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七月,长安城。
拂晓时分,第一声晨鼓自承天门响起。如一石激起千层漪,听到鼓声的各坊相继擂响街鼓。
崇仁坊中,居民闻鼓而起。妇人起灶捣鼓朝食、商贩支摊张罗生意、官员出宅赶往皇城.....五行八作的人都忙活起各自的生计,街上人影渐多。叫卖吆喝声、嘈切闲嗑声、马车辚辚声汇集成的喧嚣渐起。人们都陆续聚向坊门口,等着小吏开门放行。
正是吃朝食的时辰,不少食贩在这坊门口支起摊位,趁着人流做糊口营生。
胡人师傅往刚烤出的胡饼上撒芝麻,操着口音一个劲儿吆喝“埋乎冰”;丰腴娘子极熟练地捻筷子挖馅儿,塞面片里捏出一个个馄饨丢沸水中煮;辫子胡须的掌柜掀开蒸屉,空气中氤氲起包子暖人心肺的熟软面香。
人们津津有味地享用朝食,并未留意到两个衣着紫袍官服的老头,正神色难看地快步离开林氏朝食店。他们轻车熟路般拐到一旁窄巷口后,赶忙掏出提前备好的蜡纸袋,将方才吃的朝食都倾吐个干净。
路过行人见此忍不住笑了,边走边偷偷私语。
“我真佩服这二位。那林氏朝食馆是出了名的难吃,何必去自讨苦吃呢?”
“他们已经不是头一次在这吐了,也不知道咋想的。看官服还是三品以上的重臣.....”
“......”
此刻,林氏朝食店内,冷清到只余店长和帮手两个人。
苏宝乐坐在一方食案前,单手支颐,百无聊赖地望向店外。对面同样经营朝食的孟家小馆生意火爆,客满无座。馆前零星支着几个蹭人气的朝食摊子,也都坐满了食客。与他们对比鲜明,仿佛同一条街的两个世界,泾渭分明。
偶有两个姑娘经过,店长林正则赶忙上前招揽。两个姑娘只是瞥了眼二人英俊脸庞,随即捂嘴羞笑,连忙跑开。
林正则摇头叹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这朝食店的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
苏宝乐没有接话,暗想但凡你出门往旁边窄巷一瞅,便会明白其中原由。可怜了阿爷和江伯夫,为了维护林正则过强的自尊心,只能以天天来吃朝食的方式变相接济,一把年纪了还要受这个罪。
“可真令人发愁。”
苏宝乐上前道:“你该愁的,是咱俩下个月的秋闱考试。至于经营这个朝食店,总不该是你这样的人一直要做的事情。”
林正则垂眸:“话虽如此,家中的两个妹妹还要靠这个营生治病糊口。也怪我没本事,连个小小朝食店都经营不好,让她们跟着我吃苦。”
苏宝乐不言,轻拍其肩安抚:“正则,你做的已经很好了。我想林伯父在天之灵,也会保佑你的。这光景,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正谈话间,对面孟家小馆的老板孟宴晃过来。
二人冷冷瞥去,鄙弃毫不掩饰。
孟宴视而不见,照旧摇头摆脑、扬着一脸不怀好意的邪笑走来。
“我瞧哥俩挺清闲,也真是叫人羡慕呐。你们瞧我那小馆,生意却是忙得让人焦头烂额,完全抽不开身。”
两人都听出了言外嘲讽之意。苏宝乐压住一脑门怒火,厉色瞠了孟宴一眼。
林正则多一眼也不想看到对方,婉言下驱逐令:“劳你忙碌还要过来关心一下我这小店状况,既然抽不开身,便快些回去吧。”
“别啊,来都来了。我怎么着,也得照顾一下你俩的生意啊。“
孟宴装听不懂,他走到蒸屉前,掀开盖子一看,嘿笑两声。
“呦,瞧这包子个大溜圆,蒸的多好,居然一个也没卖出去。想来是那些人都不识货啊。既然人不识货,我便都买了回去,全当喂猪吧。”
明知说完这句话,遭到讥讽的二人脸色已经大变。孟宴没有知足收敛,继续变本加厉。他挑衅笑看二人,掏出一吊钱来放上去,更显侮辱之意。
“孟宴,你找死!“
苏宝乐气得横眉竖眼,便要挥起拳头上去揍孟宴,林正则赶忙拉住。
孟宴想起前段时间挨过苏宝乐结结实实一顿打,意识到自己玩过了,赶忙收起那吊子钱落荒而逃。
“正则,你别拦我!今天我非得再结结实实揍他一顿不可。”
“行了。你阿爷和孟宴的阿爷同朝为官,还是一派。你不要太冲动了。”
“孟侍郎是个谦恭有礼的人,怎么教出这种做派的儿子?前段时间纠缠你妹妹不成,被咱俩揍了一顿,就怀恨在心。闲的没事干,还招募高厨,在你对面也开了个朝食馆,故意抢你生意。”
林正则不以为然地笑了:“孟宴没在我对面开朝食馆的那段时间,这生意也没好到哪儿去。还是算了。”
“......”
