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宝乐不敢置信道:“静书,你这是何意?难不成要我去这窦府面试姑爷?”
林静书颔首道:“我正是此意。”
“......”
摆满残羹剩菜的食案前,众人包括苏宝乐在内,皆诧然怔住。
朱宝德不解道:“静书,你莫非疯了不成?那窦义找姑爷,你怎么能让宝乐前去?况且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窦燕儿早已将芳心暗许给钱三。宝乐和窦燕儿,这二人完全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林静书道:“正是因为宝乐与那窦燕儿绝无可能在一起,我才会提出这个要求。”
当下,众人的神情更是困惑,却听林静书徐徐道:“我之所以拜托宝乐去做这件事情,是想趁此机会接进窦义,寻回我阿爷亲手撰写的那本食谱。宝乐贵为中书令之子,相貌英俊、品行端正,又是去年的探花郎,帮我去做这件事,最合适不过。一定可以胜过所有前去提亲的郎君,博得那窦义的青睐。到那时,你若向他提要回食谱,他也会毫不犹豫给你。毕竟一本食谱比起一个来自高官家的姑爷,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朱宝德了然道:“原来如此。”
林正则担忧道:“可这终归是诓人之事。若待那窦义相中宝乐,届时寻回食谱,宝乐又该如何跟窦义解释?”
林静书道:“这我已经深思熟虑过了。那窦燕儿既已对钱三芳心暗许,誓死相随,待宝乐与她接触之时,她一定会因钱三对宝乐冷漠待之。届时宝乐可借此假意恼怒,推掉这门亲事,我想反倒会让那窦义心生愧疚,兴许迫于无奈之下,还能促成钱三和窦燕儿这桩亲事。”
听闻此言,朱宝德赞许道:“还是静书聪慧,这不失为一条妙计。”
林静书望着苏宝乐道:“只是,要委屈一下宝乐你了.....你可否愿意帮我这个忙?”
苏宝乐神色为难了片刻,遂道:“也罢,我便帮你这个忙了。”
隔日一大清早,林静书和庭疏便同苏宝乐一起前往窦宅。
窦宅位于宣阳坊。
一行人来到窦宅门口时,可见不少穿着锦衣华服的年轻郎君在此聚堆,倒似清朝入宫候选的一众秀女,叽叽喳喳,互相打量和探听对方底细。
这些郎君见苏宝乐一行人来了,也上前赶紧攀谈,借机打探起他们的家世。颇有点像后世的学生在期末考试前扎成一堆,摸底对方备考如何的那么点意思。
郎君们话里话外显得颇为谦逊,一个个身着华服,端的架子有模有样,竟都是些来这浑水摸鱼的!哪怕能够得上六品或尚且富余的及格线,怕是都没几个。当苏宝乐也以一副谦虚口味真诚道出他中书令之子的身份后,一个个也就哑口无言了。直到听庭疏讲自己是个伙计,诸位郎君才开怀一笑,以为来了个垫底的。
由于来的郎君太多,仆从只能一拨一拨地带着出入。仨人候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排上队伍,被仆从引进窦府。
步入其中,迎面扑来的是一股金钱的味道——
整个宅院打造的极尽豪奢。自入冬后,长安城处处景物褪色,茫茫一片毫无生机。但是这窦宅却是色彩斑斓,并非是植了花草,而是各式精巧华美的造景和摆物极为丰富,步入其中,如同逛露天般的艺术博物院一样,处处让人眼花缭乱。有些庭院中甚至还饲养着西域买来的奇珍异兽,不是关在笼子里,而是造了还原自然的石山、小河、树木等景物,可见这些奇珍异兽颇为悠哉地在其中散步。
同时无意中,林静书还瞥见了那窦燕儿。此刻她正独自一人坐在红廊中。虽隔得太远看不清神情,但林静书见她垂头倚柱的模样,便知她此刻心事重重,并不开心。
*
怪不得每一拨都要候上那么长的工夫。这宅院实在太大,从门口到待客的厅堂,仨人走了几乎快一刻钟。
步至厅堂,颇有点像皇帝选妃的意思在里头,那窦义正面无神色坐在案前喝茶,特地赶来的郎君一个个详细地介绍起自个的家世来。不过也难怪他会如此,这一拨人当中,在苏宝乐前头他相了七个人,五个都出身既非官员也非富商的白丁之家,好不容易有两个,还是九品小官和卖鱼铺的儿子,仍没达标。最后一位死缠烂打,凭的是一腔热血讲的天花乱坠,说到点子上时,却连个正经营生都没有,还让窦义资助他开酒肆,直气的这窦义一时失了风度,脱下鞋底子就朝那脚底抹油意欲逃走的郎君砸了过去,还没砸中。
“你给我滚!别再让我见到你!”
