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别跑！”
见尹大直接拔腿弃摊而逃，庭疏赶忙上前追赶。尹大冲撞进街上人流中，慌乱逃窜下左推右搡，引无辜行人纷纷抱怨。不过没折腾几步路，他就扑通栽倒下去，整个人脸面朝下，一动不动趴倒在地上。
庭疏拨开围簇的人群上前，以为尹大故意在玩装晕的伎俩。上前扭过尹大的脑袋一看，他面色煞白，便明白他不是装的。一摸皮肤烫的灼人，应是中暑晕厥。
林静书和朱宝德也匆匆收了摊赶来，见情形如此，赶忙将尹大抬到一旁的小饭馆中，要来一盆水、两块粗布。浸湿后一块敷在额头，一块擦拭尹大袒露的皮肤，直到温度缓缓降下来。过了约莫一刻钟，才见人缓缓撑开眼睑。
发觉林氏食肆的仨人正围着自己，尹大又想起身逃跑，无奈还未冲出饭馆就因体力不支踉跄倒地，又被几人上前搀扶起。
庭疏道：“行了，你都中暑到这个程度了，就别再想着逃跑的事了。”
听闻此言，尹大只好放弃。他回想起自晌午过后没多久，整个人就被热得头昏脑涨。实在撑不住了，也就径自坐在椅子上眯眼睡了，醒来时见到这仨冤家，怕遭报复赶紧就逃。结果没跑两步就双脚发软，头脑空白，一下子栽倒在地。之余后来发生的事，他一概不知......
自觉额上发际和袖口微湿，又见那朱宝德谢着将水盆和粗布还给老板，尹大恍然明白过来，是这仨人将他抬进饭馆，救了他一命。
“先喝点酸梅汤祛暑吧。”林静书递过来一筒开了盖的酸梅汤，见尹大神色犹豫，她补充一句，“大庭广众之下，我还能下毒害你不成？”
尹大没吭声接过。到底是口干舌燥，饮了那微凉甜润的酸梅汤，整个人顿觉舒服了不少。他硬着头皮默默饮完小半筒，才开口问道：“我把你们的营生毁了，你们该对我恨之入骨才是，却为何还要救我？”
朱宝德笑了：“恨之入骨，那倒不至于。顶多是有些责怨而已。”
庭疏道：“你不要把人想的太坏了，我们还没有可恶到见死不救的地步。”
尹大又料想几人定会搬出前段时间的蜚蠊一事，将他盘问一番，不曾想仨人只字未提，只是待他恢复得差不多了，先帮他把摊儿收了，然后送他回家。尹大本来犹豫，但无奈全身没多少力气，居住的永和坊又离西市较远，也就只能靠这仨人将他带回去。
林静书和朱宝德之所以不多问，是因为他们心里已经清楚，这尹大是受梁耀宗暗中指使。如今再提，已然毫无意义。
这尹大做的事情，不过是个引子，好让梁耀宗寻个理由勾结那些官员将她食肆搞垮。如今，就算尹大能证明她的清白，当初那些不问青红皂白就封她食肆的官员，也绝对不会承认他们的误判。
永和坊位于长安城偏僻的西南角，距西市太远，仨人走了小半截路，索性雇了辆马车。
林静书早就听说过，这永和坊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贫民窟，住的多是被两税和疟疾逼赶离乡、来长安城混口饭吃的流民。
马车一到坊门口，车夫就面带嫌色地收紧缰绳：“就到这儿吧。”
一步入坊里，林静书便领悟了车夫方才脸上的嫌弃。没想到富贵如长安，也有这般破败不堪的地方。且不说这一座座房屋残旧，街巷上甚至摆放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杂物。来来往往的人大多着补丁衣服，油头垢面。加之天气炎热，街头巷尾都弥漫着莫名的难闻气息。坊门口的武侯铺形同虚设，显然对于这些情况见怪不怪，都懒得管了。不似崇仁坊，平时但凡街上有人乱丢个杂物，钱三一行人都算挖地三尺，也得将人寻出来狠狠惩罚一顿。
尹大领仨人走进一座小宅。宅外就可见墙体是用混着稻草的土坷垃堆砌而成，显得过分寒酸。一步入宅院，更是逼仄破旧。
听到开门声，里屋乌泱泱窜出三个孩子，上前将尹大团团围簇。
两个男孩一个女孩，最大的不过十岁模样，最小的，看着才仅有四五岁。皆是灰头土脸，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其中两个孩子的鞋子都是破的，要么露着脚趾头，要么露着脚跟。
“阿兄，你今天带什么吃的回来了？”
“我好饿啊阿兄，一天都没吃上一口东西.....”
