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之时,林宅客房的门窗虽然都敞着,但却入不进一丝凉风。整个房间宛如蒸屉一样,热的躺在凉席榻上的朱宝德难以入寝,只一个劲挥着扇子生凉。
院中,树上鸣蝉嘶叫,草木青蛙聒噪,似也被这天折磨得煎熬。
察觉到一旁庭疏正在翻来覆去,显然同样毫无睡意,朱宝德同他道:“庭疏,你今日也是忒过分了。怎么能将逮来的那些活老鼠都悄摸放到静书的被子里去呢?瞧把人家给吓得,方才晚膳过后还在打寒战呢。”
庭疏道:“我原本是看她这两日呆在家中闲得发慌,人又有些无精打采的,便想着逮些活老鼠来给她解解闷。这些老鼠可是我费了不少功夫逮的,自己都没舍得玩,谁料想到她那么不知趣?”
“......”
朱宝德被噎了一下,道:“不过你也该收敛些。前段日子往人家宝乐脸上画王八,这两日又偷吃院池塘里的鲤鱼,吃完骨头也没记得收就扔在池塘边上。让林家这兄妹几人误会宅子里闹了邪祟,还专门请来法师驱邪。幸好那法师是个江湖骗子,不然可就露馅了。”
“还有,你这床单记得要定期清毛。上次静书拿去洗你的床单时,还疑惑你这床单怎么沾的都是猫毛,幸好我打个圆谎把她糊弄过去了。今时不同往日,正则和宝乐也因天热不再出门,所有人全天都呆在家中避暑。耳目多了起来,你凡事更要小心些,可千万别露出了马脚。”
朱宝德一通絮絮叨叨,听得庭疏十分不耐,索性把耳朵口一覆。
“好了好了,我晓得了。”
翌日傍晚时分,林静书同朱宝德从西市卖完甜汤饮子回来。整个一下午,她身上被汗浸的黏黏糊糊,便同家中几人打好招呼,自个搬了桶晒得温热的水,带着舀子,寻了个遮蔽的角落淘洗起来。
林静书洗到半截,不妨庭疏在外头厮混了一天回来。他正口干舌燥,醉醉醺醺地摸到厨院几坛水缸处拿舀子取水喝,结果看到林静书正一丝不挂地洗着身子,顿时被吓得脸色大变,连带着酒意消散去大半。
全身皆被看了个精光,林静书不由火冒三丈。她连忙穿上衣裳,不由分说就上前拿舀子打庭疏。庭疏被揍的抱头鼠窜间,瞥见林静书左边小腿间一道长约十公分的疤痕,如一条静止不动的蜈蚣,看上去触目惊心。
遭了林静书不由分说劈头盖脸一通打,庭疏跑出了林家。待暮鼓声绝,也没敢露面,他借着酒劲昏昏沉沉,径自爬到后院那棵古槐树上打起了小盹,压根没注意大家伙都在四处寻他。
林笑笑走到后院,没有一丝风吹过,却听到古槐树叶一阵簌簌作响。她抬起头来,不由一怔,瞥见那庭疏不知何时爬到那棵古槐树上,正趴在粗树枝上睡得香甜。
这古槐树干的高度起码得有一丈半,在没有借助梯子的情况下,这庭疏是如何爬上去的?对此,林笑笑十分费解。
担心庭疏待会儿下不来,林笑笑先搬来一个梯子贴着树干竖起,这才小心翼翼出声唤他。
“庭疏,醒醒别睡了。赶紧下来吃晚膳……”
庭疏听到呼唤声清醒睁眼,可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一侧身,直接从树上掉落下来。
林笑笑心中一惊,连忙捂上眼不敢看。待几秒钟后,却没听到重物砸地的声音。而是一声极轻的落地动静,紧接着是庭疏吃痛的叫声。林笑笑睁开眼,瞥见眼前一幕,她不由震惊地瞠大眼眸。
方才树上的庭疏早已不见了人影,地上唯有一只金丝纹橘猫正口中念念有词,道它屁股估计摔成八瓣了。
猫,会说话?