“不识好歹的老东西,怎么还急眼了呢。”那郎君恼羞成怒地骂骂咧咧离去。
窦义一张脸被气得通红。将那人骂走后,他喘着气坐下来,举起茶杯,缓缓喝了口茶,压去心中怒火。一时连鞋子都忘了去捡。
“下一个。”
苏宝乐弯腰帮窦义拾起被丢掉门外的鞋子,然后径自走进去,将那鞋子轻轻放到对方脚边。他虽在心中看不惯窦义攀龙附凤的嘴脸,但因教养在身,加之为了帮助林静书获取食谱,仍摆出晚辈谦卑的姿态来,照本朝规矩向对方行礼。
“小生苏宝乐,见过窦伯父。”
窦义先是抬起眼皮,从上至下打量一番苏宝乐,见其仪表不凡,且谦恭行礼。举手投足间,还端着一副清贵的疏离感,毫无方才那群年轻人锦衣华服都遮盖不住的市侩攀附之气。
凭着一双阅人无数的精锐眼睛,他心中笃定这位才该是货真价实的贵公子。于是瞬时变换出一副慈祥可亲的模样,笑道:“苏郎客套了,快些请坐吧。”
见苏宝乐坐下时仍挺直腰板,姿态颇雅,窦义更是喜上眉梢,吩咐仆从备茶来。又看苏宝乐在饮茶时也是规规矩矩,完全是大户人家做派。这一举一动,一点一滴,绝不是那些套上一件锦衣华服就来滥竽充数的郎君可做到的。故而,窦义眼中一亮,心下更是欢喜异常。
窦义经商多年,可谓是个世故圆滑的人精。他习惯见菜下碟,对付不同的人都有一套不同的话术和嘴脸。
他并未开门见山直接问苏宝乐的家世如何,而是颇为亲切道:“我观苏郎一表人才,想来在这长安城中,定是有不少小娘子中意你吧。怎会看上了我家燕儿?”
苏宝乐按照林静书提前教过的一套话术,道:“其实早在数月之前,我就见过令爱。那时便生出爱慕之情,只是我这人较为内敛,羞于表达,故而一直将这份感情埋藏于心。如今得知窦伯父在为令爱寻亲事,我听后寝食难安,心生焦虑,生怕与令爱错失缘分,于是便下定决心登门拜访。”
听了这番真挚的话,也不知窦义是真是假,竟流露出一副被深深打动的神色,感叹道:“我闻苏郎言真意切,当真是对我家燕儿爱慕至深啊。”
苏宝乐笑道:“燕儿?令爱这名字起的可真是好听。就如本人一般,灵秀伶俐,姿容可爱,我记下了。”
窦义也笑,并借机试探:“苏郎讲话温和有礼,颇有文人雅气,想来定是读过不少书,家里可有为你科举入仕的打算?”
苏宝乐知他在探底,于是云淡风轻道:“窦伯父莫要提了,数年苦读诗书,才在去年中下个探花。吏部选拔入仕,到如今,还只是个翰林院编修。”
窦义当即瞪目张口,心中窃大喜果然是没看走眼!都能高中探花郎了,如此年轻,往后也必定可以平步青云。
窦义强掩心中欣喜,连忙起身行礼道:“原是一位大人,在下实在失敬。”
苏宝乐道:“窦伯父无需这样,我在你这儿,到底只是个晚辈。”
窦义又试探道:“我这家中只有燕儿这一个孩子,所以你若娶了燕儿,我便打算将全部家产托付于你打理,你意向如何?”
