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书这才恍然想起前些日子,因着同那喜欢为年轻人凑对儿的鲁大娘接触久了,她也添了这喜好撮合人的毛病。见钱三生的端正威武,却尚无持家的小娘子,便心中惋惜,还曾多此一举地给人家介绍过几个模样生得好又对他中意的小娘子,但都被婉拒了。那时她还以为是这钱三害羞,今日才得以知晓,原来人家已有了心上人。只是,未曾听他提起过。
听了窦义一番话,钱三道:“窦伯父,你所讲的这些,我也并非没有考虑过。虽说我如今官职不高,但我心怀志向,有朝一日定会出人头地,绝不会让燕儿受半点委屈!你就看在我和燕儿自幼相识,情投意合的份上,让我们在一起吧。”
窦义冷嘲一声,道:“钱三,你这些话说的倒是好听。不过好听的话谁都会讲,可做起来绝非易之事。你既没出身,又并非科举入仕,如今在这崇仁坊当个守门巡街的小吏,已经是你努力的极限了。就算有心费尽全身力气往上爬,路也早已被封死。你也甭怪我说话难听,我只是个精打细算的商人,从来不做有风险的买卖。”
钱三闻言脸色一冷,语中带刺道:“窦伯父,你可是将我和燕儿的情谊视为一桩买卖?”
“我呸!”窦义啐道,“就算我是在卖女儿,你个穷酸小吏有钱卖吗?”
“你——”
钱三霎时脸色涨红,怒不可遏,却又咬紧牙关,忍住了脾气。
窦义道:“我懒得与你在这多费口舌!今日看在我与你阿爷曾是挚友的份上,姑且放你一码。往后再被我看到你纠缠我家燕儿,我绝对不会手下留情!”言罢,又厉色看向女儿窦燕儿道,“你也是贱,这长安城中那么些男儿可供挑选,怎地就偏看上这个?”
窦燕儿皱起眉头,不留情面道:“阿爷,当初你与钱伯父交好,故而早就为我和钱三定下这门亲事。我二人自小青梅竹马,情谊非凡,如今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你又为何突然说话不作数?执意阻拦我俩在一起。阿爷,你可还有良心?对得起当初钱伯父在你做营生亏损时的一番救济吗?”
这对父女,嘴巴一个比一个厉害。只见那窦义被气得瞪大眼睛直喘气,唇上胡子也随之掀起,可谓是将吹胡子瞪眼演绎得活灵活现。不过老头子却是越想越气,故而直接抬起一巴掌狠狠落在窦燕儿脸上。声音清脆,惊得站在不远处旁观的林静书一行人哆嗦了下。
一巴掌不解气,窦义还想落第二巴掌,被上前的钱三给牢牢钳住手腕阻止:“窦伯父,有话好好讲,你怎好直接上手打人?”
“我不但打她这个没眼光的,我还要揍你这个死皮赖脸的呢!”说着,抬起另一只手又扇了钱三一巴掌。
老头子虽须发花白,战斗力却是不容小觑。他又计较着方才窦燕儿说的那一番话,道:“你凭什么说我没良心,亏欠他钱三的父亲?钱三五岁起便丧父,我一直好吃好喝将他养大成人,还供他读书。他自个却是不争气的,一直吊儿郎当,考不上进士。如今能在这崇仁坊做个小小官吏,还是我花了五十万钱给他买的差事!我对这对父子,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如今又叫我把你给搭上,我又如何忍得了?你既对这钱三死心塌地,甚至多次背着我与他幽会,我就只好将你禁足,直至把你给嫁出去!”
