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林氏食肆正是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辰。人声鼎沸中,尹大坐在柜前,暖炉烘着小腿,饮着热乎乎的乳酪,噼噼啪啪拨动着算盘珠子弄帐。
自从将小福郎从附近倒闭的饭馆花钱雇来,他便不再管迎来送往,当下只负责起账目,以及处理食肆内的各种突发状况。
不过,却也并不得清闲。眼下食肆的生意愈发火爆,来客络绎不绝,这账目的流水也随之翻了至少一倍。不只是客人的结账,还有采办食材、调料、木炭、酒水的花销,年前给肆里员工结算的酬劳、准备年礼花出去的银子......这一笔笔的帐,繁杂得令尹大额角抽疼,手中算盘珠子的拨动也随之减缓了许多。
又逢当下来客增多,小福郎人却不见了踪影......
本就因账目烦闷至极的尹大不禁蹙紧了眉头。
这小福郎年约十六,人如其名,生了一张聪慧且有福相的娃娃脸,人也顶机灵,很有眼力劲,在一众来面试的人当中脱颖而出。初见时,小福郎嘴巴伶俐,问上一句,叭叭能回上十句。因在原先饭馆做过两年伙计,对食馆里的规矩都一清二楚,所以尹大毫不犹豫地将他录用。虽说当时林静书曾讲过,这小福郎猴精一个,他恐怕对付不来。但尹大并未走心,执意要留下对方,岂料到了现在,果真让他尝到了苦头。
起初还好,小福郎脸挂喜庆笑容迎客送客,极有眼力劲,俨然一个极出色的伙计。如今竟多出个老往茅房里钻的毛病,一钻还是小半炷香的时辰,明明上午没喝过多少水......直到尹大看到小福郎手中拿着一本杂记小说,便知他是借着上茅房的工夫偷懒去了。
无奈,尹大只得放下手中账目,顶替小福郎起身去门口接待食客,以免为食肆落下招待不周的不好风评。
尹大走向门口。他一抬头看到来人,顿觉眼前一亮,烦愁消散,眉心间皱起的纹路也瞬间为之抚平。
我勒个乖乖,这是神女下凡了吗?
尹大在心中感慨,眼珠子也随之瞪得溜直。只见来人是个年约二八的娘子,她穿着朴素的浅云白衣裳,不戴任何金钗首饰,也未施以粉黛,整张面容却清冷出妖冶之感来,美得如出水芙蓉,浮光沉壁,竟能晃人心神,让人完全移不开眼。
这娘子微抬下颔,阳光落下,勾勒出莹亮且优美的轮廓来。她眼波流转在食肆间,遂嫣然一笑,开口问道:“劳烦问一句,这是林娘子的食肆?可还在招舞娘?”
如立广袤无边的仙境一般,尹大顿觉飘飘乎乎,已听不真切这娘子所说的话,只剩下对方那张脸不断生出光来,晃得他眼睛生出一丝酸疼。
那娘子看到他这副沉醉的痴相,大概早已习以为常。她并未在意,上前抬手在尹大面前晃了晃,又礼貌地问了一遍问题。尹大这才回过神来,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连忙应答。
“招的,还在招......外边天寒,娘子请快些进屋里......”
这娘子随尹大步入食肆,尽管她衣着朴素,仍引得众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黏到了她的身上。食肆也霎那间静了几分。
尹大特意给这娘子寻了个安静不受人打搅的座位。
“娘子请这边坐。掌柜的正在后厨忙着做饭,我立马去请她出来。”
娘子却连忙止住他,道:“诶,不急。你们掌柜既然忙碌,我便不好打扰,等她忙过这阵吧。我等会儿也无妨的。”
尹大道:“娘子实在通情达理,那我先去为你备些茶点过来。”
见尹大勤着为这娘子备来一壶红枣茶和一盘糯米糕,还特意搬来个炉子置在她脚边,前两日刚被雇进来的侍女绿珠撅起了嘴,凑到柜台同尹大道:“我与靳月初来乍到那日,倒不见你如此殷勤。”
“可不是,眼珠子都快粘人身上了。”靳月随之附和。
尹大极不耐烦地皱起眉头,道:“去,你二人别来烦我,我这还有好多账目要算。”
绿珠道:“若是那娘子来同你讲话,想必你就连算盘都拿不稳了。”
......
绿珠和靳月挖苦的话语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传入那娘子的耳中,她微微垂下眼眸。
林静书同朱宝德、庭疏和小牙子待在厨房忙活,一直忙到下午申时客散才得以停歇下来。
小牙子时而捶捶僵直的背部,时而揉揉因颠锅而酸胀的手腕子,神色哀苦地同林静书道:“我说师父,如今外边都已经招上四个人手了,咱这后厨什么时候也能招上人啊。现在肆里客人增加,点的菜肴也越来越多,咱们四个完全应付不过来了。”
林静书苦涩一笑,安抚道:“我也知道现在大家伙都很辛苦,但是眼下年关,这人实在是不好招。都再忍一忍嘛。”
庭疏嘴角抽搐两下,不留情面道:“跟年关能扯上什么关系?每日都有一大波人奔着食肆的名号来面试厨子,其中不乏长安城各家饭馆酒楼的名厨,却都被你拒掉,也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
朱宝德附和:“是啊,我看昨日那周郎就很好,刀工出色,做的一手好汤面,人也伶俐的很,为何就不留用他呢?况且,人家还是特意从梁氏饭庄慕名而来......”