苏宝乐道:“窦伯父一番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只想在官场务事,并不擅经商之事。”
窦义道:“我观苏郎教养有礼,想必令堂也并非常人吧?”
苏宝乐心道老头子讲话拐弯抹角的,便直言道:“我阿爷在朝中任职中书令一职。”
听到这里,窦义脸上的神情更为惊异:“哎呀呀,在下眼拙,原来是苏大人之子啊。”
就在这时,仆从上前道:“阿郎,外边的人都等着急了。”
窦义索性道:“让他们全都走吧,今日不面了。”
仆从虽为这突如其来的决定感到诧然,但也只好应是。
候在门口的林静书和庭疏见此互视一笑,看来这第一步算是成了。
“晌午,苏郎便赏个脸留下来吃顿饭吧。”窦义笑眯眯地邀请道,“正好,你也可与小女接触接触。这感情之事,总归是慢慢培养起来的。”
苏宝乐道:“多谢窦伯父一番好意。不过门外还站着我的两位友人,不知可否一同入席?”
窦义连忙道:“既是苏郎的朋友,还不快与我引荐引荐?”
见林静书和庭疏走进来,窦义遂眼前一亮,忍不住夸赞道:“不愧是苏郎的友人,皆是出挑的俊男美女啊。”
苏宝乐道:“这位小娘子乃林氏食肆的掌柜林静书,亦是早年林氏饭庄掌柜林如山的次女。”
窦义眼眸瞠圆,颇显惊讶:“这林娘子之名,我可是如雷贯耳啊。早些时候,林娘子研制出酸梅汤为众人解决了暑热,又频频创新出各式菜品。前些日子,还随那孙神医平息了长安城的瘟疫,可谓是咱这长安城中赫赫有名的奇女子。没成想令堂居然还是林氏饭庄的掌柜。实在让我大为震惊。”
林静书笑道:“窦伯父过奖了。前些日子我还去窦氏食庄吃过饭。你那食庄里的菜品,滋味可真是极品呐。”
窦义闻言开怀大笑,遂道:“那还不是因为你阿爷的那本食谱被我买了过来?只可惜你阿爷那食谱写的复杂,许多菜品我找来的厨子都做不出来。能研究出来的,也都上了食庄的食账。不过我想,这些厨子炒出来的滋味,定是照你阿爷亲手做的差远了。”
“......”
林静书一阵无语。心道勾结梁耀宗买下她阿爷的食谱,怎还好意思直言不讳地讲出来?
林静书又打探道:“话说回来,我阿爷这食谱,如今怎会在窦伯父的手中?”
窦义意外道:“怎么?你阿兄没跟你讲过吗?当初你家中遭遇变故,为了生计,你阿兄便托梁耀宗寻买家高价售出这本食谱。后来我就出了一百两黄金,将它买了下来。”
这个梁耀宗,把林家的食谱拿去买了不说,还讲是替他阿兄所卖,到头来将这些钱占为己有,当真是可恶至极!
林静书带着半开玩笑的语气道:“若我出一百两黄金,窦伯父可否将这本食谱归还于我林家?”