林笑笑完全傻住了。又听出这猫的声音跟那庭疏一般无二,便小心翼翼盯着它试探道:“你是庭疏?”
“不是我还能是谁?你为何要拿这副奇怪的眼神看我......”猫又说话,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变了模样。直到毛茸茸的爪子揉上毛茸茸的屁股,庭疏才瞬间如遭雷击地反应过来。
这一摔,把他直接摔回了原形。
“啊!”林笑笑反应好久才尖叫出声,紧接着便转身大喊,“这里有妖——”
话未完全喊出口,林笑笑就被庭疏从身后一把捂住了嘴巴。
*
“庭疏,你不要太过分!那炸货是江伯父托我做的,你怎么全给偷吃了个精光?真是一天也不让人省心……”
“还有我新买的碗,你怎么又碎了一只?”
“……”
明明从未做过这些事,如今被当做罪魁祸首劈头盖脸一通责骂,庭疏当下的心情就像是灌下一口口酸醋。可谁叫他的把柄落到了别人的手中呢?
庭疏也是万万没想到,这林笑笑平日里看着淑雅文静,温柔得不得了,到底还是同林静书相承一脉血,但凡逮到只蛤蟆,都要攥出水来。
如今,他就是一只被林笑笑攥在手中的蛤蟆,随对方肆意摆布。朱宝德得知后,虽惊诧其身份败露,但也忍不住调侃道:“一个惯常将别人欺负得叫苦不迭的人,如今倒被个小丫头玩弄于鼓掌之间。”
平时,林静书将林笑笑看得很紧,不许她食油腻生冷,不许她干这干那。导致她这两日叛逆心骤起,私自偷吃了不少炸货,饮了不少冰镇酸梅汤,还在玩耍时碎了只碗,皆威胁庭疏来背锅。
背锅倒还是次要,只是庭疏想起林笑笑上回晕倒,故而在旁陪得心惊胆战。林静书给她的这些束缚看着不近人情,但出发点全是为她着想。当下突然放纵起来,庭疏心里也有点兜不住底儿……
这日午后,林静书同朱宝德照常到西市卖冰镇甜饮子,林正则去了苏府。家中只剩庭疏和林笑笑二人。
林笑笑同庭疏道:“你带我出去透透气吧。”
听到这个要求,庭疏当下额角一阵阵抽疼,直截了当拒绝:“不行!你这身体绝对不能外出。但凡出了一点问题,林静书指定要跟我拼命。”
林笑笑狡猾一笑:“不带我出去也成。只是你的秘密,我恐怕不能再继续帮你隐瞒下去了……”
闻言,庭疏只好甘拜下风,无奈道:“好好好,我带你出去总成了吧。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林笑笑略一思索,道:“灞河。”
庭疏偷领林笑笑出门,来到灞河附近。
眼下正值酷暑,灞河附近基本没什么游客。岸边的绿丝绦也在春时被一批批送别的人薅得秃净,河面白光麟麟晃得人眼疼。这天热的,鱼都沉在河底不愿意上来。可谓是一点看头都没有。
庭疏觉得顶无聊,径自寻了块树荫处坐下,目光一直追随着林笑笑,看她亢奋不同往日。不时捡起一块石子砸河面听水花,或是脱了鞋用脚尖拨弄着河水,收集岸边的一些小石子。俨然像个释放天性的小孩子一样,对一切都充满了极大的兴趣。
见她如此开心,庭疏的嘴角也不自知地微微翘起。走到街边买上两份淋了桃酱的酥山,待林笑笑玩累了走过来坐下,庭疏抬手给她递上一份。
二人一边尝着凉沁沁的酥山,一边看游在河面的一对戏水鸳鸯做交颈状,辰光倒也安静惬意。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听林笑笑望着远处鸳鸯,一脸认真地念出这句诗,庭疏不由噗嗤一笑,调侃起她:“小小年纪,平时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难不成你也懂男女之情?”
林笑笑神色不服:“我怎么就不能懂男女之情了?”