林静书认真道:“不似外边做杂活伺候人的小二和侍女,可随意留用,往后进咱这后厨做活的人,都得仔细甄别筛选才是。就像昨日的周郎,还有那几个从其他酒肆饭馆奔着高薪想要跳槽而来的厨子,这些人都不可留用。毕竟招进后厨的人,我们也要栽培他们。他们既狠下心来弃掉原主,等将来有了待遇更好的食馆出现,我岂不是白白耗费心思将厨艺传授给他们了。”
闻言,朱宝德点头道:“有道理。”
小牙子笑出几分尴尬来:“师父说得正是......”
几人正说话间,尹大突然走进后厨道:“掌柜的可忙完了?外边有位娘子前来面试舞娘,已经等候许久了。”
林静书问道:“为什么不早说,你让人家等多久了?”
尹大回道:“将近一个半时辰。”
“都这么久了?你早该来跟我说的。怎么能把人家晾这么长时间......”林静书语带斥责。
尹大讲:“那娘子说了,不好打扰你,等你忙完再说。”
听了这话,林静书倒生出几分意外来。毕竟以往前来她这食肆面试舞娘的娘子,多半因姿色才华过人而性格骄纵,哪肯耐心坐下来等她一个半时辰,早就奔到下一家去应聘了......莫非是因不够出色而底气不足,所以才有了耐心等她?
思及此,对于这位来面试舞娘的娘子,林静书并未抱有多少期待。
*
由于还有不到十日便是除岁。林静书打算赶在过年之前,将食肆的一切都安置妥当。如今,装修完毕,东西一应俱全,就只差补齐人手了。除了厨子难有让她满意的以外,伙计、侍女倒还好招。
招募的文书在临近的几个坊门口一经张贴,便有不少人奔着名气和高薪而来。林静书同宋大娘、安大叔和尹大很快就招上了五个人。小福郎机灵能说,归于尹大的手下,主站在门口迎来送往;绿珠和靳月端庄细心,由宋大娘领着做侍女;赵瑞和蒋书勤恳老实,是安大叔负责的伙计。这四人也便是林氏食肆的服务员。
不过舞娘相较于四个服务员来说,就难招太多了。
难的,在于分寸的把握。
林静书在食肆增设舞台,雇用舞娘的原本用意为的是食肆的格调,招揽一些富商和官员来吃饭,所以要请的舞娘,只需本本分分将舞跳好,让客人们感到赏心悦目,不可卖弄风骚,招惹事端,将她这好好一个吃饭的地方弄出不好的风评来,所以在舞娘的选用上,林静书可谓是极其谨慎。
不过兼具舞技和美貌的舞娘,多半野心勃勃,都知她这食肆往后将有不少官员和富商来此吃饭,所以也都不是为了奔着高薪前来,而是将她这舞台作为猎场,以姿色作诱,好钓个金龟婿去。林静书同这些舞娘言谈之间,便可看出其中端倪,所以她皆不留用。
林静书一行人走出后厨,那前来面试舞娘的娘子正抬起头来,其面容令众人不由顿足愣怔。
小牙子嘴一张,手一松,啃了半截的梨子突然就掉落在地上。
数日以来,前来食肆面试舞娘的娘子不在少数,皆是薄施粉黛,妆容精致,一个比一个漂亮。可眼前这位娘子,即便素面朝天,一眼望去,也是美得让人完全移不开眼。
如此美貌,让常常被身边人夸奖的林静书都忍不住自惭形秽,如山鸡见凤凰之貌。心中,亦是莫名跳得厉害。
察觉到林静书一行人走出后厨,那娘子随即也站起身来,缓缓朝众人行礼。
原来极致的美貌就如同权力一般,让人望而生畏。林静书强压下心中紧张,上前同那娘子交谈。凑近一看,更是美貌。只是她留意到,这样一个美人,身上穿的衣服却并不好,实在让林静书感到有些意外。毕竟在这长安城中,舞娘所赚钱财并不少,几乎都着绸缎、簪金钗,打扮得光鲜亮丽。
这娘子亦是暗暗打量着林静书,双眼倏地一亮。早在来林氏食肆之前,她就已经听说过林静书的一些事迹,心中暗暗钦佩。没想到今日一见,竟是个比她年龄还要小的美人。
经交谈,娘子名叫柳兰,洛阳人氏,刚来长安不久。
林静书想那洛阳的酒肆比这长安城还要繁华,便道:“洛阳也属繁华之地,丝毫不逊色于长安,柳娘子为何不在洛阳的酒肆寻一件舞娘的差事呢?何苦千里迢迢跑到他乡.....”