苏宝乐一时语塞,这倒也是......
*
林然缓缓睁开双眸。
厨神争霸赛、网暴、未婚夫背叛、掉入湖中......若不是这些痛苦真真切切经历过,林然醒来的那一刹那,还以为是场荒唐的噩梦。
思绪收拢,她记得最后为了救只橘猫落入湖中,拼命呼救,无人理睬,直至水漫头顶,渐渐窒息。
那么现在,自己已经是死了吗?
头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这让林然恍然意识到,她并没有死。耳边没有城市车辆施工喧嚣,但闻远处小贩叫卖、鸡鸣狗吠。四下看去,不禁瞠目诧然。
陌生的房间,装修古香古色。样式繁复的雕花窗、檀木的低矮床榻铺置棉麻单褥,床边摆一面花卉纹鸡翅木小屏风。桌椅、柜子、几案多为方形上雕繁复花纹,摆放布局讲究。
林然看得头脑一阵空白,不知身在何处。她扶着沉重的头赶忙起身,一把推开莲花纹格子门。
一只公鸡朝着林然的头顶飞扑而来。混乱场面吓得她下意识抬手打飞那公鸡,只见公鸡咯咯落到一旁,留下支红羽毛在她头顶。
林然摘下羽毛,抬眼向前一瞧,几近惊掉下巴。
大到夸张的庭院,却没有可以安心的落脚之地。到处种着瓜果蔬菜,饲养鸡鸭,这些家禽显然没有被好好修理过,正十分猖狂地蹿来扑去。角落里简陋地用木栅栏围起一块地界,可见两头猪、四只羊一并圈养其中,地上粪便未清,更是恶臭难闻。很明显,打理不善。
即便在农村,林然也没见过如此奇观。
望向远处,四周围墙低矮到似乎只有两米高,还皆是夯土所筑,粉成白色。院墙顶部饰以瓦当,瓦当雕刻吉祥云纹。瓦脊两端筑麒麟瑞兽,可谓讲究。
面前的种种,给林然一种宅子的主人既富有又寒酸的印象。
院中一清瘦女子正抛洒粟米喂鸡,转过头来。虽着布衣打扮朴素,未施粉黛,但仍难掩明艳姿色。
女子一看到林然正一脸诧异站在闺房门口,激动地扔下手中笸箩扑来,将林然勒进怀中哭哭啼啼。
“阿姊,你终于醒了!一连昏睡半个月,让我和阿兄过得胆战心惊,还以为就像大夫说得那样,你再也无法醒过来了。”
阿姊?
她什么时候白得个妹妹?林然一脸错愕,推开女子:“我不认识你啊,这是那里?”
女子抬头,对上林然淡漠抗拒的目光。眼眸不禁一颤,随即又习以为常一般,马上接受现实。
她端详了下林然的脑袋,叹气一声,喃喃道:“看来是失忆的老毛病又犯了呢。阿姊,你又忘了。小时候你从楼梯摔下来,磕坏了脑袋。从此之后落下病根,昏迷失忆常有发生,这次发作,一连昏睡了半个月,可把我和阿兄吓坏了。”
“我是你的妹妹,笑笑啊。林笑笑......你是林静书......”
林笑笑试图唤起林然记忆。
笑笑、林静书......
林然口中喃喃着这两个陌生名字,刹那间,一段段割裂于现代社会的杂乱记忆,如同碎片不断闪回在林然脑海。林然抓住一些线索,隐约猜测出她这是穿越到古代了。原主名叫林静书,和现代的她长得一般无二。
而她所处的年代虽名为唐朝,但年历却为公元3078年,且当朝皇帝名为李敬文,从未被史书提及过。所以林然合理怀疑,她所穿越到的时空,为唐朝的平行世界。
想要再次捕捉更多线索,但林然却感到头疼欲裂。
见此,林笑笑连忙扶她道:“阿姊,你一连睡了半个月,刚醒来别站太久,还是回房躺下歇息吧。”
林然颔首。
恰逢林正则和苏宝乐收摊回来。
林然凭原身回忆认出,这林正则是她的长兄,而那苏宝乐则是住在对面宰相宅府,中书令的独子。与林正则自小交好,形影不离。他闲来无事,还老往这林家跑,但待原身和林笑笑如同亲生妹妹一般,甚至常拿甜果点心,哄姐妹二人开心。
见林然醒来,二人心中担忧消散,异常欢喜。而苏宝乐也同那林笑笑一样,扑来将林然一把抱住,口中连连说着太好了,显然情绪激动,以至忘了男女有别这回事。
“......”
