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花绽尽,秋叶落空,冬雪化无,春燕归来。大半年的光景,一晃而过。
长安城的百姓习惯闻鼓才起。但如今崇仁坊中却是一改常态。天还未亮,街使钱三手握鼓槌,一脸困意地从坊角的武侯铺钻出来。第一声晨鼓还没敲响,就见那林氏朝食店门口,已经排起一条连绵不绝的长队。其中紫绯绿青,还掺着不少官员。可谓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观。
钱三见此,不免头疼。也顾不得同僚巡了一整晚的夜,忙钻进武侯铺中摇醒一位,嘱咐对方去林氏朝食店买些朝食去。
同僚困得睁不开眼,埋怨道:“急什么?这坊门口又不止林氏这一家朝食,大不了等击完晨鼓,去别家吃嘛!”
“可别家没有油条和胡辣汤.....”见同僚躺姿若条死鱼,钱三继续道,“想想看,咬上一口酥脆滋油的大油条,就着辛酸解腻的胡辣汤,再携上两口咸津津的酱菜丝一嚼.....嘿呦,那个美唷!”
言此,钱三口齿流涎,激动拍手一搓,如愿勾起同僚口舌之欲。
“行行行,我去还不行吗?”
“快点,再磨蹭会儿啥都没了!”
“......”
林氏朝食店内,林静书感受到一道灼热的目光投射在她身上,抬眼望去,对面小馆冷冷清清没几个食客,孟宴同他那几个长安城的大厨完全无事可做,正站在小馆门口,抱臂地抱臂,皱眉的皱眉,全都面带怨怼地瞪着她。
孟宴那一圈青黑的右眼,才刚刚恢复不久,便不遗余力地死死瞠看林静书。
前两日,这厮又想前来挑衅,结果被里三层、外三层的食客堵在外边,却偏不死心。想插空钻进来时,还被误会成了插队,遭食客们一顿埋怨指责,末了这右眼还结结实实挨上某位好汉一记拳头。
不过林静书完全顾不上多留意他,此刻她正站在一架长案前,不得空闲。
其案上摆四层蒸笼和三只大笸箩。装的是主食,分别为小笼包、炸好的油条麻团、香煎荠菜猪肉饺及各馅料的烧饼。一旁摆数盘小吃可供选择,炸藕盒子、豆皮肉卷、茶叶蛋......配菜则是解腻的咸菜丝、酱菜、酸齑和咸鸭蛋。脚下放置几桶冒着白雾的热粥配汤,有胡辣汤、八珍汤、青菜皮蛋瘦肉粥和紫菜汤。
油香、面香、混着料香粥香,馋得人直咽口水。
墙上张贴的食谱形同虚设,来店里的食客早就吃出其中门道。主食配菜搭着汤,每日换样不重复。无论贵富官民,留在店里吃的,林静书都会装盘、盛碗、放碟。有赶着上朝办事随吃随走的,林静书也会讲究地拿纸袋给人家包好。
刚接手这家朝食店的初期阶段,生意的确难起。正常人开店做生意,客是越做越多,林正则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客越做越少,以至林静书接手时,冷清到连只苍蝇都不往店里飞。
绞尽脑汁,林静书想了个揽客的招数。她在店门口支起摊位,摆放各种朝食。旁边则立大木板贴自绘的朝食谱。沿街路过的行人好奇驻足,她便耐心讲解,免费邀请品尝。
这一尝,便一发不可收拾。林静书的这些新颖朝食,如后世兴起的网红菜品,很快火遍了崇仁坊的街头巷尾。
“静书,老夫来一碗胡辣汤,一个荠菜猪肉馅饼。”
“那么我来一碗青菜皮蛋瘦肉粥,两根油条,一碟咸菜丝。”
见两个穿着紫袍官服的食客排到跟前,林静书一面苦笑一面拿碗盛起汤和粥。
“苏伯父,江伯父,不是说过了吗?二位来吃朝食不必辛苦排队,直接进来吃便可。”
在旁人看来,这话显然是在讨好权贵。
只有林家兄妹仨人知道,如果没有苏江两家的这二位长辈,她们恐怕也挨不到今日。两人作为位高权重的宰相,钱财上的事无关痛痒,接济些算不上什么。但为了维护阿兄的自尊心,鼓励他将这朝食店开下去,二人之前每日例行公事办来吃朝食,都差点吐出胃疾。可见待他们兄妹仨人宛如亲生骨肉。这份心意实属难得。
苏易简捻胡一笑:“与百姓们一起排队吃朝食,也不失为生活的一种乐趣。”
林静书赞许一笑,身后江政安却冷嗤一声,揶揄道:“一如既往地道貌岸然。明明是昨晚惹了夫人生气,今早天还没亮就被赶出门来,但又不想过早去上朝,为了混工夫才在这里排队。倒硬生生被你讲成了是与民同乐。”
“......”