两个年纪尚小的孩子边用脏兮兮的小手在尹大身上来回翻摸，边口中直嚷嚷着饿。只有年纪稍长的小姑娘，带着期盼的神色道：“阿兄，我和弟弟妹妹编的那些首饰，今儿卖出去多少？”
尹大垂下眼，面露难色答道：“一个也没卖出去。”
“那我们是不是又要饿肚子了？呜哇......”
两个小孩意识到今晚又要饿着肚子入睡，顿时大哭出声。林静书在旁看得心疼，赶忙拿出筐里还剩的三筒酸梅汤，上前给孩子们分了。有了酸甜好喝的饮子，孩子们也就不再沮丧。林静书又走到临坊门口一家胡人小馆买了些饆饠，甜口的樱桃馅和咸口的猪肉馅儿都有，外加街头摊上两只烧鸡，捎回去给仨孩子。他们十分欢喜地拿到一边狼吞虎咽起来。吃饱了，庭疏又逗两个小孩子玩。
只剩下尹大、林静书和朱宝德仨人坐在简陋的厅堂里。
林静书没有恶意，只是看这一家破烂光景，忍不住问道：“尹大，那梁耀宗没有给你酬金吗？怎么还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
尹大诧然一怔，抬头见林静书和朱宝德皆是一脸平静望着他，明白二人原来早就看出来了。
他也就不再隐瞒，坦白道：“我家里这个情况，你们也都看到了。梁耀宗答应过我，如果用蜚蠊成功诬陷你们，他就会给我十两银子作为酬劳。岂料他出尔反尔，事成之后，非但没有给我那十两银子，反倒威胁我这是触犯刑法之事，说出去谁也别想得好，还找人把我打了一顿。吃了哑巴亏，我也就认了。你们说，这就是我帮恶人做事的代价，对吗？”
见林静书和朱宝德没吭声，尹大失落地耷下眼皮，口中喃喃：“是了，这就是我的报应。”
“我理解你。”
林静书声音不大，却敲得尹大心中一震，他抬头看向对方。
“当然，起初你用蜚蠊诬陷我时，我是真的打心底怨恨你。因为你，我的食肆不但被封，还遭受了不少无端的恶意。不过看到今日这情形，我想，你也是因为走投无路才做出这种抉择。看到现在的你，我不禁想起了阿兄，当初为了养活我和妹妹两个人，他也应该同你一样，吃了不少苦头。只不过我阿兄唯一不同于你的一点是，无论处境多么艰难，我想，他都不会选择害人这一步。”
尹大很久无言，只是低着头，眼中亮光一直在闪烁。
“有笔墨和纸吗？”林静书突然问道。
“有的。”
尹大虽不解，但也没多问，径自取来纸和笔墨。
瞥见林静书蘸饱墨水在那纸上写完的字，朱宝德脸色微变：“静书，你这是......”