言罢,窦义便携上几个仆从将哭唤着钱三名字的窦燕儿给拉扯走。钱三欲意解救,被几个壮实仆从上前围住不留情面一顿打。
这棒打鸳鸯的戏,林静书只在电视剧里看过,没想到有一日就在眼前发生。
几人看那些仆从打人打的厉害,赶忙上前,庭疏提起拳脚不留情面将那几人打跑。林静书和朱宝德连忙扶起面上挂彩的钱三。
钱三强撑着身子向他们行礼道:“多谢,让诸位见笑了。”
林静书等人也没敢多问,帮忙将他搀回武侯铺。
*
天是越发冷了,天亮的也越来越晚。平日里,朱宝德和林静书总会早早从榻上爬起来,按时准备朝食。如今,二人都想在暖和的被窝里多磨蹭些功夫。准备朝食成了一件比上刑还难受的事。劈柴、打水、洗菜......每一步都冻得人双手生红肿痛。但林正则还要早早赶去官府,朝食自然不能马虎。于是朱宝德便常到坊门口买些现成的朝食回来。
自入冬起,坊门口的各色早点摊儿和朝食店的营生都极为红火,客流比其他几个季节翻了至少一倍,看来大部分人都不愿在冬日早起冒着寒气准备朝食。不同于往年林氏朝食店一家独大,现在鲁大娘的粥和炸货,赵掌柜的各式包子、沈娘子的各种汤食、胡人尹师傅的几样饼子和赵郎的肠粉应有尽有,都极受欢迎。
这日,朱宝德买了五张胡饼和五碗胡辣汤回来。众人洗漱一番,整理好仪容后,便到厅堂聚在一起吃朝食。
胡辣汤一尝,便知是沈娘子的手艺。但今日这胡饼,众人尝着却与以往不同。
这胡饼相较尹师傅平日里做的外皮酥脆,里层软和。面皮还是多层,醇香的核桃酱是一层层夹在面中,可见清晰分明的纹理,颇像是后世的麻酱烧饼,最绝的是其中还夹了鲜嫩多汁且弹滑的肉馅。不像一般的荤馅饼,为掩肉中膻骚之气,特意添加各式香料和酱汁调味,滋味厚重。但这肉馅基本没搁什么调料,却毫无肉的膻骚味,甚至极为鲜嫩。让人尝上一口便欲罢不能。
只是,以林静书那厨师特有的灵敏舌头,却完全尝不出这荤馅胡饼是用什么肉调的馅。
庭疏津津有味地咬着这荤馅胡饼,忍不住赞叹道:“尹师傅做的这胡饼真是越来越好吃了。”
朱宝德却笑道:“这饼子不是从尹师傅那买的。最近坊门口又多了家朝食铺。名小娘子饼铺。铺子虽起的这个名字,但掌柜的俨然一个胡人像,身高九尺,极为壮硕,瞳孔还是少有的浅褐色,这眉骨上还有一道长约五公分的刀疤。看上去模样虽凶,但脾气是极温顺。故而被人们戏称为疤郎,因着这疤郎好色,见了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便移不开眼,加之这胡饼的内陷尝上去过分滑嫩,如触少女之肌。故而起名为小娘子饼。”
林正则道:“这饼的滋味如此之好,想必在那坊门口定是很受欢迎吧。”
朱宝德点头道:“确实如此。我也是早早起来去排队才得以买上。现在疤郎这铺子营生火热,反倒让鲁大娘、尹师傅那一众朝食贩主眼红的打紧,听说他们看这疤郎为人老实,昨日还聚一堆去轰撵人家到别的地方开铺子,结果这疤郎显然被触碰到了底线,当即露出一副极可怕的凶煞样子来。俨然要将他们给活吞了。今日我再去一看,鲁大娘几人安分得不得了。不过也不难理解,这疤郎年过而立尚未娶妻,只因家中有一年迈且卧病在床的阿爷要养。若没了这生计,确实不行。”
庭疏悠悠一笑,调侃道:“鲁大娘他们想故技重施,这下可是啃到硬骨头了。”
林静书却突然疑惑道:“各位可是尝出这胡饼里的馅用的是什么肉做的?我尝了半天居然也没尝出来。”
林笑笑道:“就属阿姊你的舌头最为灵敏,倘若连你都尝不出来,就更不要说我们了。”
“连朱大叔也没尝出来吗?”
“你若不提,我还真没留意.......”
说着,朱宝德仔细品尝了一下其中肉馅,许久,他眉头缓缓皱起,道:“怪了,这用的是什么馅儿,我居然一点也没尝出来。”
庭疏胡乱猜测道:“既然你们都没尝出来,这饼子又叫做小娘子饼,该不会是用小娘子的肉做的吧?”