宛如被戳中了心事,苏易简脸色大变。
毕竟苏易简惧内,是街坊邻里都知道的事情。昨晚临近宵禁时分,不知何时,又被夫人大骂着赶出家门,实在狼狈,引左邻右舍出门探头看戏。
没法子,就算在古代这种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也存在惧怕老婆的个例。
而江政安之所以不留情面戳苏易简痛处,皆因二人近期在政事上不合,以至针锋相对,互不想让。每次聚在一处,但凡一方开口,另一方准要把话头往尖刺上引。互相争吵到面红耳赤的地步也时有发生。
为避免二人再度争吵,林静书赶忙盛好朝食,把二人打发到一边。
不过已经完全没有可以坐的地方了,两人只好寻了个落脚的空地,站着吃。
见此,林静书想着盘个面积更大的店铺是迫在眉睫的事情。起初,桌椅满了客,林静书便新添桌椅,后来没地添座椅,就进了数十个矮脚板凳。可是没过多久,连矮脚板凳都不够用了,大部分人便站着吃。到了现如今,客太多了,连店内站着的空地都要不够了,一撮人甚至站到了门口去吃。
除了盘个面积更大的店铺外,她还需要为这个朝食店增添至少两个人手。
妹妹林笑笑身有肺疾不能劳累,阿兄同苏宝乐去年又分别通过科举,高中状元和探花,不久前通过吏部选拔,又成了翰林院编修,原本职位清闲,还能得空来店里帮帮忙。可前几日发生了件荒唐奇事,说是皇帝的猫成了精,拐带着宫中御厨逃出皇宫了。二人就又被调去,开始满大街寻找这只猫,整天忙得晕头转向。
林静书去西市奴隶市场看过,售的奴隶多是外族,语言不通且浑身野蛮气息,光是买来店里调教,就要花费不少功夫,价格还极其昂贵。
所以为店里增添人手一事,令林静书感到十分头疼。
*
天色临近傍晚,暮鼓擂响。
贩商们开始收摊闭肆,行人不再闲磕牙,散了堆都往家中赶,街上人影渐少。叫卖吆喝声、嘈切磕牙声、车马辚辚声汇聚成的喧嚣渐息,只余波波鼓声回荡。
长安城即将迎来宵禁。
崇仁坊中,林正则和苏宝乐神态疲惫,正赶往家中。
俩人手边各提了一个猫笼,里面喵喵声响此起彼伏,困有数只橘猫。这几只橘猫得来不易。二人头脸皆蹭上脏灰,衣服布料有几处被利爪挠开的翻绽。
苏宝乐在出门前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还被勾出个随风飘荡的半圈,全无往日清爽体面。
赶家孩童经过,见二人狼狈之相,直接笑嘻。林正则并不介怀,苦涩回笑,苏宝乐挥拳比划两下,吓走孩童。
此刻,苏宝乐情绪堪比市井怨妇,忍不住抱怨一番。
“真是荒唐!你我二人好歹也是这一届的状元和探花,本以为初入官途可以崭露头角,现在居然被指派去给陛下找什么破猫。年纪轻轻,每天都要整成这副狼狈相。”
林正则一针见血道:“这话为什么不同苏伯父说呢?毕竟是他引荐咱俩接下这桩差事的。”
苏宝乐皱眉道:“我怎么知道阿爷是如何打算的?”
林正则道:“既是如此,那就不要过多抱怨,你我二人只管听命行事就好了。”
“可是,那猫既已成了精,又拐带着宫中尚食局长官逃出皇宫,想必神通广大。就凭咱俩无头苍蝇似得满城搜逮橘猫,得找到猴年马月去啊?”
林正则无奈摇头。
“找得到找不到的另说了。毕竟你我拿着朝廷发放的俸禄,总要奉上成果表明你我二人并未闲置。无论如何,这搜逮橘猫的行动,都要暂时进行下去......”
苏宝乐看了看袖子上绽开的几道破口以及手臂上的抓伤,恨恨道:“该死的妖孽,短短几日,就害我吃了这么多苦头。要是往后真有幸被我逮到,我一定要先狠狠揍他一顿,然后再饿上个三天三夜,好好折磨一番再送还回宫。”
“那你也要逮得到才行啊。这猫妖神通广大,说不定都已经离开长安城了。”
*
天色沉暗,两个人影竟从闭合的高阔坊门上一跃而下,落在青砖地面上,静若鸿毛,毫发未损。
“这是何处?”
稍年轻点的郎君问向旁边体型微胖的年长者。
朱宝德抬头,见面前阖着一扇沉重坊门,故而推测道:“我们刚才翻的那是皇城的景风门,这是距景风门最近的一扇坊门,依我看,我们所处的地界,不是永兴坊便是崇仁坊啦。”
庭疏挑眉疑惑道:“你之前不是一直生活在洛阳吗?怎么对长安城的布局这么了解?”