林静书安抚：“无妨的，朱大叔。”
接过林静书手中的纸，尹大一看，上面写的是乌梅、山楂、陈皮、桂花、甘草等食材。
“林娘子这是？”
“你方才喝的酸梅汤的配方。”
林静书说着，从袖口摸出三十文，放入尹大手中。
“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大忙。这些钱，你就拿着起个酸梅汤的摊子吧，那编首饰的营生，我劝你还是弃了。如今天热得打紧，酸梅汤只要按照我写的方子熬煮，别偷工减料，赚的钱养活你和弟弟妹妹还是富富有余的。这些钱除了起摊用，剩下的别忘了给几个孩子都买双好鞋。”
拿着林静书给的尚且带着余温的三十文钱，又听她细致叮嘱，尹大的喉咙顿时哽咽住，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眼眶不由红润了起来。
朱宝德在旁道：“不过有一点，这酸梅汤的配方，你可千万不要透露出去。”
尹大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如今林静书的酸梅汤早在坊间传开了，皆道是治疗暑热的神方。指定有不少人想买下这个方子，估价，怕也是笔不小的银两。
“林娘子放心。我那样害你，你还能待我如此好。现在就算是有人拿刀威胁剥掉我一层皮，我也绝不会将方子泄露出一个字去。往后有机会，我定要好好报答你。”
“多余的话不必多说，当下这个天候，你将这酸梅汤熬好去卖，便是积德行善的一桩事。”
林静书又看天色不早，仨人得趁着暮鼓声觉前赶回崇仁坊，便起身离开。走到院中央时，几个孩子又不舍地将她围住。
其中一只脏污的小手攥着她的衣襟，仰着小脸眼巴巴问她：“林娘子，我们往后还会有烧鸡吃吗？”
林静书弯眼一笑，摸了摸小孩的头顶，又饶有深意地看向尹大：“会有的，只要肯勤奋过光景，一切都会有的。”
*
短短数日，林静书在坊间的风评大变。
虽说近期她在崇仁坊门口摆酸梅汤的摊位无偿供众人喝，已经博了一波好感，但林氏食肆蜚蠊一事在所有人心中仍是块芥蒂。
如今，尹大在西市支起酸梅汤的摊位，不计个人毁誉逢人便讲他受人所托，用蜚蠊污蔑林娘子，林娘子非但不记恨，还赠酸梅汤方子鼓励他将光景好好过起来。
尹大说的这些话，也极快在坊间里传开了。人们跟风传颂林静书的好人好事，又纷纷抨击起官府办事不明。尹大口中的‘受人所托’讲的含糊，但仍被心明眼亮的人猜出应是对面梁氏饭庄。加之近期梁氏饭庄五十文清凉费这钱赚的属实有些昧良心，故而名声也小臭了一波。
林静书看尹大在西市摆上几日酸梅汤的摊子，脸色好了许多，精神也振奋起来。不似那日神色郁郁，双眼无神地耷着眼帘。
数日过后，尹大在西市碰到林静书一行人时，又请他们到家中坐。
几人再次来看，几个孩子既没苦巴巴喊饿，也穿上了没漏洞的新鞋子和无补丁的新衣裳，脸蛋还丰润了些，亦是欣然。
虽说林静书当下的状况好了许多，但长安城百姓的处境仍旧没有任何改善。
这日朝会，皇帝李敬文坐于大明宫的宣政殿龙座之上，同苏易简及一众大臣在探讨当下首要之事。
“众爱卿，现在长安城中被热死的百姓日益增多，倘若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下去......可该如何是好？”
“陛下说的正是，事态越发严重。现在正值三伏天，微臣以为，暑热至少还要持续一个月之久，所以得尽快解决。”
“一个月？现在每天各坊统计出来至少有五个百姓丧命于暑热，整个长安城一百零八个坊，一个月下去，那还得了？”
“微臣听说，崇仁坊迄今为止，倒是没有传出有百姓被热死的情形发生……除了崇仁坊，各府衙的官员至今也都安然无恙……”
“哦，这是怎么一回事？”
苏易简道：“回禀陛下，大概是因为酸梅汤。”
众大臣闻言，纷纷议论起来。
“没错，近期崇仁坊中有位叫林静书的娘子，每日熬煮酸梅汤在坊门口无偿送予众人。听说这酸梅汤有祛暑消热的功效，故而崇仁坊至今没有出现有人中暑身亡的情况。除了崇仁坊，各府衙每日也在林娘子那采办酸梅汤，所以一众官员也安然度过。”
“酸梅汤……朕似乎在哪里听说过……”
李敬文略微一回想，原是前几日在批阅奏折时，看到一位官员曾写什么酸梅汤不够喝，建议多采办些之类的话，他还以为是那位官员实在没得写了凑字数的，原来真的只是单纯想让朝廷多采办酸梅汤而已……
“既是如此？何不将酸梅汤的配方从那位娘子口中问出来，然后再将配方公布出来，也好让众人度过这阵难熬的暑热。”
苏易简道：“微臣也正有此意，这件事就交个微臣去办吧。”