窦义笑中带着几分认真的口吻,拒绝的干脆:“那可不成!你阿爷的这本食谱,可谓是个珍宝,我要好好珍藏着,就算其中菜品我那食庄的厨子一道也做不出来,我也千金不换。”
林静书笑而无语。
窦义又道:“对了,林娘子既厨艺精湛,可否劳烦你露上两手让我享享口福?正好今日家中进了些西域的食材,可千万别叫我那些厨子给糟践了好物。”
林静书道:“自是没问题。”
窦义口中的西域食材,为牦牛。
自入本朝以来,她还是头回摸到牛肉这种食材,故而心中有几分欣喜。牦牛相较牛肉而言,肉质更为紧实,滋味也更浓郁。既宜煎炒、又宜炖煮,无论如何做滋味都不会差。于是林静书便那这牦牛肉炒了几样小菜,又卤成熟食,待摆上食案,香气扑鼻而诱人。
窦义扫上一眼,尚未尝其滋味便忍不住大赞一番。待一尝过,更是道:“幸亏让林娘子做了这牦牛,我府上这些厨子,可做不出这种味道来。”
林静书道:“窦伯父过奖了。”
待众人都落席,过了一会工夫,才见那窦燕儿缓缓走来。林静书看她犹如一具无魂的木偶,眼皮半耷,没有一丝神情。不过细瞧之下,确实清秀动人,比那日远远望去还要漂亮,心中不由暗暗惊叹。
待窦义向她介绍起众人,窦燕儿一一行礼招呼过,便径自坐下再也没有说过话,也从未拿正眼看过苏宝乐一眼。
这让窦义心生着急。
苏宝乐坐在其旁,颇具礼数使公筷为她夹菜、斟茶。窦燕儿倒也没有抗拒。
见此,窦义面容欢喜道:“我观苏郎与我女儿,当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呐。”
林静书和庭疏在旁敷衍应是。
吃过午膳,窦义便撮合苏宝乐和窦燕儿留在一处单独相处。望着窦燕儿那张冷的生寒的面孔,苏宝乐完全不知该如何开口,来打破这尴尬的氛围。好不容易想到个话题自行说起话来,窦燕儿除了冷着一张脸,没有给出任何回应。这让苏宝乐颇为挫败。
过了约莫一会儿工夫,窦燕儿突然认真问道:“苏郎,你当真是喜欢我吗?”
对这突如其来的问话,苏宝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应道:“我若不喜欢你,又何故来登门向你求亲?”
窦燕儿抬起头望向苏宝乐,方才一直无神的双眼此刻竟亮了起来:“你既喜欢我,可否帮我一个小忙?”
看对方神色反常,苏宝乐心下生疑,遂警惕道:“你要我帮你什么忙?”
窦燕儿道:“带我出趟门,到外边去走走。我嫌待在家里闷得慌。”
苏宝乐笑道:“这有何难?我这就去同你阿爷讲,带你出门溜一圈便是了。正好也将静书和庭疏带上。”
当下,他心中也松出口气来,捎带上林静书和庭疏,他也就不必同窦燕儿单独在一起受这份煎熬。
苏宝乐与窦义说了这事,窦义答应的也爽快,还阔绰的拿出几锭银子来。
宣阳坊紧挨着东市,四人便前往东市去逛。途中,窦燕儿仍没有多少话,始终冷着脸子。林静书仨人同她搭话,她也是爱答不理,有些使人受挫。想来是因钱三一事,心中积郁。
待行至一间铺子前,窦燕儿突然道:“我们几位先逛吧,我去趟茅房。”
林静书道:“我陪你一起去吧。”
窦燕儿冷淡道:“不必了,我知道在哪儿。”
仨人只好候在原地耐心等待。不过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都没等到窦燕儿回来。林静书心中微感不妙,便道:“我去附近茅房寻一下她。”
可找了临近的好几个茅房,都没找到窦燕儿。她回到原地与苏宝乐和庭疏回合时,窦燕儿仍没归来。
苏宝乐突然想到方才窦燕儿那番不自然的神情,不由心中一颤道:“不好!这窦燕儿该不会是去找钱三私奔了吧?”
仨人连忙赶回崇仁坊,却在坊门口附近见那钱三爬上树为一位阿婆救猫,待问及窦燕儿一事,竟浑然不知。
苏宝乐焦躁道:“这窦燕儿究竟是跑哪里去了?人是我们带出来的,倘若真丢了,又如何跟窦义交代?”
庭疏道:“又不是小孩子了,都那么大的人了还能走丢?”
林静书道:“兴许是自己回家了也说不定,我们去窦府看看吧。”
仨人又赶到了窦府,仍没见到窦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