柳兰缄默了片刻,道:“其实,洛阳有我不愿提及的回忆,我不想留在那里.....”
看出对方似有难言之隐,林静书并未继续多问,将话锋一转:“那柳娘子之前可做过舞娘?”
柳兰道:“并未做过,但是我会跳舞。胡旋舞、软舞、霓裳羽衣舞、拓枝舞......这些我都会跳。”
林静书笑问:“既从未做过舞娘,柳娘子又是从何处学来的这些舞蹈?”
柳兰道:“全是凭我自学。之前,我曾在酒肆做杂役,常看那些舞娘跳舞,看完也会跟着偷偷地跳。自然而然,也就学会了这些舞蹈。”
林静书道:“柳娘子原先在酒肆待过,想来对酒肆更为了解,为何不索性寻个酒肆做舞娘呢?”
柳兰微微皱了皱眉,神色认真道:“正是因为对酒肆十分了解,我才不愿沦落到那种地方去。毕竟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我更想在一个正经的地方干活......”
说到此处,柳兰双眼一弯,笑意盈盈道:“待到往后攒够了本钱,我也想同林娘子一样,做个属于自己的营生。凭自己的双手赚出来的钱,花的才踏实。”
闻言,林静书抬眼凝望对方美丽明媚且满怀憧憬的目光,不禁心中一颤。她点了点头,面上难掩欣赏之色。如此美貌,却又不耽于美貌活的十分清醒女人,实属难得。
“那可否劳烦柳娘子献舞一区,让我们欣赏一下?”
柳兰笑应:“那我便跳个拓枝舞吧。”
待对方褪掉外面一层厚厚的衣裳步上舞台,林静书这才意识到还没有招揽乐团,无法为其伴奏。
柳兰却并未在意,虽身着粗制的布衣,但自她的脚步踏上舞台的那一刹那起,就仿佛被赋予了另一层生命般,舒展修长的四肢,微转纤细腰身。时而似化蝶,飞转于百花之间,时而又如鸿雁,翩然惊飞于云海当中,时而仿佛变作蛟龙,婉转游动于波涛之中。翩跹起步若薄云笼月,转身又似回风旋雪......一曲舞中,生出百态生机盎然的美来。
众人立于舞台外边,当下完全都看痴了去,一声不吭。无论男女老少,皆心驰神往,沉醉其中。
望着柳兰跳舞的样子,那首《洛神赋》不禁浮现于林静书的脑海之中——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实在是美的惊心动魄。
一曲舞毕,柳兰自舞台走下,众人许久才渐渐回神。
林静书忍不住上前赞叹道:“柳娘子所舞,实在是太美了。”
柳兰莞尔一笑:“林娘子过奖了。”
林静书索性道:“敢问柳娘子何时方便过来?我好提前将舞衣,乐队、梳妆间等为你准备齐全。”
柳兰凤目微瞠,诧喜道:“林娘子这是肯留下我了?”
林静书道:“能留下柳娘子在我这食肆跳舞,我可谓是求之不得。敢问每月固定五两银子,柳娘子可否接受?”
听了林静书这话,在旁众人皆惊讶,毕竟这酬劳,是尹大、宋大娘、安大叔和小牙子的两倍多。
敏锐地捕捉到众人的反应,林静书突然有些后悔于自己的唐突出口,毕竟作为老板,她这属于是一碗水没端平,指定要遭几人在背后蛐蛐。
柳兰也是惊异,她不敢置信道:“这个价格,对于我一个舞娘来说,是不是太高了些......”
林静书笑道:“不高,柳娘子完全值得。”
她所言非虚。在舞蹈方面,林静书虽是个外行,但看到今日柳兰所跳之舞,也可以相信往后食肆将会因她爆火的场面。毕竟如此佳人,如此美舞,倘若不火,实在不合常理。
柳兰道:“我现在无事可做,可随时过来跳舞。”
林静书道:“好,那我这两日尽快将乐队、舞衣和梳妆间为你备齐,届时你就过来吧。”
柳兰笑着应好。
林静书望着对方这一身破旧衣服,心中不由暗暗生出几分怜惜来。如此美人,怎么寒酸到这个程度?
她便关切地问道:“柳娘子既初来长安,可寻到了住所?倘若还未寻到,这后院当中有几间空余的房屋,我给拾掇出来,添置些东西,你可搬进去住。”
一旁尹大听了,露出喜色附和道:“正是正是,那东屋还空着呢,宽敞得很。”
小牙子插嘴:“我也可以帮着一道收拾。”
柳兰却婉拒道:“多谢诸位好意,但是不必了,我已经在这长安寻到落脚之处。”
敏锐地捕捉到尹大和小牙子殷勤的样子,及一旁绿珠和靳月在看向柳兰时明显露出不快的神色,林静书的额角不由抽疼。
食肆添了养眼的美人固然是好事,想来往后的风波估计也不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