林然被抱得有些发懵。一时误以为自己记忆错乱,认错了亲生兄长。
“静书饿了吧,我去煮碗馎饦汤来。”
苏宝乐闻言,怕林静书又受二茬罪,连忙道:“你刚忙完朝食店生意,别劳累了,我去买些回来吧。”
林正则不知弦外之音,道:“不累。静书刚醒,还是吃点带汤软食好。”
林然在厨艺界深耕多年,也遍翻古籍食谱。知这馎饦汤惯常出现在唐朝百姓的餐桌上,也便如现代的面片汤、疙瘩汤。面片搭配羊汤、清汤、胡椒汤......十分百搭,最适众口。而且熬煮简单,无论怎么做滋味都难吃不到哪里去。
但不知为何,一听到林正则要亲自做这馎饦汤,林然心中咯噔一声,又看苏宝乐反应不对劲,隐隐感到不妙。不过空空如也的肚子委实难受,便点点头。
厨院中,林然见林正则烧起那复杂大件的炉灶。待锅中汤底煮开,则抓起砧板上揉实的面团,娴熟地揪出一个个拇指大小的面片丢入汤中。待面片熟透浮起,林正则又切青菜丝和葱花搁入,最后息火凉灶。
烹饪时看着有模有样,但端到林然面前,她拿起汤勺尝了一口,便僵住。
林正则问林然味道如何,林然硬着头皮笑答好吃。实在细品不了这味道,只得端起碗一饮而尽。反倒引林正则误会她很饿。
林正则端来剩下半锅,表示没人跟她抢,慢些吃。
林然:“……”
林正则又同苏宝乐谈起话来,话中提及到朝食店的生意。
林然不敢相信,这一言难尽的手艺,竟还是个开朝食店的......莫非是唐朝人民口味独特?
*
昼夜交替,接连几日。林然发觉,她仍处在古代。
看来回到现代希望渺茫,林然便趁头疼渐消,捋清和她现在身份有关的一切。
由此,她知道,自己现在看似安稳的处境,却并不乐观。
这具原身主人,为林家的二女儿林静书。因儿时摔下楼梯遗留病根,所以悲观自弃,整日窝在闺房昏睡度日。所谓一连睡了半个月,不过是装的,只是为了想将杂乱的家务全都丢给妹妹林笑笑,自己好得清闲。
对于原身这番自私的做法,林然心中鄙夷。毕竟林笑笑患有更严重的肺痨,照顾姐姐的同时还要兼顾家务。
而长兄林正则不但经营着朝食馆,还自有一番抱负,要备考科举,故虽有心,但对家中琐事及两个妹妹,也多有照顾不周。所以林然在开门的那一刹那,才会看到院中那一番夸张的脏乱景象。
没办法,林家虽定居在皇城边上寸土寸金的崇仁坊中,但为了给林笑笑治病,钱财掏空,家中值钱物件皆遭变卖。现在可谓家徒四壁。
一切变故,皆因多年前的一桩事件。
林家曾在此坊经营一家大饭庄,凭祖传食谱立下招牌,来客络绎不绝。并积蓄财务在这崇仁坊中置办了套大宅院。但多年前,官员们在饭庄举办的宴会上吃出老鼠头,致使林家招牌被毁,林父林如山发疯自尽,祖传食谱也莫名遗失。
家中财务被官府查抄时,好在林如山朝中好友任中书令的苏易简帮忙,也便是苏宝乐的阿爷,护住了这林家宅院,让兄妹三人在这长安城还有个落脚之地。考虑到林正则过强的自尊心,苏易简帮助他在坊门口盘下个朝食店,作为糊口营生。同时,住在林家斜对面的江家也会时常来接济一下,兄妹仨人得两家帮助,才得以生存下去。
但令林然感到震惊的是,在原主的记忆中,她还捕捉到了梁智和孟浩的面孔。
梁智化身为梁耀宗,早年在林如山手下当学徒,老鼠头一事发生时他也在场。后来林如山自杀,梁耀宗开起饭庄,混得风生水起。甚至也好心接济过兄妹仨人的生活。
但想起厨神争霸赛上他的那番做派,林然却感到不寒而栗。隐隐感觉当年变故,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而背叛她的未婚夫孟浩,此生为工部侍郎孟宴,前段时间还调戏她,遭了林正则和苏宝乐一顿结结实实毒打。
两世记忆来回穿插,令林然心中震动。
“如此种种联系,莫非是天意让她来此?”
