话长,三言两语,难以讲清。”
林静书看出二人似有难言之隐,不再多问。
朱宝德瞥见林静书的手上满是老茧,心中不由一震:“你的手......”
林静书毫不介怀地笑了笑:“很难想象,这是个小娘子的手吧?不过没法子,一家子人总得要生活啊。”
朱宝德暗叹一声,想起林家风光之时,这静书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娃娃。自师父死后,不知这些年来,兄妹仨人究竟吃了多少苦头。
察觉到朱宝德的脸色不大好看,林静书转移话题道:“朱大叔,阿兄跟我讲你早年回老家洛阳谋生了,怎么现在又来长安了?”
“啊,这个......”朱宝德支吾了一下,才神色沉重道,“不瞒静书,我曾有一妻一女,早年皆丧命火海。后来靠开饭馆谋生,可饭馆却又倒闭。无可奈何,只得带着儿子——”
说到此,朱宝德不禁抬眼看了下对面庭疏脸色,见其被占了口头便宜,眼中逐渐蓄起不易察觉的杀气。他顿了一下,才继续讲话。
“不对,是养子......我带着养子来长安城,想寻个谋生的活计。不过这活儿实在不好找,我俩身上的铜子又没多少。所以都没钱找个旅馆歇脚,这才犯了夜禁。”
林静书听后唏嘘:“原来如此。既然你们找不到落脚之地,不如来我店里帮忙如何?我管吃管住,酬劳每月定少不了你们的,有钱大家一起赚嘛。”
“这个......”朱宝德绷住神色,没料到林静书会突然留他。
一旁庭疏默默盱他一眼,这下可好,编谎话把自己编进去了吧,看你如何圆回来。
朱宝德绞尽脑汁,刚要编出个不能留下的藉口。林静书执意留他道:“朱大叔。你大发慈悲,就当是帮帮我。整个早上我想你也看到了,这店里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的。”
朱宝德犹豫片刻,最终颔首答应。
一旁庭疏没料到朱宝德会突然答应留下,不由面露惊诧神色。
林静书则一脸欢喜:“太好了,你们现在这歇息着,等过会儿忙完,我带你们回林家。”
见林静书又去忙活儿,庭疏很是不解地同朱宝德小声道:“咱俩不是计划要回洛阳生活吗?怎么突然选择留在这里?况且,咱们开在洛阳的饭馆比这可大多了。你又做过御厨长官,怎么能在这儿给个小丫头当伙计?”
朱宝德的神情突然认真下来。
“没办法。庭疏。我欠这孩子的,欠林家的。我想留下来,还些债。”
“你欠债了?欠什么债了?”庭疏惊讶,“我从来没听你提到过这些。”
朱宝德咬牙道:“我欠了林家一条命债,还有数不清的人情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