众人轻笑而过,不以为意。
林正则却又正色道:“不过提及这小娘子饼,近期长安城中发生了好些起失踪案。失踪的还正是年轻的女子,现如今不知去向何处,又下场如何,实在让人胆战心惊。所以笑笑你平时一人在家,切记将门闩上。静书出门在外,也不要在无人之处单独逗留,以免被歹人盯上,遭遇不测。”
二人听了也不由汗毛倒竖,连忙应好。
*
午后未时歇了食肆,朱宝德照常到市场买些菜品回家,处理完一波家务就准备起晚膳。林静书则同庭疏前往平康坊的药堂食馆,去指导孙沉香做菜的厨艺。林静书本来也对药膳心生向往,故而也趁此机会跟对方认识各式药材及药效。二人互相学习,各取所长。
孙沉香虽不似小牙子,在烹饪方面极具天赋,一点就通,但学习态度十分认真,所以林静书教起他来也颇具耐心。
不过林静书在学习草药上倒进展飞速,见此,小牙子忍不住道:“林娘子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不过半月,与我所学便可成为半个大夫去为人诊治了。不似我头脑愚钝,犹记儿时在记各种药材时,好些天才能记住那么几个,所以阿翁常常嫌我不够聪明,有时甚至急得抄起鸡毛掸子追打于我。如今就连跟你学个炒菜,炒出来的滋味也不好。”
林静书道:“正是如此,孙郎你才更了不起。用多于常人的勤勉弥补天赋的不足,反倒比任何人做的都好。你不必泄气,我想假以时日,你也会和小牙子一样,能够做出一手好菜来。”
听了林静书这番言语,孙沉香心中宽慰。
待天色见黑,暮鼓声起,林静书和庭疏便往家赶。路过平康坊的坊门口时,却见众人扎堆在此议论纷纷,于是二人心生好奇,也钻入拥挤的人堆,欲意看个究竟。
只见厚重的坊门上,贴着一张巨大的告示。不同于一般的告示白底黑字,这告示是红纸金墨,看上去隆重许多。
林静书刚要细看告示上的内容,却瞥见那钱三也挤在人堆里,与她仅三步之遥。她刚要开口招呼对方,话到嘴边却又止住。与钱三认识了近一年之久,她还从未见过对方露出此刻这般神态。
只见钱三瞪大双眼,一眨也不眨地死死盯住那告示,整个人也如俑人一般纹丝不动,好似看到了全天下最可怕的东西一般。
林静书顺着钱三的视线瞥去,待一细瞧,心中瞬间了然。原来那张告示,是一贴找姑爷的文书。
而发布这个文书的,正是窦义。
文书上密密麻麻一大堆字,大意脱不了讲他家财万贯,有一适婚年龄的独女待嫁,要求对方生于六品官宦或家产丰厚的经商之家云云。至于样貌、才华、特长倒只字不提,十分务实。
想起昨日那棒打鸳鸯的一幕,林静书估摸着这窦义之所以发布这篇文书,也是为了让钱三断了对窦燕儿的念头。
哎,有情人不成眷属,也实属为一桩憾事啊。
林静书虽替这对青梅竹马感到惋惜,但目睹这张找姑爷的文书,她突然福至心灵,生出个念头来。
隔日午后,林静书并未前往草堂食馆,而是随朱宝德去逛集市,挑挑拣拣,花了不少银两买了许多蔬菜和肉食。
见此,朱宝德疑惑道:“今日既不过节,家里也没有客人,你买这么多肉菜做什么?”
林静书道:“今晚我要请苏宝乐来家里吃晚膳,有要事相求。”
“哦?什么要事?”
“今晚你就知道了。”
适逢今日,苏宝乐旬休,不必到官府上班。他便来到林宅,为林笑笑授学。
林笑笑自幼身子不好,故而对书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林正则书房里的那些书,无论是四书五经、诗词歌赋,还是各朝史记亦或闲谈咋说,几乎皆被她给翻烂。只是从不出门,加之年龄尚小,许多东西都不能理解,故而她亲自寻上苏宝乐,请他为自个授学。苏宝乐见她好学,心中宽慰,抽空便过来为她讲经解书。
林静书回来时,见二人待在书房中,苏宝乐正在为林笑笑讲三国史。林笑笑双手托着粉腮,满眼崇拜地笑望苏宝乐,如看到满天繁星的小孩子一般欣喜。
知妹莫过姐,看林笑笑面带痴相,林静书便知她此时此刻的心思完全不在学习上头,所以也没去打扰,径自同朱宝德准备起晚膳来。炒了六菜一汤,菜品为香煎鲈鱼、焗螃蟹、烤羊腿、蒜香鸡翅、素炒菘菜和菌菇炖豆腐,汤品则为白术猪肚汤。
食案上,见这些丰盛菜品,苏宝乐不禁口齿流涎。心想今日这是怎么了?做的都是他平日里极喜欢吃的几样菜品。但也无暇多想,举起筷子便品尝起来。林静书又开了一坛自酿的柿子酒。丰盛酒食,直把苏宝乐吃得肚圆脸红,整个人醉醺醺地瘫坐在椅子上,腆着圆鼓鼓的肚子,全无往日翩翩风采。
“静书,你这顿饭做得可太好了。”苏宝乐抱着半滴柿酒都不残留的酒坛子大赞道。
林静书笑盈盈道:“宝乐这顿可吃美了?”
苏宝乐应道:“太美了。”
酒足饭饱的人,心情正是最好,林静书便直接道:“那可否请宝乐帮我个小忙?”
“什么忙你就说吧,跟我还这么客套?只要是静书提的要求,我都答应。”
“那好,我就直说了。现在窦义在找姑爷,你可否为了我,以提亲之名前去窦府一趟。拜托了。”
听闻此言,苏宝乐当即就从椅子上猛站起身,酒也清醒了大半。一旁,林笑笑手中的筷子也掉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