思及此,林然接纳林静书这个新身份。打算查清当年林家一事真相。
林静书正思索中,被院中一阵骚动惊扰,推窗看去,见那猪蹿离防护不当的围栏,被林笑笑叫唤追赶。一时间,到处鸡飞狗跳,更显杂乱。
恰逢林正则和苏宝乐收摊回来,满面愁容。挎篮中满满当当,看来是起早蒸的一锅包子,一个都没卖出去。
太糟糕了,简直太糟糕了!
林静书将一切收入眼中,不禁摇头叹息。看来眼下当务之急,是先要改善一下林家这兄妹二人的生活……
*
“哟,看来静书你这脑子是好起来了?不再窝在房间里偷懒睡大觉,都知道来朝食店帮你阿兄忙了。”
林氏朝食店内,林静书正擦着食案,门口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突然传入耳际。
她转身一瞧,正是那和她未婚夫长成一副德行的孟宴。林静书记恨孟浩之前打的那一巴掌,看到孟宴也就来了气。但街上人来人往,顾虑到店内形象,林静书也就压下心中怒火,只是鄙夷瞪去一眼,不予理睬。
受到林静书冷遇,孟宴自尊心受挫,铆足劲继续挖苦。
“不过也实在是可笑,你们这店自半个时辰开业起,就没见一个客进来过。我看也没什么可忙的,咋还用上了仨人?莫非是一个个吃饱了撑的,闲的没事干了都。”
林静书闻言,却忍不住笑了。
孟宴没料林静书会这个反应,皱眉问道:“你笑什么?”
林静书意味深长道:“我笑在许久未见,你还是这么没出息,只会逞个口舌之快。我想无论是这辈子、上辈子还是下辈子,你永远都是这副上不了台面的臭德行……”
“哟,小丫头许久不见,倒牙尖嘴利起来了。不过我再怎么着,也比你们强,瞧瞧你们这店,生意都黄摊子成这德行了。”
林静书继续道:“就不劳你费心了,我这朝食店的生意,迟早会做起来,而且远胜你家这小馆……信不信,到时候这崇仁坊的大半食客都会来我这店里吃朝食。”
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孟宴笑了好一阵,笑到面容变色,腹部疼痛才镇定下来。
“笑话,就凭你个黄毛丫头?你可知道我那小馆的厨子都是些什么来历?那可都是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大厨……”
“那我们便走着瞧。”
孟宴还想接着挖苦,见苏宝乐走来,之前被揍的地方不禁隐隐作痛,赶忙落荒而逃。
林静书同阿兄提起要接手朝食店一事。林正则顾虑其身体,近段时间一直忙着料理家务就已经很辛苦了,便劝说她放弃。
不过最后,还是拧不过林静书,只好领着她来到厨院,教她使用烧饭的大炉灶,林笑笑和苏宝乐则在旁观看。
幼时林静书在农村待过,见惯了外婆每天使用火灶做饭。那火灶四四方方,头顶一口铁锅,中间一口添柴火的肚儿,旁边是拉箱鼓风煽火。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操作并不难。
但林家这大家伙却完全不同,它足有一人高,四个火眼。原是林父在世时,饭庄所用,得需要至少三个烧火的伙计照看。饭庄被封之后,苏易简找人运来置在庭院,说是就算用不上,也可以留着做个念物。
开了朝食店之后,这大炉灶又重新派上用场。
林正则做的饭菜虽说不好,但操作起这炉灶却是熟练。林静书这些时日看阿兄用这灶台并不吃力,所以有种谁上都行的错觉。但真正操作起来时,差点被喷出来的火舌燎到。
林静书心中一悸。
林正则担忧道:“静书,要不就算了,真被火烧到就不好了。”
“路是一定要走的,坎儿是早晚要迈的。若要做成一件事,怎么能轻言放弃?”
林正则一滞。在他眼中,这个妹妹自幼胆小,怕这怕那。不知为何,这几日来眼神中流露出来的东西似乎与往常不同……
林静书鼓足心气再次上前操作,直到傍晚时分,暮鼓响起,她终于学会了如何操作眼前这大家伙。
学会使用这大炉灶,林静书做饭的手痒,便剁起肉馅、韭菜切碎、各种香辛料捣碎成齑粉加入搅好的馅儿中,浇上热油滋滋冒出香味。又将揉好发好的面团切段、擀皮、塞馅,包上近百个饺子。
仨人都是第一次见林静书做饭,却见她手脚麻利很是娴熟,不由讶然。
待几盘热气腾腾冒着香味的饺子端上食案,仨人拿筷子捻起蘸醋一尝,神色顿住互望。
苏宝乐又连着尝了好几个,才舍得停筷一问:“静书,你真的是第一次做饭吗?”
林静书笑了笑。心中却盘算,明日便将那朝食店支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