朱宝德语中颇有些得意:“不足为道。年轻时,有幸在长安城混过些年头。”
庭疏一针见血道:“看来那些年你是没混好,才回到的洛阳啊。”
“......”会说话。
“不过话说回来,庭疏,咱俩自谋划起行动都七天了,怎么才刚离开皇宫啊。照这速度来看,离开这长安城回到咱洛阳老家,不得一年半载啊。”
“要怨,就怨你急着离开皇宫。我这才刚化成人形没多久,法力还不稳定,又要带出个结结实实的你一起逃出来,谈何容易?”
二人谈话间,没意识到自己所站之地,正好距离巡夜的武侯铺仅有五步之遥。
钱三钻出武侯铺,沉暗的天色中依稀辨出两个人影立着,还嘈嘈切切交谈着,顿时瞠目大喝:“何人如此大胆?犯了夜禁不说,还敢跑到武侯铺前猖狂显眼。我看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快跑!”
朱宝德刚喊出声看向旁边,庭疏已先他跑出十几步外了。
“......”
“还敢跑?都给我追!别让他俩逃了!抄起家伙,逮到先打一顿再说,太猖狂了这俩人。”
见身后钱三领着约莫十个巡夜小吏穷追不舍,二人疯狂逃蹿。但朱宝德身子沉重,很快没了力气。
“不行了,我实在是跑不动了。”
穷途末路之际,庭疏指向旁边一面高度刚过他半个脑袋的矮墙。
“没法子了,那就翻墙吧!”
*
厨院内,林静书弯腰在瓮里抓一把腌好的黄齑,切好摆盘搁置一旁,手上裹了块湿布去掀蒸笼。
刹那间,面香混在白雾中蒸腾而上。她抬手挥散雾汽,湿布贴上碗沿儿端出鱼肉羹,将码在蒸篦上的荠菜包子一个个揪起扔入竹篮,拿布盖好。
正好锅中烧开沸水,林静书抓起刚才包好的一板馄饨丢进去煮,待馄饨皮煮至边角泛出透明,四碗搁了紫菜、虾米、香油、酱醋的调料打底,匀上几勺热水浇出雾香,然后再搁入馄饨,如在其中云朵翻滚,十分可人。
林笑笑坐在一旁矮凳上,双手托腮,笑看林静书做活儿。不知何时,这成了她单调枯燥生活中的一种乐趣,看林静书在厨房忙来忙去的身影,抱柴、烧火、切菜、做饭......听着这些动静,她感受到浓重的烟火气息,似乎也看到了外边的世界,大概也是这般忙碌和热闹。
“阿姊,你好厉害!总能做出各式各样的美食来。”
林静书被面食暖香,带着热乎气的手一捏林笑笑脸蛋。心中不由感慨,这孩子相比初次见面瞧着状态好了太多。被她这半年的饭菜养的身上长了肉,不再那么清瘦单薄。荤素搭配得当,苍白的面色也变得红润泛光。身上穿着每日被林静书淘洗的干干净净、晒暖的衣裳,眼神灵动,看着更加秀美动人,如朵被好好呵护的娇花。
“来,帮忙端下这几碗馄饨,我们今天在院子里吃吧。”
林静书同妹妹来来往往,将菜肴、主食和馄饨端上院中央的石桌。
比起初来乍到的杂乱不堪,甚至无从下脚。如今整个庭院已被林静书打理的井井有条。猪羊分开关在新搭建的两个棚中,鸡鸭则养在围好栅栏的圈里。粪便清理得干干净净,没了那么重的味道。几排瓜果蔬菜也都整整齐齐,养得茂盛。挂果的挂果,长菜的长菜。此外,还种了些秀美芳香的花卉作为观赏。
只是院中这些无搜捕来的橘猫令她感到有些头疼。毫无法子,只得三天两头杀只鸡,宰几条鱼喂养。
晚膳和餐具备齐,兄妹仨人同苏宝乐食用起来。
这半年来,苏宝乐勤着往林家跑,几乎是在这安了家,顿顿蹭饭吃。日子一长,林静书便也同这兄妹二人一样习惯,只是经常不解,那苏家作为高官之家,少不了山珍海味。她这粗茶淡饭,苏宝乐却毫不挑剔,吃得比谁都有滋有味。
四人正在院中闲适地用着餐,突然,不远处响起一声墙面倒塌的动静,惊得人心中一颤。
闻声看去,只见两个人影狼狈地趴在残缺的夯土墙上,哎哎呦呦,叫苦不迭。而外围,则是数个持棍巡夜的官兵。
显然众人都没意识到这面墙会倒塌,故而面面相觑,一时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