“哦?难不成你也有喜欢的郎君?我可认识?”
林笑笑微垂眼眸,望着起了浅浅涟漪的河面默了片刻,遂笑道:“也罢,告诉你无妨。毕竟我手头也有你的一个秘密,我想,你是不会说出去的。”
“那这个人是……”
“苏宝乐。”
听到这三个字,庭疏不由一怔。心道这苏宝乐不是喜欢林静书吗?不过仔细一回想,平常这苏宝乐一来,林笑笑确实表现出十分欢喜的模样。原来,其中隐藏着爱慕的心迹……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林笑笑道早年阿兄忙着朝食店的营生,阿姊又每日闭门不出昏昏沉沉,她身体又不好,苏宝乐便常常来照看她,帮她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期。故而每每看到苏宝乐,她心中总会产生一种温暖的情愫,这种情愫,随着年岁增长,又发生微妙的变化。如今,她每每看到苏宝乐,不禁欢喜又难过,五味在心很是复杂。
听了这番话,庭疏很理解林笑笑。他自个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初,每每回想小女孩救他的画面,他心中都是一股暖流。如今再遇成人后的对方,情愫却发生了变化。
见林笑笑花一样的面容却流露出掩饰不住的伤怀,庭疏不由心生恻隐,道:“何不如找机个时机向那苏宝乐吐露心迹?”
林笑笑杏眸圆瞠,连忙道:“万万不可,我、我配不上他……”
庭疏不解地挑起一边眉毛:“你这容貌才情,何以配不上他?”
林笑笑眼中光亮黯然下去。
“我这样的身体,只怕是挨不过几年。而他未来的好光景还长,我又怎么敢成为他的牵绊?”
庭疏闻言心中震动,过了许久才道:“人的生命向来苦短。但正所谓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但若因怕失去,就不敢去面对,那才会造成真正的遗憾。”
一片柳叶落下,水面绽开层层涟漪。
林笑笑微微抬眸看向庭疏,庭疏若有所思道:“早年一段时间,我同你当下的想法一样。之前我曾被一个阿伯收养,只可惜那个阿伯不久便因病辞世,让我十分伤怀。总觉得人的生命何以如此脆弱短暂?往后一百年,我始终不愿再与人产生交集,如今倒也看开了。正是因为美好短暂,才更要及时把握,不要等到追悔莫及的那一天。”
林笑笑听了庭疏这番语重心长的话,沉默许久,最终微微颔首。
*
这日午后,庭疏没去跟梁明珠约会,也没被孟宴一行人领着到处瞎混,反而同林静书和朱宝德挑着冰镇酸梅汤去西市摆摊。
如今天热,西市也不比往常热闹。摊位、开张各类的铺子及行人都砍了大半。仨人很容易就寻到一个摊位。走过去时,不禁多留意了一眼隔壁摊主。这摊主用草帽子盖住脸,正坐在椅子上打着盹儿。
倒是头回见摆摊儿还睡觉的。不过一瞧那摊主卖的东西,也就不难理解了,都是些手编的粗滥小配饰,还是一些早就过时的样式,一看就不会有买客上前。
果然,一炷香的工夫,冰镇酸梅汤卖的只剩几筒了。隔壁卖头绳的才候来个买客。
买客是个大娘,见摊主正在打盹儿,趁四下没人看见,迅速抓了一把小配饰揣袖口里。又装样子来来回回挑拣一通,最后拿了个看着最简单的样式,上前拍了摊主两下,将人叫醒。
“摊主,这个怎么卖的?”
“两枚铜字。”
大娘排出俩枚铜字,搁摊上离开。庭疏却觉得隔壁摊主声音有些熟悉,故多看了一眼。
摊主已经摘下了盖住脸的草帽,露出一张疲倦不堪的脸,让庭疏顿时惊诧出声。
“好你个尹大!今儿可真是冤家路窄……”
尹大闻声身子一僵,侧头看到隔壁三张熟悉面孔,顿时瞠圆眼皮半耷的眼睛,连摊位都没顾上收,便连忙抽身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